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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奸雄话宋江

小.说。T!xt-天堂www.DXSXS.COM    乱世奸雄话宋江【转帖】——
    孙勇进
    说《水浒》,几百年来说得最热闹的是宋江。
    晚明大异端思想家李卓吾,大赞先造反后招安的宋江是忠义之士、英雄楷模;而清初怪才金圣叹,却又把宋江骂得狗血喷头,说他阴险狡诈,是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强盗头子。
    到了现代,宋江一忽如坐了升空气球,是农民起义雄才大略的领袖,一忽又被打翻地上,踏上一只脚,成了地主阶级的野心家,瓦解农民革命的蛀虫,封建皇权的卫道士,赵宋王朝的忠实走狗,鹰犬,刽子手,……,一夜之间身价如从喜马拉雅山主峰狂跌至马里亚纳海沟沟底,一时间,万民声讨,众炮齐发,宋江被架上审判台,遭受批判大凌迟,一下子就成了神人共愤、遗臭万年的一堆狗屎。后来又有人出来说了,不同的《水浒》,里面的宋江也不同,金圣叹评改的七十回本里的宋江,那确实就是放射着万道金光的农民革命的领袖,除此以外,其它有排座次以后受招安、征方腊等情节的《水浒》里的宋江,通统都是坏货,是“叛徒、特务、战犯三合一”。
    一个宋江,几百年来,身价倏而狂涨,倏而暴跌,这个现象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值得在下和列位看官好好探讨。
    那么,为什么几百年来对宋江的毁誉差别如此之大?
    其实这也不奇怪,《水浒传》中的宋江确实非常难分说。
    还不要说宋江的整个人物形象,就是他的一些局部的具体的作为,也让人很不好解释。比如,随便举一个例子,第四十一回说到,众好汉江州劫法尝智取无为军后,分五起向梁山进发,宋江、晁盖、戴宗、花荣、李逵先行,路经一处黄门山,只听得一声锣响,三五百喽罗拥出四条好汉,正是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四人,拦住去路,指名要留下宋江。既然几个强人指名叫阵了,这时宋江就该有所反应,而书中的宋江也果然有反应了,只见:
    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真是松得不成体统。不要说武松、鲁智深、阮氏兄弟这些响当当的汉子,就是个寻常喽罗也不该如此脓包。下山拦路的四条好汉,后来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这边现摆着有花荣的神箭和枪法,再加上李逵这个杀人魔王的两把板斧,晁盖的武艺也应还过得去,对付他们,谅已足够,即使稍有不济,后面还有二十几位好汉将带着一干人马陆续赶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丑态?再说宋江这扑通一跪,又置晁盖、花荣等跟随在旁相护的朋友于何地?难道这几位名动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闲饭的饭桶?(而书中宋江同行的几个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这个过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着宋江跪下去哀求,不发一言,毫无举动。)
    这段叙述就很怪,要说作者这里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没这个道理;要说作者没安这份心,宋江又确实给写成了这副不堪的德行。
    可能合理的解释是,这里作者本打算是给宋江镀金的,是想说宋江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语),也算有种,但行文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给烧糊了。
    问题就在这里。稍稍细心地翻一遍《水浒》,就不难发现,书中这种因叙事技术处理不当带来的毛病,实在多得是:一方面,说宋江“于家大孝”,“人皆称他孝义黑三郎”,是地方上的道德模范,一方面,却又见宋江预先让他父亲“告了他忤逆”,脱离父子关系,这还不算,宋江又在老父家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这样一来,一旦犯了事,既不至于牵连家里,又有一个藏身所在。这就怪了,列位看官中有哪位朋友听说过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一个老实巴交的孝子会净转这种鬼花肠子?
    又如,一方面,把宋江说成天下闻名领袖群雄的豪杰,一方面,又时不时说到他的一些给“好汉”二字抹黑的丢人现眼的举动(如上举的例子);再如,一方面,说宋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一方面又让大家看到,宋江几次面临宰割时,几乎从不做最起码的挣扎自卫,唯一会做的就是象兔子一样惊惶逃窜或苦苦哀求;一方面,说晁盖、宋江兄弟情深,一方面又有很多情节,让人疑心宋江大奸巨猾,蓄谋架空晁盖。
    《水浒传》的作者,并不是象人们通常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是屈原、李白、杜甫级的伟大作家,他的文学功底其实并不如何高明,书中不那么伟大、不那么高明的笔墨多得是,宋江这号核心人物给描画得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毛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书中种种由于技术处理不当造成的人物形象的分裂,给后人分析评说宋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现在开说宋江,当然也要面对这些麻烦,首先就要解决的是一个阐释立场的问题:如果话说宋江只能以几百年前那个水浒故事的最初编辑者的本意为标准,那么在下其实没多少事可做,只要对列位说一句:“作者是想把宋江写成一个英雄人物,一个正面形象,但没写好,写出了很多毛玻”就可以卷地收摊儿了;但是,如果换一种立场,即干脆不管那个《水浒》最初编辑者的本意如何,就是就《水浒》说《水浒》,将《水浒》当作政治寓言来解读,也许会别有一番发现。这种做法,也未必就不合文学阐释的游戏规则,很多海外学者研究《水浒》的文章,走的都是这个路子,那么在下这里便效颦一回,来个漫说宋江何如?那么就请列位姑妄听之,如何?
