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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贤妻谋臣

  再醒来时,只觉得胸前疼痛难忍,甚至连呼吸都是痛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手立刻被紧紧抓住,阴夫人浮肿又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红着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她脸上,搂着她便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可醒过来了,你想吓死你娘啊……”

  慢慢回想起之前遇袭的经过,她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哑声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阴夫人哭道:“在淯阳,这是邓奉家里。”

  邓奉?她眯着眼睛想了想,之前救她的那名男子,她昏倒之前看了一眼,好像确实是邓奉。原来是在邓奉家,好在也算是安全了。

  她皱着眉长长吁了口气,却不防,胸口因为呼吸又是一痛。

  她转头四下看了看,见除了阴夫人以外,床头站着哭成了泪人一般的习研,床尾站着另外两个泪人阴就和阴?。

  难道都以为她死了?

  阴就和阴?两个孩子见她醒过来,都大哭着冲过来要抱她,却被阴夫人伸手拦住,“你们姐姐受了伤,不许你们靠近她。”

  两个孩子便委委屈屈地站在床头,眼巴巴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心疼。

  这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奶奶,丽华醒过来了,您也该去休息了。到现在眼都没有合一下,身体可是要垮的。”

  阴丽华抬眼望过去,急匆匆进来的那个内着浅紫色花纹宽袖衣,外罩红色褙子的妇人,可不就是邓穗。

  她先是看了看阴丽华,微嗔道:“你可算是醒过来了,要不然真是要担心死我们了。”说着又转向阴夫人,“您好歹去睡一觉,只有您休息好了,才有力气照顾丽华呀。”

  阴丽华醒过来,阴夫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一直紧张的精神便也萎靡了下来,看了看阴丽华,又嘱咐了几句,才领着阴就和阴?离开。

  邓穗又叫习研去休息。但习研却一边抹泪一边摇头,死都不肯去。

  阴丽华皱眉道:“你不去休息好,等下怎么照料我?快去吧,你哭得我都浑身难受了。”

  习研哭着道:“是……奴婢……奴婢没照料好姑娘……才让姑娘受了这些罪,都是奴婢的错……”说着便要跪下来。

  邓穗看习研这样子,忍不住回头对阴丽华笑,“我都没有见过比她更忠心的奴婢。”

  阴丽华心中感动,板下脸对习研道:“你快下去吧,我跟邓穗说会儿话。你在这儿哭,我们还要怎么说话?”

  习研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阴丽华才算慢慢松了口气,总算是清净了。

  只是这一呼一吸间,又觉得胸口疼得火烧火燎,疼得恨不得痛哭一场才好。

  “这里是哪里?你家里么?”

  “这里是淯阳我家中呢,不然你以为会是哪里啊?”邓穗皱着眉坐在床边看她,“你说你究竟惹了什么人?怎么就下如此的狠手,非要杀了你才够?”

  阴丽华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她这些话,只好细声细气地问:“你们之前去了哪里?怎么就在淯阳?我之前也曾在淯阳住过,为何没有听说过你们的消息?”

  邓穗叹了口气,“我们也是一路颠沛流离了几个月,含儿还小,遭尽了苦头,后来无法,便也起兵了。”

  阴丽华眉梢微动了动,原来邓奉也起兵了。

  “那淯阳城现在……”

  邓穗笑,“淯阳城如今在我们手中,你不必害怕的。”

  阴丽华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邓穗冷眼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丽华,你嫁人了?”

  阴丽华怔了一下,继而点头。她现在是作妇人打扮,邓穗有眼,自然看得出来。只怕她想问的是,她嫁给了谁吧?

  果然,邓穗立刻便问:“你嫁给了谁?”

  阴丽华抿抿嘴角,淡淡地笑,“你说我能嫁给谁啊!”

  邓穗很快反应过来,试探着问:“刘秀?”得阴丽华点头后,才面色微带不豫地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

  阴丽华低眉不语。刘演之死闹得那么大,就算是在淯阳,只怕邓奉和邓穗也是有所耳闻的吧?

