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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二

    陆宰教育陆游,不因北宋的文明败给女真的野蛮而置书卷于不顾。当时的士人,惜书如故。就连金军北撤,也抢了很多书。
    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某些官员,只知看文件,长年不读书。有些人,一生的聪明才智只付与官帽。而官风影响民风……
    读陆游,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活得非常较真的人。古人有这特点,陆游为甚。当然不是去一味计较个人私利。他活得心胸广阔。广阔通自由。而一味的利字当头,生存必定逼仄。大面积的利字当头,人人活得“单刀直入”,生活的意蕴将无从谈起,社会的“交往空间”将受到空前的威胁。
    中国古代智慧,对利字高度警惕,国人当能重新思考。
    少年陆游成长缓慢,该有的环节全有。哪像现在的小孩儿老气横秋,提前敏感权、钱、欲。
    陆游孩提时代学过剑术:绕着院子里的大槐树叱咤有声。不过,几天下来,没劲了。父亲隔着窗户瞅他,摇摇头,但不去干预他。
    陆游后来写诗称:学剑四十年。是什么东西促使他学剑的劲头大增呢?
    是家里来的神秘客人,是客人们激烈的举止和言论。
    陆宰的朋友,几乎都是朝廷的恢复派,主战派:一定要收复北方领土,打回汴京去。可是宋高宗不这么想。
    宋高宗是个投降派,享乐派:北方丢了,不是还有南方吗?汴京落到女真手里,他待在临安照样奢华。再者,他有个秘密心思,一旦打回汴京,他这龙椅多半就坐不成了,徽宗钦宗还活着。秦桧最能领会高宗的心思,领导一帮主和的大臣上窜下跳。秦桧不仅是奸臣,很可能还是奸细:他是从女真那儿逃回来的,自称砍翻金卒得以逃身,却带着几房家眷、大宗的金银财宝。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秦桧是奸细。
    秦桧到临安,三个月当上副宰相,喊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口号,一副投降派嘴脸,却暗合高宗心意。高宗见金国使者要下跪称臣,并宣称这是为了国家。
    高宗与秦桧配合默契,主战派受排挤。
    陆游小小年纪,耳边常有父亲与宾客的激愤言辞。他那颗稚嫩的心,烙下风起云涌的抗金战争的画面。
    当时的情形是:女真的战斗力由于战线太长、战事持久而下降了,内部又分裂,完颜氏互相残杀。沦陷区抵抗侵略者的义军此起彼伏,动不动就几万、几十万。南宋将帅如张浚、刘琦、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陆军和水师,东线和西线,几年打下来,已经摸透了敌人的战术,屡战屡胜。宋军大规模反攻收复失地,有几成把握的。放手一搏,战争的形势会朝着不利于敌人的方向发展。
    然而宋高宗不想这么做。
    此人是个念头清晰的昏君,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专打私家算盘。中国历代皇帝,像宋高宗这种人,能列出一长串。紧要关头,私心膨胀。他的信条是:攘外必先安内。安内的重大举措,是效仿赵匡胤拿掉将帅的兵权。国仇家恨他可以不顾——连他的母亲都被金人掳去生孩子。一切只为做皇帝,大小且不论,江南江北也不管。这个铁一般的意志使他花招频出,最终杀岳飞,罢韩世忠,签下丧权辱国的“绍兴和约”……
    而陆游是听着岳飞、宗泽、韩世忠的传奇故事长大的。
    陆游十岁前后,家里几乎每天有造访父亲的客人,客人当中有文官,也有武将。他们大步流星而来,慷慨激昂而去。弹剑悲歌的,抱头痛哭的,含恨死去的……陆游受到的震撼,殊难以笔墨形容。看他自己的记录吧: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会秦丞相桧用事,变恢复为和戎…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
    恢复,和戎,是当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分出了两大阵营。
    练武有了动力。陆游念着岳飞、岳云、张宪、牛皋、杨再兴这些激动人心的名字,挥戟舞剑弄枪棒。书生亦是习武之人,目光如炬。到晚年,陆游还为自己的一双眼睛感到骄傲:“老夫垂八十,岩电尚灿灿。孤灯观细字,坚坐常夜半。”岩电指眼睛。又说:“目光焰焰夜穿帐。”
    俗话说:练武先练眼。想想项羽或张飞的眼睛吧。
    陆游暮年目能穿帐,和他从少年起就夏练三伏、冬练数九有关系。
    从他的诗句看,他是七尺男儿身,肌骨强健。
    文武集于一身,就像他祟拜的岳飞。
    床头案前,除了诗书还有兵书。读书到深夜,睡一觉又闻鸡起舞。
    山阴城里的后生知他有武功,专门来会他,意含挑衅。陆游不示弱,于是打架难免,双方各亮招式,吐个门户。一般点到为止,却也有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父亲的反应有点奇怪,非但不批评,反而袖手旁观。
    练武之人,打架是有效的训练方法之一。难怪嗜武之徒动不动就要寻衅。今日武侠片,为打架找理由真是费尽心机。“打架文化”,寻新卖点也难。打来打去,又飞又炸,终不如丛林中的狮豹扑咬来得痛快。