    在下要漫说的第一句便是:宋江是个奸雄,是个比曹操小一号的乱世奸雄。
    ◎宋江的声望问题
    明代有位托名天都外臣的人物,在为一种版本的《水浒传》做的序中说:
    吴军师善运筹,公孙道人明占候,柴王孙广结纳,三妇能擐甲作娘子军,卢俊义以下俱鸷发枭雄,跳梁跋扈。而江以一人主之,始终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众人,此一人必非庸众人也。
    这话说到了要害所在。水泊梁山,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时迁、白胜之流的鼠窃狗偷,有关胜、呼延灼这样的朝廷名将,有鲁智深、武松一类的老江湖,还有柴进这种金枝玉叶,个个非同等闲,这些人论本事吴用老谋深算,公孙胜呼风唤雨,其他身怀绝技身手不凡之辈也是要多少有多少,有的人即使本事平平,也照样嚣张跋扈,如“天底下老爷只让两个人”的石将军石勇,总之,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怪就怪在,他们都服宋江。
    此中奥妙何在?
    要想明白宋江为什么能成事,最好多拿他和其他人做些比较,在可能成为领袖这一点上,与他最可一比的,是晁盖和柴进。另外,宋江后来的副手,卢俊义也可拿来一比。
    那就先说晁盖。
    ◎长短话晁盖
    晁盖的身份,王珏先生在《〈水浒传〉的悬案》一书中有句话说得好,就是晁盖是富民,实际上是地方黑社会首领。
    晁盖身为东溪村里正,薄有家财,再加上如刘唐所说“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说明晁盖暗地里也做些不法勾当,坐地分赃之类只怕也是有的,因此晁盖手面儿虽不能象柴进那么阔,但也足够使他为自己在江湖上赢得了仗义疏财之名。所以刘唐、公孙胜这些流荡江湖的人物,一听说大名府那边有十万贯金珠启程押送东京,马上想到要来东溪村将这套富贵送与晁盖。接下来准备打劫生辰纲,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阮氏兄弟等七好汉结盟聚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此后,劫案事发,七好汉上山通同林冲火并王伦后,晁盖更是长期担任水泊梁山大寨主。
    但名义上的山寨寨主、一把手,并不等于事实上的好汉领袖。实际上,等到众好汉江州劫法场将宋江迎上山后,大寨的权力中心便开始悄悄转移,山寨上贯彻的完全是宋江的权力意志。
    那么为什么会是如此,这就要从晁盖的为人长短说起。
    先说晁盖这人的长处。
    头一条,就是他作为江湖老大,为人重义。尤其是对宋江,江州劫法场之役,晁盖亲自带队,梁山泊头领几乎倾巢出动,远征江州,真是不惜血本;宋江上山后,回郓城迎取老父,晁盖先派戴宗下山打探,再亲自带六个头领来接应,闻听宋江有危险,便教戴宗上山传令,只留下吴用等几个头领守山,其余共三十余个头领,既包括花荣、秦明这样的军官,也包括萧让、金大坚这种其实并不以武技见长的书生型的好汉,都全部出动,再一次不惜血本来迎宋江,这份义气,真是无可挑剔。
    除此以外,这里要说的是,晁盖还有超出一般江湖义气的特有的温厚。
    有两个典型事例。
    一是救白胜。若拿后世武侠小说的标准,白胜做好汉,根本不合格,首先没听说白胜有什么超凡的武艺,只是一个“闲汉”、“赌客”,其次,公人从白胜家中搜出赃物,白胜吓得“面如土色”,被拿后,终于熬不过拷打,招认了曾伙同晁盖打劫,在义气上,不能说没有欠缺。但晁盖这个江湖老大并不计较,做了梁山寨主,却还惦着当初合伙做事的这个小角色:“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也果然遵命设法救了白胜上山。
    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宋江对唐牛儿的态度。第二十一回,宋江怒杀阎婆惜,被阎婆骗到县里扭住,全靠卖糟腌的唐牛儿,拆开阎婆的手,宋江才得以逃脱。于是唐牛儿便替宋江顶了缸,被捉拿,被拷打,被刺配,此后却没听说仗义疏财、江湖人称颂不已的宋江设法解救唐牛儿,让这个为自己担了多少委屈的小人物,也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享享福。也许是因唐牛儿只是个卖糟腌的,不够好汉级别,没有营救价值?还是因事关宋江杀惜这个有桃色背景的血案?血案的背后,有宋江被同僚带绿帽的丑闻,这样的事,在厌烦女色的众好汉眼里,尤为不体面,大家不提不想最好,没必要还特地救了唐牛儿上山,让他到山上多口,有损领袖形象。
    另一个能说明晁盖温厚的事例是,第二十回中,林冲火并了王伦,晁盖做了梁山寨主,又大败来征讨的官军后,众头领正饮宴庆贺时,忽有喽罗来报,有数十客商山下经过,于是三阮、刘唐下山去打劫,这时,晁盖特为叮嘱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且不可伤害客商性命。”打劫成功,小喽罗上山报喜,晁盖又问:“不曾杀人么?”喽罗回报不曾,晁盖便“大喜”,说道:“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虽说打劫客商,和后来梁山屡屡标榜的只杀贪官不劫客商并不一致,但晁盖对此再三动问,可见晁盖是真心不想伤害客商性命。这很难得,不要忘了,第五回中,桃花山的李忠、周通劫杀客商,“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毫不手软。第十一回中,为人正直的林冲,为了在梁山容身,也一度下山,准备劫杀行人做“投名状”,一个为杨志挑担的庄客,就差点成了林冲刀下的冤魂。