  “他都落到这副田地了,你还是执意要嫁给他。”说着,语气里便微带了些薄嗔,“你向来是个聪明的人,怎么一沾上刘秀,就变得这么糊涂了呢。”

  阴丽华扯起嘴角,笑得淡然,“只要一碰上他的事,我的脑子就全乱了。”说着微叹息,“我也不想,有什么办法呢?”

  邓穗瞪她,“我就可怜我哥哥,只怕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嫁人了……”

  邓禹,一个少年人清清朗朗的笑容突然闯入脑海。是啊,若非邓穗提起,她几乎要将这个人给忘记了。

  若我自长安归来,你仍未嫁人,那时候,你——嫁给我好不好?

  微带些卑微与期盼的话再次回荡耳边。只因她的心全在刘秀身上,从头到尾,她将这个人,这句话,忘得彻底。

  “他……从长安回来了么?”

  邓穗黯然摇头,“还没有,也没个消息传过来。前些时候,长安城闹得那样乱,也不知他……”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娘整夜整夜地哭,可是我们除了干着急,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阴丽华劝她,“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旁人她不知道,但邓禹她还是有印象的,位高权重,富贵终老。

  邓穗叹息,“但愿吧。”转眼又看阴丽华,“你既然嫁给了刘秀,怎么又跟着你大哥回新野呢?这半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阴丽华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可瞒着邓穗的,便将这半年来她跟着刘秀从小长安辗转到宛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些,只是把跟刘秀从成亲到休妻的事情,一语带过,不愿多说。

  邓穗听完,握着她的手,极为心疼,“你说你为他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图什么?”转而语气恨恨起来,“要我说也是你活该。”

  阴丽华知道邓穗是真心待她好,也不生气,只是苦笑道:“你看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好歹心疼心疼我吧,还说这样的风凉话。”

  邓穗放软了语气,轻抚了抚她的伤口,“亏这一剑是斜着划过来的,若是刺过来的,你早就没命了。”

  阴丽华笑,“是啊,我早就说我命大,昆阳之战那么危险都过来了,何况这区区一剑。”

  邓穗瞪她一眼,“你倒还有心情说笑。你大哥和你弟弟都受了伤,我出去看看,叫人先给你们弄些吃的来。”

  她点点头。等邓穗离开后,掀开衣领看了看伤口,从锁骨处,一直延伸到左胸。她庆幸那一下下意识往后倒,这才没有伤及内脏,只是划开了些皮肉,重伤倒是不至于,但却是真痛。

  方才看到阴?好端端站在床尾哭,想来也是没伤着。

  又是一阵庆幸。

  只是刘玄已经开始动手杀她了,躲回新野显然已经不安全。那要躲到哪里才能躲得过这场追杀呢?连她都遇袭了,那刘黄姑侄呢?他们是否无恙?还有,刘秀现在在雒阳怎么样了?宫殿是否已经修葺好了?刘玄有没有为难他?他知不知道她遇袭的事?

  她闭着眼睛,飞快地动着脑子。

  她需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要怎样做,才能既显出她仍旧是牢牢握在刘玄手中做人质,又能保住阴家不受牵连、自己还能活命呢?

  阴丽华伤得不重,在床上躺了一天便不顾阴夫人阻拦,硬是起来了。

  看过了阴兴后,便去找了阴识。

  “大哥,看来刘玄这回是真要杀我,新野恐怕我们是回不去了。”

  阴识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哥有何打算?”

  阴识手指在长案上轻轻敲击着,慢慢地道:“昨日邓奉提议,我们可暂住在他府上。”

  “方便么?我们这一大家子。”

  “我顾虑的也是这个。不过……”他狭长的双目露出微微的精光,“若要说安全,邓府则是最好的庇护之所了。”

  的确。邓奉起兵,手中兵将良多,刘玄就算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不可能直接派人来邓府劫杀她。

  “大哥,不妨拿些钱出来给他们,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是借住,也不会显得太过难看了。你觉得怎么样?”