    陆游打完架,拍拍衣裳转身回家,读他的陶潜岑参去了。
    有个五官清丽身材苗条的小表妹总是跟他身后。她名叫唐婉。
    陆游十七岁这一年(1142年),发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岳飞被皇帝的毒酒赐死,岳云、张宪被斩首于市。
    精忠报国的臣子,百战百胜的将军,死在宋高宗手上。
    岳家军打过了淮河,长驱直入,打到朱仙镇,破了金兀术的核心战法“铁浮图”、“拐子马”,对汴京形成了战略包围。待援军一到,收复京师如囊中取物。中原的义军群起响应,“还我河山”的吼声响彻大地。然而南宋小朝廷在临安拨他的小算盘,竟然在一天之内发出十二道金牌,命令岳飞收兵。岳家军黯然南撤,中原百姓哭成一片。岳飞于中军帐含泪书写诸葛亮的《出师表》:“…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
    宋高宗不喜欢岳飞由来已久。为什么呢?因为岳飞“议迎二帝,不专于己。”岳家军纪律严明,所过之处无不受到百姓拥戴。将士只知效忠于岳帅。高宗最怕这个。韩世忠的军队人称韩家军,张浚的军队人称张家军……姓赵的皇帝岂不成了孤家寡人?这可不行。他要抢军队。宁愿不要北方领土。
    几路大军回临安,兵权落入皇帝手。史称,这是宋代的“第二次削兵权”。岳飞被封为枢密副使。这位令金兵闻声丧胆的进攻型元帅,闲居不久即下狱,死于高宗与秦桧的密谋。
    宋军打了胜仗,秦桧却与金国议和。军事上处于劣势的金国谈判使者威胁说,不杀岳飞,达不成和平协议。
    高宗、秦桧很听敌人的话,同意杀岳飞。其中显然有蹊跷。秦桧与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现在难觅真相。
    《宋史.岳飞传》说:“秦桧以飞不死,己必及祸,故力谋杀之。”
    而高宗不点头,秦桧杀岳飞也难。
    朝野一片抗议声,岳飞未能免死,这说明:高宗、秦桧杀岳飞的决心很大。
    岳飞手中已经没什么兵权,对高宗不构成威胁。可是他活着,就会对敌人构成巨大的威胁。问题出在秦桧。秦桧在朝廷培植党羽成气候,有能力威胁宋高宗。君相狼狈为奸又各怀鬼胎:高宗每次见秦桧,怀中都藏着匕首。
    围绕着权力,历史上演了多少丑态百出的“大戏”啊。
    秦桧要岳飞死,岳飞活不成。罪名至今成奇谈:莫须有。
    而眼下有人试图为秦桧翻案,其用心,不足称善吧?
    绍兴十一年(1142年),岳飞死前一个月,宋金“绍兴和议”达成,东以淮河,西以陕西大散关为界,北方六百三十二县归金国。并且年年向金人称臣纳贡。金人还有个附加条件:无论秦桧犯什么事儿,不得论罪。这是汉民族的敌人送给汉丞相秦桧的护身符。
    使一杆岳家枪纵横天下的岳飞,喝下毒酒身亡。挥舞双铜锤所向无敌的岳云,落得身首异处……
    临安发生的旷世悲剧,当天就传到山阴。
    陆游闻噩耗,眼晴都直了,说不出话,哭不出声。
    时值隆冬,快过年了,偌大的陆家张灯结彩。然而岳飞父子的惨死,让所有的红灯笼透出血色。陆游茶饭不思,半夜徘徊中庭,愤怒而又困惑。晨光曦微,残灯向晓,陆游和泪书写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宋高宗与敌人签下和约,俨然大功告成,从此高枕无忧,模仿徽宗大肆享乐。历代皇帝,多这类东西。平均寿命四十几岁,活该。吊诡的是,这宋高宗却活了八十多岁,娱乐到死。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陆游成长期的精神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清楚了。爱国不是无缘无故的。针对陆游须追问:为什么他要比南宋一般诗人爱得更深?
    陆游在山阴城南的家,也许称不上豪华,但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如果他父亲陆宰一味经营小日子,他就会长成另一种样子。那些常到陆家聚会的志在恢复的大人们,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乃至哭爹号娘,给陆游留下的印象太深。爱国的种子悄然播下。爱与恨,盛开如并蒂之花。
    爱不模糊,恨也清晰。情感的轨迹大致如此。而今人于爱憎趋于模糊,一些人倒宁愿混淆是非,混淆的背后,却是利益图清晰。利字当头,是非靠后。当然这也不新鲜:原始丛林里都是这么干的。
    也许任何事都有是非模糊的空间。但问题在于:模糊地带人太多,模糊的空间势必膨胀。这显然会损害全社会的健康向上。你也模糊我也模糊,没有一张脸是轮廓清晰:鬼与鬼打交道,大约是这般景象吧?
    如果人是人的话,其生存向度,焉能朝着丛林、鬼域?
    陆游从小爱憎分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他分得很清楚。情感教育的好环境,促使他日后活得明白而坚决。包括岳飞在内的古代优秀文人,都有这特征。
    传统文化营养丰富。今天的“80后”“90后”,在踏入社会置身喧嚣之前,当能培养吸收营养的能力。养得精神强健,以抵御“模糊”的酸性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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