    但是温厚可以看作常人的美德,却是政治人物的短处,政治讲究的是脸厚心黑,必得如宋江那样为达目的不惜心狠手辣(如为拉秦明下水,将青州城外一村百姓尽数屠灭),方能成气候。
    更何况晁盖的为人,还有明显的几短,一是行事有些婆婆妈妈,不够果决,二是幼稚,再有就是粗心大意。
    第一点最典型的事例,是生辰纲事发,宋江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通风报信后晁盖的表现。晁盖从得到消息,到官军来搜捕,当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何观察带着公文来到郓城县时,是“巳牌时分”,即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宋江从何观察那里得到消息,飞马报信,“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宋江报信后回返,禀报县令后又提议:“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捉。”所以待到朱仝、雷横到尉司点了马步弓手及一百士兵,再向东溪村进发,到村里观音庵时,“已是一更天气”,约为晚八点左右了。朱、雷二人都是晁盖的朋友,他们消极怠工,带人磨磨蹭蹭走到晁家庄时,按情理,晁盖一伙早该一道烟走得无影无踪才对,可书中却道:“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
    行事如此效率,未免可叹。晁盖得信后,已经让吴用、刘唐带着五六个庄客,将生辰纲打劫来的金珠宝贝挑走,投奔阮氏兄弟,剩下的家财,再多也有限得紧,──晁盖不过是小小的里正,豪富不到哪去。可是从中午到入夜,大半日过去,官军来时,晁盖竟还在收拾,如果不是朱仝义气,设法私放了他们,真不知还能不能有后面轰轰烈烈的梁山故事。
    晁盖的另一弱点是幼稚,晁盖能坐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完全是吴用推动的结果,自己全无主张。生辰纲事发,宋江报知官府将要来擒捉后: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
    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那里去好?”
    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径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
    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
    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
    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
    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
    晁数问,吴数答,活画出晁盖的无谋和吴用的老谋深算。事发后晁盖问“事在危急怎地解救”,莫不是说晁盖当初领头做下这桩弥天大案后,却从来没考虑过退路?吴用先说出到石碣村三阮家中,晁盖却还不明白,担心打鱼人家如何安得许多人,吴用只好明确地说出,准备上梁山入伙做强盗,晁盖又担心山上不肯收留,吴用只得再点明献些金银便可入伙。
    上了山,王伦面儿上奏起山寨鼓乐杀牛宰羊酒肉相待,心里却存了武大郎开店的想头,晁盖却毫无察觉,早已给哄得迷迷糊糊,感恩戴德,一味高兴,幸得吴用老于江湖世事洞明,早瞧出王伦肚里那两根儿弯弯肠儿,也看出林冲的不平,设计火并了王伦,晁盖才在血泊之中被拥上寨主之位。
    再说晁盖的粗疏。列位看官当还记得,生辰纲劫案之所以被官府勘破,一个叫何清的人物起了关键作用。何清是负责缉捕此案案犯的巡检何涛的弟弟,据他自己讲,他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过晁盖,正是赌棍、闲汉一流人物。这赌棍凑了一班难兄难弟到城门外十五里安乐村王家客店内碎赌,兼帮店小二抄写歇宿客商登记文簿,一日正赶上晁盖一行七人来歇宿,何清写着文簿,问“客人高姓”,“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大概是吴用)抢将过来,答说“我等姓李”,何清心疑,此事遂成为案件最终被勘破的突破口。
    按:此事首先是吴用难辞其咎,一行人上路作案,便当早早预先分派身份,哪能临登记时才含糊地说一声“我等姓李”?一行七人形貌各异,怎么可能都姓李?这种低水平的谎话却来骗谁?其次,何清曾投奔过晁盖,晁盖便当识得何清,急思应变之策,然而晁盖居然对何全无印象。这种事想来不会发生在宋江身上,宋江待人,往往屈己结纳,必使每个投奔他的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以他的精细和用心,当不会如晁盖这般居然会和投奔过他的人相逢对面不相识吧?