  阴识笑,“方法倒是好方法。不过我们若真拿了钱出来,只怕就真把邓奉得罪了,他如今有权有势,又岂会差这点钱?若是真这样做,那便是真难看了。”

  阴丽华脸色微红。邓奉两夫妻好客,留他们暂住府中,他们要是真拿些钱出来当住宿的费用,只怕还真要惹得两夫妻不快了。

  从阴识处出来,她去找邓奉和邓穗,怎么说她的这条命也是邓奉救的,无论如何也还是要郑重地谢过了他们才是。

  但问了奴婢才知道,邓穗带着孩子去市肆置办东西去了,她点点头,刚要往回走,却突然听到身后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叫她,“阴……姬?”

  她回首,身后站着头戴高冠,身着玄色直裾,腰围绅带,下垂玉佩,外观上看起来甚是直爽豪迈的一个男子。

  邓奉。

  她抿嘴,浅笑,“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你呢。”说着,盈盈屈膝,敛衽一礼。

  邓奉略有些不自然地摆手,“不用不用,你不用谢我。我……我也是路过那里时听到了打斗声,只是没想到是你们遇袭了。你们怎么会被人追杀?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

  阴丽华想了想,却突然反问:“你现在手握着淯阳,又有兵将,是想要响应更始帝刘玄,还是干脆自立为王?”

  “这……”邓奉迟疑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阴丽华摇摇头。若他响应刘玄,那她在淯阳便可长住下去,但若他自立为王的话,那她就必须得离开了。

  “我知道你定然是遇到难处了,说一说吧,若我能帮,便帮你一把。”

  看着他诚恳的双眸,她咬了咬嘴角,说不出口,终究是摇摇头,“没什么,我先走了。”

  邓奉在她身后沉声,“阴姬,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么?”

  她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不想为难你。还有,我不能住在你这里,等伤养好了,我便离开。”

  邓奉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皱着眉,显得有些急了眼,“你这样说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一个道理,听得人不明不白。你还是索性说清楚了吧,是不是为难,我自己会思量。”

  阴丽华看着他诚恳无伪的双眼,知道他是个可信之人。再三思量,终究选择了确实以告,将她和刘秀的处境,细细地说了个明白。

  “若你依附刘玄,那我在你这里,便可对他宣称是人质,软禁在你府上。但你若是自立为王,那我在你府上,便会对刘秀大大的不利,甚至于会让刘玄再次对他起杀心。”看着邓奉沉默下来的脸,她微叹,“所以我说是在为难你,你还偏要我说。”

  邓奉突然问:“你是说,你的一举一动,会直接关系到刘秀的生死?”

  “诺。我若住在你的府上,你的选择便会成为刘秀向刘玄释放的信号。因为我们有这层关系在,所以他难免会怀疑,刘秀有投靠你起兵反他的心。”

  邓奉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容我想一想吧。”

  阴丽华浅笑着点头,“所以我不想为难你。等我伤好了,便会和大哥一起回新野。”

  邓奉看着她,“你先不要急着回新野,一切等我想好了再说。总归我不会让更始帝伤害你的。”

  阴丽华盈盈笑着揖礼,“谢谢你。”

  回到阴识处,她将这番话讲给阴识听,阴识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你的想法也不一定全是对的,只不过事关刘秀,你过于谨慎了。”

  阴丽华低眉不语。也不知道刘秀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他们看似已经分开,实则还是一体相连,她又怎敢大意?

  下午时,邓穗从市肆买了许多的被褥衣物回来,又给他们腾了几个房间,着实铺摆了好久才收拾好。

  阴丽华心中既感动,又过意不过,拉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邓穗明白她的意思,“且不说你我二人的关系,单就你母亲,她也是我们的姑祖母,侍奉孝敬她还不是应该的?本就是亲戚,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阴丽华这才笑着道了谢。

  次日,邓奉突然来找阴丽华,开门见山,便只有一句话,“我已决定投靠更始帝刘玄。”

  阴丽华一下子便呆住了。

  她这几日住在邓府,也曾试探着问过邓穗,对邓奉目前手上的兵力多少有些了解,以他现在的实力,就算不归附刘玄,他们也奈何不得他的。

  “更始朝如今之状,是不可能长久得了的,你现在割据一方,完全可以自立为王。”

  邓奉笑,“我可没有自立为王的能耐,当初起兵,也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只求我治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而已。”

  “那也不必……”

  “你就不要多想了,其实在我来说,归附更始,或自立为王都一样,淯阳还是我的,不过是被更始封个王侯而已,我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阴丽华无意识地点着头,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天我便和你大哥一起去往雒阳。”

  阴丽华不解,“我大哥?”

