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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屠与佛(1)

  “浮屠”和“佛”都是外来语。对于这两个词在中国文献中出现的先后问题是有过很大的争论的。如果问题只涉及这两个词本身,争论就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它涉及中印两个伟大国家文化交流的问题和《四十二章经》真伪的问题。所以就有进一步加以研究的必要。

  我们都知道,释迦牟尼成了正等觉以后的名号梵文叫做uddha。这个字是动词budh(觉)加上语尾ta构成的过去分词。在中文里有种种不同的译名:佛陀、浮陀、浮图、浮头、勃陀、勃驮、部多、部陀、毋陀、没驮、佛驮、步他、浮屠、复豆、毋驮、佛图、佛、步陀、物他、馞陀、没陀,等等,都是音译。我们现在拣出其中最古的四个译名来讨论一下,就是:浮屠、浮图、复豆和佛。这四个译名可以分为两组:前三个是一组,每个都由两个字组成;第四个自成一组,只有一个字。

  我们现在先讨论第一组。我先把瑞典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所构拟的古音写在下面:

  浮(b’iog\/b’ieu\/fou(Bernhard Karlgren:Grammata Serica,reprinted from the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Stockholm,number12,1940,p.449,1233i)

  屠d’o\/d’uo\/t’u(同上,p.136~137,45i′)

  图d’o\/d’uo\/t’u(同上,p.143~144,64a)

  复b’iok\/b’iuk\/fu(同上,p.398,1034d)

  豆d’u\/d’u\/tou(同上,p.158,118a)

  “浮屠”同“浮图”在古代收音都是-o,后来才转成-u;“复豆”在古代收音是-u,与梵文uddha的收音-a都不相当。梵文uddha,只有在体声,而且后面紧跟着的一个字第一个字母是浊音或元音a的时候,才变成uddho。

  但我不相信“浮屠”同“浮图”就是从这个体声的uddho译过来的。另外在俗语(Prkrta)和巴利语里,Buddha的体声是uddho。

  在rdhamgadh和Mgadh里,阳类用-a收尾字的体声的字尾是-e,但在rdhamgadh的诗歌里面有时候也可以是-o。我们现在材料不够,当然不敢确说“浮屠”同“浮图”究竟是从哪一种俗语里译过来的;但说它们是从俗语里译过来的,总不会离事实太远。

  说到“复豆”,这里面有点问题。“复豆”的古音既然照高本汉的构拟应该是b’iuk-d’u,与这相当的梵文原文似乎应该是bukdu或vukdu。

  但这样的字我在任何书籍和碑刻里还没见到过。我当然不敢就断定说没有,但有的可能总也不太大。只有收音的-u让我们立刻想到印度俗语之一的Apabhrama,因为在pabhrama里阳类用-a收尾字的体声和业声的字尾都是-u。“复豆”的收音虽然是-u,但我不相信它会同pabhrama有什么关系。此外在印度西北部方言里,语尾-u很多,连梵文业声的-am有时候都转成-u,“复豆”很可能是从印度西北部方言译过去的。

  现在再来看“佛”字。高本汉曾把“佛”字的古音构拟如下:

  b iw t\/b’iu t\/fu

  一般的意见都认为“佛”就是“佛陀”的省略。《宗轮论述记》说:“‘佛陀’梵音,此云觉者。随旧略语,但称曰‘佛’”。佛教字典也都这样写,譬如说织田得能《佛教大辞典》第1551页上;望月信亨《佛教大辞典》第4436页上。

  这仿佛已经成了定说,似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说法当然也似乎有道理,因为名词略写在中文里确是常见的,譬如把司马长卿省成马卿,司马迁省成马迁,诸葛亮省成葛亮。尤其是外国译名更容易有这现象。英格兰省为英国,德意志省为德国,法兰西省为法国,美利坚省为美国,这都是大家知道的。

  但倘若仔细一想,我们就会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事情还不会就这样简单。我们观察世界任何语言里面外来的假借字(Loanwords,Lehnworter),都可以看出一个共同的现象:一个字,尤其是音译的,初借过来的时候,大半都多少还保留了原来的音形,同本地土产的字在一块总是格格不入。谁看了也立刻就可以知道这是“外来户”。以后时间久了,才渐渐改变了原来的形式,同本地的字同化起来,终于让人忘记了它本来不是“国货”。这里面人们主观的感觉当然也有作用,因为无论什么东西,看久了惯了,就不会再觉得生疏。但假借字本身的改变却仍然是主要原因。“佛”这一个名词是随了佛教从印度流传到中国来的。初到中国的时候,译经的佛教信徒们一定想完全保留原字的音调,不会就想到按中国的老规矩把一个有两个音节的字缩成一个音节,用一个中国字表示出来。况且uddha这一个字对佛教信徒是何等尊严神圣,他们未必在初期就有勇气来把它腰斩。