    如此说来,晁盖做为江湖中人,为人宽洪,疏财仗义,是个够格的好汉,但做为一个政治人物,却全然不合格,后来他的被宋江架空,那就不是偶然的了。
    ◎柴进的素质
    再说柴进。
    柴进一开始几乎和宋江齐名,用流荡江湖的赌徒石将军石勇的话来说就是:“老子天下只让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这两个人,一个是宋江,一个是柴进。
    不要小看柴进的江湖名声,名是一种重要的政治资源,这是从古到今并无二致的。
    除了名声,柴进与宋江比,更有许多其它优势或优点。
    首先是血统高贵。柴进是大周柴世宗子孙,地道的凤子龙孙金枝玉叶,身上有帝王血统,这在那个时代是绝对不可小觑的政治资本;其次,柴进家底雄厚。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博得仗义疏财之名,不是光有良好的愿望就行的,必须随时都能有大捧白亮亮的银子拿出来,以柴进的身世、地位、家业(书中前后写到了他有东、西两处大庄园),他想仗义疏财,无疑比晁盖、宋江更有条件;再次,论个人的仪表风度教养,柴进当在宋江之上。梁山排座次后,宋江、柴进、燕青等人元夜入东京去钻李师师的门路,这宋江土头巴脑,哄起江湖好汉虽是一套又一套,但到了这种高级风月场所却难免捉襟见肘,“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酒行三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所谓梁山泊手段大概是指猜拳呼喝之类的粗相、野相吧?虽说一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靠获得高级妓女的赏识来证明,但仅此一事也可证,在下说柴进仪表教养风度当在宋江之上,并非无根之谈;第四,论武艺。从第九回洪教头的口中可知,“大官人好习枪棒”,但柴进的武艺究竟如何,因书中从无柴进与人对阵的镜头,也不得而知。从情理上推想,大概不会甚高,同样从情理上推想,至少不会比面临宰割时只知哀恳求饶的宋江差吧?
    第五,从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苑的情节来看,柴进自有其非同小可的一面。柴进与燕青在东京城的酒楼上饮酒,只是偶然见到有班直(宋代御前当值的禁卫军)人等出入宫廷,便能计谋立生,设计混入宫中,转到宋徽宗的御书房,割下屏风上“山东宋江”四字安然而出,这份过人之胆加上超凡之智,在梁山大寨一百单八将中也不见得还能有第二个人物吧?
    因此从个人条件来看,无论是血统、家底、风度还是胆识,柴进都比宋江强,而前面又说过,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并不输于宋江,那么最后为什么是宋江而不是他柴进成了水泊梁山大寨主?勘破这一层谜,也就勘破了宋江之谜的部分关键所在。
    答案,其实就在书中。
    ◎柴家庄园的一幕
    请列位看官同看一下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第二十二回中说道,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官司投奔到横海郡柴进庄园,柴进设宴款待,饮至傍晚时分,宋江起身去净手,不料下面却风云俄起: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
    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奢遮:了不起,出色)的押司么?”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1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1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目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1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1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无需下回分解,在下这便告诉大家,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水浒世界里天神般的第一好汉武松!明白了这一节,也就明白了,上面不惮其烦所引述的这段,乍一看,也不见十分精彩,但它实际上包含了极为丰富的信息。
    豪侠磊落的武松在水浒世界里如此出场,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同一个柴家庄园,一面是尊客新到,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面却是害了疟疾的武松,因挡不住夜寒,凄凉冷落地一人于廊下烤火,真是咫尺之隔,荣枯肥瘠,相去何啻霄壤。那么武松因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书中下面交代说:“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武二郎在水浒世界里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却“相待得慢了”,柴进之不能识人,令人不胜浩叹。虽说此事也有武松的不是之处,但好酒使性,草莽人物本就难免,柴进本当明白这一节,有所优容才是,奈何却听庄客搬口?
    柴进对武松相待得慢,与此相形对照的却是一味与沧州牢城营的管营、差拨“交厚”,与白衣秀士王伦“交厚”。列位看官当还记得,林冲发配,投柴进庄歇宿后,临行,柴进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第九回)那么与柴进“交厚”的管营、差拨是如何看觑林冲的?拨设计火烧草料场,差拨且亲自点火,此便是二人的“看觑”了;风雪山神庙后,林冲再过柴进庄园,柴进又推荐林冲去投王伦:“(梁山)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第十一回)结果与柴进“交厚”的王伦又是如何相待林冲的?这无须在下饶舌了。差拨固是小人,王伦亦是自己量窄,但柴进无识人之明却也是不必再说的了,所谓“交厚”云云不过如此,真真可叹且复可笑。
    所以回过头再看上面宋江、武松初会的一段,字里行间的潜台词真可说无比丰富。