  邓奉点头,“我和你大哥一起去,以示归附之心,以及你的立场。”稍顿,“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留意刘秀的去处的。”

  她点头,抿了抿嘴角,又抿了抿,才艰难吐出两个字,“谢谢。”

  邓奉不自然地笑笑,摇摇头,转身离去。

  虞氏扶着阴夫人从里面走出来,阴丽华起身让开了位子,转在下首坐下。

  “当初,他母亲着人来家中求亲,可我总觉得他生得莽撞,配不上你,便没有同意,今日看来,还是邓奉好啊,你当初若是嫁给了他……唉!”

  阴丽华皱眉,“娘,这么久远的事情了,您还提它做什么?给邓穗听到了多不好。”

  阴夫人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感叹了一下。我原先觉得邓禹好,可是他人在长安,至今也没有消息,怕处境也不太好了。你呢,是看上了刘秀,落了如今这副田地,现在最出息的,恰恰还就是邓奉。所以说啊,咱们娘儿俩的眼光都不好。”

  阴丽华忍不住分辩,“各人的命,都是注定的。再说了,再没到最后呢,您怎么就知道刘秀没出息了?”

  阴夫人哼了一声,“他有出息,他若有出息又怎会让你遭这样的罪?”

  阴丽华抿嘴不答。

  在刘秀的问题上,她们母女向来是话不投机。

  十月底,外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邓奉和阴识自雒阳回来,带回来了大量的消息。

  先是奋威大将军刘信在汝南击杀了刘望,并诛杀严尤与陈茂。其所属郡县全都降服。

  而后便是更始帝迁都雒阳时闹出来的笑话。

  原来刘秀到雒阳以后,一应制式,全部是按照前汉时的旧制。倒也是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当更始帝刘玄率一众朝臣自宛城到雒阳时,三辅各官员们前往南宫朝拜时,居然看见更始朝中各将领在宫中言笑无忌,且打扮更是怪异,皆头戴帛布,而身着妇人的衣服,一众三辅官员,耻笑之余,无不摇头叹息。

  然,所有更始朝臣中,唯刘秀手下众人,衣着打扮皆有前朝官员之风度,惹得三辅老吏激动垂泪,犹如失散多年的孩儿,乍见亲人一般。

  阴丽华暗自摇头,指望一群乌合之众组合而成的朝廷,做出前朝大员的旧制仪态,也着实是为难他们了。

  之后,刘玄下诏着使节至各郡各封国巡行,并诏曰:“先降者复爵位。”

  阴丽华心头一动,一把抓住阴识,“你说派使节出巡各国各封地劝降?”

  阴识点头。

  阴丽华面露欣喜,喃喃自语,“原来他说的机会就是这个。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哥你见到他了么?”

  阴识摇头,“他已经去河北了。”

  阴丽华怔怔地看着兄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用手捂住嘴,眼睫动了动,便有泪落下来。

  她点头,再点头。

  走了,他终于走了。

  “走了好,走了我就放心了……”走了好,走了他们这一场分离就不算白费了,值了。

  邓奉在一边冷眼旁观,看她强自压抑着激动,却又伤心难过的样子,淡淡地开口,“我见过了叔叔,他说刘秀走时,带走了冯异、马成、铫期和祭遵等人,那些人都是和他交好的,他此去定然安全无虞,你放心吧。”

  阴丽华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些人是一定会跟去的,他们是刘秀的根基,更是将来他打江山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无来由地,便生出了一种心满意足来。