  所以我们只是揣情度理也可以想到“佛”这一个字不会是略写。现在我们还有事实的证明。我因为想研究另外一个问题,把后汉三国时代所有的译过来的佛经里面的音译名词都搜集在一起,其中有许多名词以前都认为是省略的。但现在据我个人的看法,这种意见是不对的。以前人们都认为这些佛经的原本就是梵文。他们拿梵文来同这些音译名词一对,发现它们不相当,于是就只好说,这是省略。连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他说这个是“讹也”,那个是“讹也”,其实都不见得真是“讹也”。现在我们知道,初期中译佛经大半不是直接由梵文译过来的,拿梵文作标准来衡量这里面的音译名词当然不适合了。这问题我想另写一篇文章讨论,这里不再赘述。我现在只把“佛”字选出来讨论一下。

  “佛”字梵文原文是uddha,我们上面已经说过。在焉耆文(吐火罗文A)里uddha变成Pt nkat。这个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写法:Pt nkat,Pt nkte,Ptmnkte,Pt nakte,Pt nikte,Pt nnakte,Patt nakte,Patt nnakte Patt nkte,Patt mnkte,Patt mnakte。

  这个字是两个字组成的,第一部分是pt-,第二部分是-nkat。

  pt相当梵文的uddha,可以说是uddha的变形。因为吐火罗文里面浊音的b很少,所以开头的b就变成了p。第二部分的nkat是“神”的意思,古人译为“天”,相当梵文的deva。这个组合字全译应该是“佛天”。“天”是用来形容“佛”的,说了“佛”还不够,再给它加上一个尊衔。在焉耆文里,只要是梵文uddha,就译为Pt nkat。在中文《大藏经》里,虽然也有时候称佛为“天中天(或王)”(dev tideva),譬如《妙法莲华经》卷三,《化城喻品》七:

  圣主天中王

  迦陵频伽声

  哀愍众生者

  我等今敬礼

  与这相当的梵文是:

  namo’stu te apratim maharse dev tidev kalav n-kasusvar vin yak loki sadevakasminvand mi te lokahit nu-kamp

  但“佛”同“天”连在一起用似乎还没见过。在梵文原文的佛经里面,也没有找到uddhadeva这样的名词。但是吐火罗文究竟从哪里取来的呢?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这问题,我只知道,在回纥文(Uigurisch)的佛经里也有类似的名词,譬如说在回纥文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Suvarnaprabh sottamar jas tra)里,我们常遇到tngri tngrisi burxan几个字,意思就是“神中之神的佛”,与这相当的中译本里在这地方只有一个“佛”字。两者之间一定有密切的关系,也许是抄袭假借,也许二者同出一源;至于究竟怎样,目前还不敢说。

  我们现在再回到本题。在pt nkat这个组合字里,表面上看起来,第一部分似乎应该就是pt-。但实际上却不然。在焉耆文里,只要两个字组合成一个新字的时候,倘若第一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不是a,就往往有一个a加进来,加到两个字中间。譬如 atra同tampe合起来就成了atra-tampe,ksu同ortum合起来就成了k swa-ortum,kalp同palsk m合起来就成了kalpapalsk m,par同krase合起来就成了parrakrase,paltsak同p se合起来就成了palskapase,pr k r同pratim合起来就成了pr kra-pratim,br hmam同purohitune合起来就成了brahmna-purohitune,spat同kom合起来就成了sapta-koni。中间这个a有时候可以变长。譬如 was同yok合起来就成了ws-yok,wal同nkat合起来就成了wl-nkat。依此类推,我们可以知道pt的原字应该是pat;据我的意思,这个pat还清清楚楚地保留在pt nkat的另一个写法patt nkat里。就现在所发掘出来的残卷来看,pat这个字似乎没有单独用过。

  但是就上面所举出的那些例子来看,我们毫无可疑地可以构拟出这样一个字来的。我还疑心,这里这个元音没有什么作用,它只是代表一个更古的元音u。

  说a代表一个更古的元音u,不是一个毫无依据的假设,我们有事实证明。在龟兹文(吐火罗文),与焉耆文pt nkat相当的字是P dnakte。我们毫无疑问地可以把这个组合字分拆开来,第一个字是p d或pud,第二个字是nakte。p d或pud就正相当焉耆文的pat。在许多地方吐火罗文(龟兹文)都显出比吐火罗文(焉耆文)老,所以由p d或pud变成pat,再由pat演变成pt,这个过程虽然是我们构拟的,但一点也不牵强,我相信,这不会离事实太远。

  上面绕的弯子似乎有点太大了,但实际上却一步也没有离开本题。我只是想证明:梵文的uddha,到了龟兹文变成了p d或pud,到了焉耆文变成了pat,而我们中文里面的“佛”字就是从p d、pud(或pat)译过来的。

  “佛”并不是像一般人相信的是“佛陀”的省略。再就后汉三国时的文献来看,“佛”这个名词的成立,实在先于“佛陀”。在“佛”这一名词出现以前,我们没找到“佛陀”这个名词。所以我们毋宁说,“佛陀”是“佛”的加长,不能说“佛”是“佛陀”的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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