    柴进款待宋江,无限殷勤,无比荣宠,却早把沉疴在身的武松忘在了爪哇国。宋江起身去净手,误踏武松烤火的火锨柄,武松惊怒,要打宋江,庄客过来喝叫:“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庄客只是随口一喝,却不知这“最相待”三个字,最是深深地刺伤了武松的自尊,更激起他心中久郁的冷落不平:“‘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心中欲怒,欲要动手打,欲是偏要给柴进下不来台,欲是要打柴进这“最相待”的客官。
    柴进赶来了,对武松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称呼里连姓名都没有,只一味叫几声“大汉”,武松在柴进心中的斤两是可想而知的了。(而后面宋江和武松识面后,称武松却是一口一个“二郎”)当柴进问武松为何要投奔宋江时,武松道:“他便是真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这话更是直通通、硬邦邦、冷飕飕,当面让柴进下不来台,但这也实在是心性高傲的武松所受委屈太过所致。
    当柴进指点,宋江报名后,只见“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武松定睛看到的是什么呢,使他认定了眼前的这位便是日思夜想的宋江,便决然下拜?书中没说,但是可以推想而知,那就是宋江谦冲、诚恳的微笑的面容,使武松骤感温暖,一霎时无限委屈、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最后却都化作一句:“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1
    这夜宋江拉上武松同坐一席饮酒,“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日的称体衣裳。”柴进此时如此作为,却是为时已晚,人情都已被宋江做了。
    此后,宋江每日都带武松一处饮酒相陪,如温厚的兄长般熨贴武松那受伤的自尊,武松便不再使酒任性。
    接下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探望哥哥,向柴进辞行。柴进赠了金银,置酒送行。饮毕,武松启程,这时:
    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按说,宋江与武松一样,也是客,他陪主人柴进一同送客则可,却并没有主人回返后他再送一程的道理,但粗枝大叶的柴进却什么也没想,自己回去了。接下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
    读到“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一句,在下怅怅不已。正如读到《三国》中的一段,即曹操得知关羽终于离开他走了,启程去寻访刘备时,只道了声“云长去矣”,多少无奈,多少恋恋,多少惆怅,尽在这四字之中,每次读到这里,心中总要怅然感动良久。不要怪奸雄心术,如此殷殷相送,放在谁身上不会深受感动?何况武松这样身受其惠的直性汉子?由“尊兄远了,请回”“尊兄不必远送”到“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由“尊兄”而“哥哥”,在“哥哥”二字叫出口的那一刻起,武二郎心中便认定了眼前这位将是他永志不忘、生死以之的好大哥,今后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那也是甘之如饴了!不要小瞧这几笔,这是真正深写人心、意蕴无限丰富的几笔,这是文学的真功夫。
    武松与宋江相处的短短的几天,得宋江相待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真足以铭心刻骨。而列位看官不要忘了,这仅仅是书中写明了的一幕,宋江杀惜之前在郓城县是如何相待投奔他的好汉的,由此便可推想而知了,那些曾得他如此尽心相待的汉子奔走江湖时,又怎能不替他四海传扬?这样一个及时雨名动江湖谁曰不宜?
    那么柴进呢?柴进可以和林冲这种上层出身的好汉声气相投,却并不真正懂得草莽英雄,很难真正得到他们的心,在这种地方,确实可以套用一句老话来说,这是他的阶级本质所决定的。这样的人因为还肯接济江湖亡命,故而可能成为强人集团中比较受尊敬的角色(事实也是如此),但却注定成为不了强人真正的领袖。正如看了《三国》中“温酒斩华雄”前后众诸侯的表现便可以断言天下是曹操的了,而不会是袁绍的,同样,看了上面柴家庄园内外那几幕后,就一样可以说,水泊梁山的天下,绝不会是柴进的,而只能是宋江的了。
    ◎骆驼卢俊义
    再说宋江的副手卢俊义。
    金圣叹评卢俊义说:“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浚”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卢俊义在梁山的权力中心中,的确空有一个庞然大物的架子而毫无影响力。
    卢俊义生擒史文恭后,宋江在众好汉面前表示要请卢来做寨主,并陈述自己有三不及卢:“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
    宋江所说大体符合事实。若论个人相貌、出身、武艺,宋江的确都不如卢俊义,尤其是卢俊义的武艺,即使在好手如云的梁山大寨中,也绝对够得上一流水准。
    但卢俊义却绝对做不了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宋江说卢俊义“力敌万人”,这没问题,但接下来所说的“通今博古”就很难说了,一个通今博古的人会被吴用骗题藏头反诗这等小儿科的鬼把戏哄得团团转?吴用拉卢俊义下水那点计谋,根本就骗不过燕青,简直可称拙劣,但卢俊义却乖乖上套,让人怀疑他的智商大有问题。
    至于宋江说卢俊义“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就更不着边际。须知一个人的江湖声望并不纯以武力获得,若论武艺,曾头市的史文恭在与后来位列梁山五虎上将的霹雳火秦明对阵时仅二十余合就将对手刺下马来,这是何等身手,大名府梁中书手下的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也都有万夫不挡之勇,但却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江湖威望,恰恰相反,宋江、柴进武艺平平,却名动江湖,可见要想“天下谁不望风而服”,重要的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急人之困仗义疏财,而书中恰恰没说卢俊义具备这方面的品质,故而卢俊义在江湖中的声望,不但比不了宋江、柴进及已故的晁盖,只怕连原李家庄庄主扑天雕李应都及不上。因此他上了梁山后,除了燕青这一忠仆外,可说毫无人心基础,绝对不足与宋江抗衡。但他各方面条件又确实都不错,又无个人班底,这种人,正是理想的副手人眩
    现在终于可以回过头来说宋江。