  只要他好,她就心满意足。

  刘秀平安离开,她便放下了心来,安安心心住在邓府。无事时,便陪着邓穗逗弄她的儿子邓含玩。邓奉与邓晨互有联系,也会时不时传一些刘玄或刘秀的消息给她,但她关心的不多,只要刘秀无事,她便放心。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那日吃完早饭,邓穗忽然匆匆遣奴婢找她,等她到了前堂,却看到邓奉负手立在一旁,而邓穗则对着一名男子抹泪。

  因那名男子面朝邓穗,她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心头微惊了一下,下意识地,便想转身离开。

  但这时,邓穗却已经看到了她。

  “丽华。”

  她看到那背影猛然一僵,便知道此番是躲不过了。

  那男子慢慢转过身,她看到他依旧岿然的眉目,乌黑的眼眸,只是面上沾染了些许的风霜,不复当初的清朗澄明。

  她抿嘴浅笑,敛衽一礼,“仲华君。”

  邓穗和邓奉悄悄离去,邓禹瞳仁火热,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眸光在她的脸上留恋不动,却在触及她的头发时,如遭雷击般地猛然后退了一步,重重地呼吸着,“你……你嫁人了?”

  为什么穗没有同他说?

  阴丽华低眉。她素来敬重邓禹,视他如朋友,实在不愿伤他。但他每次面对她时,这般饮鸩止渴一样的眸光,总是让她不忍。

  如果做不到对别人倾心,那就不要给他留希望。她当初只因为狠不下心来伤害,留了希望给他,便让他自此有了痴念,也终是她一念害他。可如今她已为人妇,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与丈夫以外的男子相交,壁垒分明才是首要。

  洁身自好,向来是她做人的基本准则。

  “诺,我已是刘家妇。”

  “刘家妇……”他脸色瞬间惨白,一字一字地念着,跄踉一下,又往后退了一步,“你果然还是嫁给了他,难怪……”难怪他提出要见她时,邓穗迟疑着劝他不要相见,难怪邓穗看向他的眼光中,会有怜惜与不忍。原来,原来是她已经嫁人……

  而他!而他尚自傻傻以为她还在守着承诺等着他。

  阴丽华沉默不语。他对她的感情,她一直知道。当初刘秀跟他说的那句话,便狠狠地刺激过他,如今一语成谶,她深觉对他亏欠。

  “为什么?你当初明明答应过我的。”邓禹突然一把抓住她,恶狠狠地问。

  他的固执,阴丽华自然是领教过的,可这一回,却是绝不能再心软。

  “我当初与你说的是‘如果到那个时候所有该发生的仍旧没有发生,我便答应你’,可是,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看着邓禹凄凉地失笑,眼瞳中满带绝望,再次狠下心来,“仲华,你也知道,感情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说着忍不住苦笑,“说实话,若真能用理智控制感情,我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这句话说出口,邓禹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股希望之光,他紧了紧握住她双臂的手,刚要说话,阴丽华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摇头,“不可能,仲华,我已经嫁给他了。”

  邓禹终于慢慢放松了手,最后一点希望犹如平波无疾的风,在他从前总是极干净的眼眸中消散,只余下满目的悲凉。

  “你可知道,我在长安时,每日每夜地想着你,想着你的一颦一笑,想着你看梅花时候的样子;夏天了,想着新野满山开遍了花,你可曾看到了;冬天了,我想着你怕不怕冷,是不是又踏着积雪去山上看梅花了。回来时,我想着,若再去你家提亲,你是不是就会答应嫁给我了。我想了无数个可能,却都没有想到你嫁给了别人……”抑或是,不敢想!

  他忽然笑出声来,“是啊,是我糊涂了。当初你答应我的时候,就给自己留着余地呢。我那时应该问一问你,什么叫‘该发生的’,什么叫‘仍旧没有发生’,可是我当时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居然什么都没有问。想来那个时候你已经心属于他了吧?”