    宋江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物,他对王法的态度、对落草的态度乃至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充满了矛盾。
    宋江,人称孝义黑三郎。这“孝义黑三郎”五个字不可等闲放过,宋江矛盾人生的密码其实尽已揭橥于五字之中。
    关键就在孝、义二字。
    孝是一种垂直的伦理,它注重的是秩序、服从,它的性格是保守的,由孝放大出来,就是忠;义是一种横向的伦理,它追求的是放纵、自由、热血担当,它的性格是开放的,由义推衍开来,就是侠;宋江的人格理想,无疑是孝、义两全,但可惜的是这两者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统一于一体。在生活的常态也许能够,一旦出现了变态,很可能便是孝、义不能两全,依违摇摆于两者之间,因此人格里潜藏的矛盾就已预注了宋江独特的人生轨迹。
    此外,不应忽视宋江官府下层小吏的身份。宋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严定官与吏的界限,且重官轻吏。在唐之前,州郡藩镇等地方长官可以自己组建一套行政班子,聘来的办事吏员随官而走,可以随时转官,爬入上层社会。到了唐代,官和吏界限渐严,但吏也还有转官的机会。而到了宋代,则限定官、吏不得相越,一旦投身作吏,便意味着终身沉沦吏流,象宋江这样的押司,无论你再有本事,就准备终生献身于押司事业吧,永远也别指望青云直上,进入主流社会,一展鸿图。这也就难怪“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的宋江一腔沉沦不平之气。宋江无疑是自视甚高的,他的胸中有特殊的抱负,自幼所受经史的教化,使他渴望青史留名,但机会却似乎永远将他摒于大门之外了。
    宋江是不甘于僵化琐碎而没有激情、诗意、冒险的吏员生涯的,他广为接纳江湖好汉,其用意并非如晁盖那般坐地分赃,也非如柴进那般作为乏味的贵族人生的点缀,在自幼曾攻经史的他的心中,也许时时浮现的是在春秋战国那个多姿多彩的时代际会而起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四公子的身影。他有特殊的抱负,对自己心中躁动、危险的质素也有清醒的认知,故此他对自己终有一日会逸出常态的人生轨迹似有一种特殊的预感,于是他让老父事先告了他忤逆将他出籍,于是他在宋家庄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
    住宅往往就是一个人人格的外化。
    宋家庄园地表之上的田宅,隐喻着宋江心灵的表层,一个安分守法的良民富户,而佛堂下的地窖,那座隐秘的黑暗的地窖,则正隐喻着宋江内心深底的潜意识层,代表着一个江湖强人之梦,蕴藏了一个未来的梁山泊。[2]宋江杀惜后,踏上亡命之,
    是为其江湖生涯开端。但此时他依然依违于孝义两者之间,且主要摆向孝之一极,无论是投奔柴家庄,还是孔家庄,清风寨,都还只是消极的逃避,投奔对象都是良民。
    但料想不到的是于清风寨却被刘高陷害,自己的一念之仁换得的却是恩将仇报、险些丧命。生死攸关之后,忠孝一念淡出,宋江初次决意为强人。于是一时温文尔雅尽去,为拉秦明入伙,竟下令于青州城外屠灭一村,而后又有效地组织起一行人等向梁山开进。秦明担心没人引进梁山未必肯收留,“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宋江这一阵大笑及自伐其功,正是强人作态。
    但宋江初上强人之路却很快戛然中止。石勇带来老父亡故的家信,孝之一念,及自幼诗书教育造就的超我,使他瞿然而醒,不再肯带人上山,自己回入了人生的常轨,接受发配江州的命运。
    然而,宋江江州发配的途中,一路所见所历的却全是各色强徒莫不闻名而拜,使他对自己的江湖魅力有了更进一步的深深确认。自信愈增,随后自然便是更为抑郁不平。于是,一日于浔阳楼上,独自闷饮至醉,酩酊之下,表层意识的监控退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得以狰狞地探出头来,驱使他在酒楼的壁上书下了几句反诗: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他年若得报冤仇?向谁报仇?向阎婆?阎婆已死,向张文远?张文远不在江州,为什么要血染浔阳江口?这不是无根之谈么?非也,宋江的报冤仇,是向命运!是向使他不能出人头地屡遭坎坷的命运报冤仇,是要恣肆地伸展自己的生命意志!
    但是题反诗给他带来的却是灭顶之灾,即使是坐在粪便里装疯卖傻,受尽精神上的凌辱,仍难逃一死。
    然而幸运再次垂顾于他,晁盖带着梁山人马来了,李逵从楼上跳下来了,江州结识的朋友也来了,宋江被救出来了!
    鬼门关前再度转了一回,他心灵中那座地窖之门终于被彻底打开了!从此,宋江阴郁的生命意志终将在天地间得到大自由,大舒展,大飞扬。
    ◎上山一日
    宋江刚刚被从江州法场上救出,在城外白龙庙内便立刻反客为主,置晁盖带众人速离险地先回梁山大寨的合理命令于不顾,发号施令,请众好汉为己血腥复仇。此举本是大大冒险,不料竟而一役成功,攻破无为军,活割了黄文炳。斯事遂为宋江此后将不顾一切贯彻自己权力意志之预兆。
    宋江上山了。上山之后喘息未定便对山寨众好汉重排座次一事发号施令:“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须知排座次是梁山大寨极为郑重的组织大事,晁盖还没说话,是谁给了宋江如此拍板的权力?
    结果,便可见重排座次后的格局是: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第二位,吴用第三位,公孙胜第四位,这是梁山大寨的权力核心。其余人等,左边:林冲、刘唐、三阮、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共九人;右边: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竣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石勇、侯舰郑天寿、陶宗旺,共二十七人。
    这一对比,就比出了妙处。因为在宋江上山之前,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石勇等先期上山的好汉,在上山后便议定了座次,已经与林冲、三阮等旧头领融为一体,不料宋江一上山就来了一套“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这样一来,“新”“旧”重新泾渭分明,所谓的“旧”,就是王伦时代和晁盖打劫生辰纲时代的旧班底,才寥寥九人,而所谓的“新”,即坐在右边一带的二十七人,除了萧让、金大坚二人外其余全都是因宋江而来,也可说是宋江的新班底。宋江如此安排,是何居心?金圣叹认为是“欲夸其多也,贼!贼1“宋江此时,真顾盼自豪矣哉”,也不能说是冤枉了宋江吧?
    然而,宋江的把戏还没完。梁山大寨为给宋江及新入伙的头领压惊、接风大排宴筵,席上,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宋江在众好汉面前讲说这段童谣意欲何为?还不是为了暗示这些直肠汉子,自己其实是上应天命。果然,脑筋缺弦儿又对宋江无限狂热崇拜的李逵立刻跳将起来:“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本来给宋江带来灾难的童谣,现在成了他上应天命的象征,宋江此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这也预示着水泊梁山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将由晁盖的守成时代转向宋江的扩张时代。◎奸雄本色
    宋江上山不久,便因时迁偷鸡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借端启衅,发动三打祝家庄之役。这是梁山发动的第一场以主动态出击的大规模的集团作战。三战之后,终获大捷,不但为山寨掠得三五年粮食,且网罗了扈三娘、李应、杜兴、孙立、孙新、顾大嫂、解珍、解宝、邹润、邹渊、乐和等一众好汉,使山寨声势大盛,经此一役,由不得众人不对宋江刮目相看。此后攻打高唐州、大破连环马、取青州、征华州,屡屡扩张,累战累捷。每战之前宋江都来一套“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之类将晁盖挡出战事之外,甚而如呼延灼发兵来打时,宋江闻听此信开口便道:“我自有调度,可请霹雳火秦明打头阵,豹子头林冲打第二阵,小李广花荣打第三阵,……”,对当时亦在座的晁盖连“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之类的门面话也懒得讲了就片言而决。而每战之后招降纳叛也都是宋江拍板,根本就没有请示晁盖这个山寨老大一说。长此以往,战事的指挥者宋江自然就不仅以仗义疏财名动江湖,而且以能征惯战招贤纳士而声闻天下。[3]宋江上山时,本就有清风寨、江州城两地结识的好汉组成的雄厚班,
    又有暂未上山但受过其厚待的武松等好汉为他四海传名,待其掌握梁山的实际军权后,更借战事不择手段地延揽人才。所谓不择手段,无非厚黑学大师李宗吾先生拈出的“厚”、“黑”二字:“厚”,即宋江每每于擒获被俘的官军将领之后,来一个喝退左右,亲解其缚,扶入交椅,纳头便拜,然后可能再加一个“情愿让位于将军”“就请为山寨之主”。宋江这套把戏越练越熟,越玩儿越溜儿,而那些被捉的将领,正如张火庆先生所说:“这一捉一放、一扶一拜之下,便把人的自尊和灵魂收买过来了。本是待死之囚,乍为座上之宾,他们被生死攸关激动得糊涂了。”[4]于是这些
    了条性命的官军将领一个个迷迷糊糊地说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这真是笑话,宋公明若果然忠义,你带兵来征讨又所为何来?向你磕了两个头,说两句“情愿让位于将军”“就请为山寨之主”,就证明了宋公明果然忠义?还有一层,宋江这套把戏玩了一遍又一遍,先前被哄得迷迷糊糊地投降了的将领亲眼见宋江在后来者面前将这套一演再演,心中又是何滋味?但是没关系,宋江脸皮厚,不厚怎能为梁山这个大军事集团网罗这许多一流战将?
    再说宋江的“黑”。宋江“黑”,在上山前就有在青州城外屠村的前科,上山后最典型的事例是为拉朱仝下水,差遣李逵活活砍开了四岁的小衙内的脑袋。此事吴用也是同谋。砍杀小衙内后,在柴进庄园吴用向朱仝陪罪说:“兄长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晓。”待到朱仝果真到了山寨后,宋江却道:“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看样子,宋、吴二人也知道他们干的是没天良的事,互相推委,其实正都是一路货色,后来吴用设计拉卢俊义下水之歹毒,正与宋江交相辉映。
    说到这,便请列位看官共赏一段奇文。朱仝被逼上山后,恨李逵入骨,要与李逵厮并,宋江打圆场,先用上引那段话劝解朱仝,复开导李逵,宋曰:“兄弟,却是你杀了小衙内,虽是军师严令,论齿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我却自拜你便了。”
    若教在下推举《水浒》中写人言语最妙之段落,在下便推举上面这段。列位请看,宋江先说“却是你杀了小衙内”,命李逵替他和吴用背黑锅,又一转,说“虽是军师严令”,这是怕李逵不服叫嚷,又用这话替李逵分点责任,且将刚才对朱仝说的那句“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变相重复一下,进一步将责任推委坐实到吴用身上,“军师严令”之后却又是再一转,不伦不类地扯出一句“论齿序他(指朱仝)也是你哥哥”,随后话头又转到“且看我面,与他伏个礼”,“我却自拜你便了”,抬出个人面子,软压李逵就范。宋江此处短短几句话,连转了好几层意思,连哄带骗让李逵服了个软,这段囫囵语活画出宋江的奸猾与惫赖,正是强人本色。
    最后,无论是厚也罢,黑也罢,总之宋江手腕频耍,该架空的架空,该压服的压服,该拉拢的拉拢,又时不时地向平均文化水准偏低的众好汉兜售童谣、“玄女”之类,终于使自己声望如日中天,成了水泊梁山的真正寨主,而江湖之上,也渐渐地不知有晁,只知有宋。