  她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他点点头,“是我叫你为难了……”

  她仍旧抿嘴不言。

  “你果然还是残忍的,从一开始便是。”

  他越过她,慢慢地离开。她忍不住回头,看到他单薄的背影,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却显得那么的悲凉与凄伤。

  心头酸痛,脸庞冰凉一片。

  是她做错了。

  邓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总是一再地伤我哥哥的心。”

  她茫然地笑,“是啊,是我做错了。”

  邓穗看她这个样子,责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拿罗帕为她拭了拭脸颊,“算了,你们没有缘分。他对你用情再深也是没有用的,注定了你不属于他。也许他就是欠你的,就好像你为刘秀付出这么多一样。”

  阴丽华眼睫动了动,摇头,“他不欠我的,是我亏欠了他的。”

  邓穗笑着安慰她,“感情这种事情,没有谁亏欠了谁的。他为你付出是他的事情,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

  阴丽华怔了一下,略带讶异地看着邓穗。她不是一直在抱怨她对邓禹太过绝情么?怎么突然这样开通了?

  许是她怀疑的眼光太过明显,邓穗脸颊微晕,支吾了一声,“我……夫君刚刚跟我说的。”

  阴丽华了然,似邓穗这样直爽的性子,配邓奉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们夫妻幸福,倒也真是令人羡慕了。

  阴夫人见了邓禹后,再次与刘秀做出一番比较,仍旧觉得邓禹才是最适合的女婿人选,于是又再次给了阴丽华两天脸色看。

  阴丽华虽无奈,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有她自己的底线,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一扯再扯地牵扯不清。只是邓禹躲了阴丽华两天,她终究是心怀愧疚,数次托邓穗前去劝慰,但却仍是无果。她后来想想,感情这样的事情,还是要靠自己想通的,否则谁劝都没有用。

  邓禹想不通,她可以等,等到他自己想通为止。

  邓穗私下里极严肃地问过她,“弃我哥哥,而就刘秀,你可后悔过?”

  后悔么?她没有想过,或者说她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想后不后悔的事情。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刘秀身上,为他开心难过,为他费尽心思,但却从来不曾想过后悔二字。

  也许,这便是一个人的执念吧。

  刘秀之于她,她之于邓禹。

  弃邓禹?她没有弃。因为她的心从来不曾停留在邓禹身上过,所以也便不存在这个“弃”字了。

  邓禹在躲了她两天后,主动过来找她。

  “他如今人在何处?”

  “河北。”

  “在做什么?为什么你会跟着家人回新野,而不是留在刘家?”

  “他作为更始皇帝的亲信,代行大司马之职,持节北上镇抚各州郡。亲眷不得以随行。”

  “是么?那也就是说他如今是位高权重了?”

  “不,”她摇头,“正相反,他如今是忍辱负重,夹缝里求生存。”

  邓禹眉峰稍动了一下,“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会让自己落此地步?”

  阴丽华微挑眉梢,“难道你不知道他兄长的事情?”

  “刘演?”

  “诺,难道你不知道他刘演已被更始帝刘玄所杀?”

  邓禹摇头,“我在长安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已死了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他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引起杀身之祸,处心积虑地谋划了许久才等来这么一个机会。”

  邓禹修长的手指在长案上轻轻地敲击着,慢慢地道:“他们兄弟太过优秀,遭到更始帝的嫉恨,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这是自古便存在的。所以现在他需要你的帮助。”

  他表情不动,语带嘲讽,“他既木秀于林,又何需我的帮助?禹不过一介儒生,不懂得他们的那些为官之道。你怕是找错人了。”

  阴丽华摇头,“旁人也许我不懂,但你邓仲华我也是看得出来的,你是个好的谋士。”

  邓禹不为所动,只是淡笑,“你太看得起我了。”

  “不,或许我的眼光你不相信,但是你的老同窗,他的眼光你总应该还是了解的。他说你有牧人御众之才,你便一定有。”

  “你倒是相信他说的话。”

  阴丽华摇头浅笑,“我是相信你邓仲华,你身有运筹帷幄之才,又兼有牧人御众之能,庙堂之上才是你得以施展才华之处,又何必非要埋没乡野?”稍顿,“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话?”

  邓禹挑了挑眉梢,忆起在去长安之前,他们的那一次相见。想了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那些话了。他自然还记得。

  那时阴丽华问他,可愿意出仕为官?但他当时因为对新朝的帝王权臣极为失望,便有所迟疑。

  还记得她当时又问了一句:如果你做的不是新朝江山的官,而是旁人的权臣谋士肱股之臣呢?

  当日的场景如今再现,却没想到,所有的事情竟都如她那日所言一般地发生了。难道她那时便已料到更始帝刘玄会建立政权?刘演会死?刘秀便一定会另谋出路?

  邓禹定定地望着她,眼神凌厉,“阴姬这话是什么意思?禹不懂。”

  阴丽华浅笑,“古今凡成大事,都是以识为主,以才为辅,人谋居半,天意居半。我想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你是想要我助刘秀成大事?”

  “诺,”阴丽华毫不避讳,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明白,“说是你助刘秀,也可说是刘秀在助你。你与他之间,是相互成就,若他将来能够位至人君,那你便一定会是他的张良。只要他能上位,将来,封妻荫子,你必定会位极人臣。”

  “封妻荫子?”邓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看着她,“你为了他,也可算得上是费尽心机了。他若位至人君,我便必为张良?狡兔死,走狗烹,”他连声冷笑,“我可不想做张良。”

  阴丽华冷泠地看着他,“你与他同窗数年,他为人如何,你还会怀疑?”

  “我不怀疑,只是为人友,又岂能与为人君一般看待?”

  “我保你无疾而终。”

  邓禹冷笑,“庙堂之事,岂容妇人议论?你又如何保得了我?”

  她伸手从发髻上拨下一枚玉碧色玉簪,狠狠磕在长案上,只听啪的一声,玉碎簪断。她手托断簪,伸到他面前,字字千钧道:“我阴丽华在此立誓,若他日功成名就之时,刘秀真不容你活命,等你丧命之时,我绝不比你多活半刻,如有违背,便叫我命如这玉簪。”

  邓禹被她的决绝震惊,瞬间心死如灰。

  “他……真的就值得你为他做这么多?”

  她抬起澄净的眼睛,墨黑如玉的眸子不躲不闪,与他对视:“值得。”

  邓禹扭过头去,闭上眼睛不愿再她看,但嘴角的笑让人惨不忍睹。

  “可是我不想入仕。”

  “那名垂竹帛你愿意么?”邓禹回过头看着她,看她眉梢眼睫之上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明艳,一字一句,直逼人心魄,“尽寸尺之功,得名垂青史。所有男儿都梦寐以求的,只要你愿意,这些对你来说,不在话下。”

  邓禹忽然一掌重重击在长案上,嚯的站了起来,“阴丽华!”

  阴丽华不动,抬眼紧紧盯着他,“邓禹,男女之间的感情再重,它都重不过江山天下庙堂高权。你若真因为个人私情,而耽误了自己的似锦前程,那我也无话可说。”

  邓禹居高临下看着她,点头,怒极反笑,“好好好,你果然是他的好妻子。若论韬略计谋,我邓禹哪里极得上你阴丽华?费尽心机为他谋出路、聚谋臣,你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她森然回他几个字,“我心甘情愿。”

  “好好好,”他点头,连道三声好,“你既如此说,那我也就告诉你,我会去找他,追随他,做他的张良。但是这不是为了你,名垂竹帛,亦是我梦寐以求之事,我所做的,与你无关。”

  阴丽华淡淡地笑,“我也不认为这与我有关。”

  邓禹拂袖而去,她紧抿的嘴角渐渐露出笑容,如释重负,明媚如花。若邓禹真能追随刘秀而去,这对她、对刘秀、对邓禹都算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次日,邓禹辞别妹妹、妹夫,孤身一人,飘零而去。

  她站在院子里,仰首北方的天空,轻轻叹息。

  她在南阳为他谋得一肱股之臣,却不知人他在何处?如今过得可好?这样冷的天,衣服可暖?可能温饱?可有人为难于他?他的处境……是否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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