    于是,列位便可看到,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一日金毛犬段景住这个北地的马贼来到梁山,据他自己讲,他从大金国盗了一匹“照夜玉狮子马”,“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来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曾想马却被曾头市夺去,“小人称说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料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段景住是否原打算要将马送给宋江,此事不得而知,千真万确的事实是,这个马贼来到山上在晁盖的大本营里便公然宣称,他在江湖上混,只听说过及时雨的大名,得了宝马,首先想到了要送给宋公明,言下之意,也只有宋公明配用天下至宝,其他人就免谈了。段景住说得很自然,宋江听着很自然,一众头领听了也很自然,唯一不自然的就是晁盖。
    晁盖终于带兵出征了。他别无选择,只有亲冒矢石浴血而战,才能为自己寻回早已失去的威名。然而不幸的是晁盖竟而中伏,受了毒箭,一战而殁。
    晁盖死了。宋江又费了番周折强拉武艺高强、班底全无的卢俊义上山,攻破曾头市,再破东平府、东昌府,网罗足了连己在内的一百单八将,自己也终于名至实归坐上山寨第一把交椅,标志着他的强人事业达到了顶峰。
    这样说来,宋江也算是一个颇有心术的乱世奸雄,故而成就了他的一番江湖霸业。
    然而,若与刘邦相比,就会发现,宋江毕竟还只是一个不彻底的流氓,坏就坏在他“自幼曾攻经史”,忠孝一念尚未完全消除,还要一刀一枪边庭立功,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他若果有桓温那般“大丈夫生于世不能流芳百世便当遗臭万年”的魄力,也许早就成为另外的人物。但是宋江却终于没有成为另外的人物,他的矛盾人格使他无可规避悲剧的宿命,最后经史教育形成的超我又压服了强人的本我,追求不朽的愿望战胜了追求自由的意志,他招安了,无怨无悔地走上了毁灭之路,完成了水浒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宋江的一生。
    ◎“胡椒”与内圣外王之梦
    记得那还是很早以前,看过一篇小品文。说的是一位外国朋友来到一个中国人家里吃饭,饭桌上,南方口音的中国人说了句:“汤里有胡椒。”“胡椒”念成了“Fu-jiao”,老外却听成了“佛教”,大为惊奇赞叹:“东方人真神秘!连汤里都有佛教。”
    这个故事,可以作为文学阐释的寓言来读。“胡椒”代表的是作者意图,“佛教”代表的是接受者自由的解读,它很可能完全悖离作者的本意,但却饶有兴味,富有活力。
    在下上面的漫说宋江,其实就是一种“佛教”式解读。如果进行“胡椒”式的还原,就会发现上面对许多情节的分析,还可以做出另外一种解释。比如说对晁盖的分析:晁盖得宋江报信后,夜半尚未走,那是为了安排美髯公朱仝私放晁天王的情节,好写上朱仝一笔,为后面的情节打伏笔,却忽略了从宋江报信到朱仝带人来捕,时间间隔未免过长这一点,使得在下对作品进行封闭性阅读,得出了晁盖性缓这种“佛教”式的结论。又如唐牛为宋江顶缸,后面却没在交代他的下落,这是行文疏漏,当然可以分析作者这种疏漏背后的忽视众生的民族心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者原意并非借此写宋江凉薄,以下其他分析不少可以以此类推。当然,“佛教”与“胡椒”相差太大,首先是作者行文粗疏难辞其咎。
    作者塑造宋江这样一个名动江湖的道德楷模,本意并不是要曲写奸雄(作者还以为他写出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宋江),而是中国文人内圣外王的古老梦幻的折光。
    《水浒》里的宋江与《三国》里的刘备相似,都不以个人的武技、智谋见长,都代表了作者这样一种理念,靠个人“仁德”的品格,即可以超越武技、智谋,奄有一方天下,或统领一方江湖。这实际就是儒家尤其是孟子极力鼓吹的由内圣而外王的政治理念。
    这种理念,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但经不住现实的考验。《韩非子226;五蠹》中早就说过,孔子天下圣人,学说风行海内,但只有七十二个弟子追随他,而象鲁哀公这样的下才之主,只要身为君主,境内的百姓,没有敢起不臣之心的,这说明民众真正畏服的是权势,就连孔子不也还得乖乖地给鲁哀公做臣子?这就证明即使“圣”也顶不了什么事,更别说由内圣而外王,完全是痴人说梦。
    韩非子是对的。通观中国历史,大抵圣者不王,王者不圣,由内圣而外王,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即使是《三国》《水浒》想把刘备、宋江说成道德楷模,但也不得不写刘备的赖荆州、夺益州,以及宋江屠村等毒辣手段,而一般读者的接受,也多把刘备看做虚情假义,把宋江看作心怀叵测的乱世奸雄(在下并不是唯一做这种解说的人),这种“胡椒”与“佛教”间的差距本身,就是个意味深长、言说不尽的话题。
    假如托塔天王晁盖不死于史文恭箭下,将来梁山诸人将何去何从?水泊事业往何处发展?晁、宋关系如何?会不会出现天平天国杨秀清向洪秀全逼宫一幕?这实在是一个大难题,好在施耐庵先生运笔如椽,让108名天罡地煞排座次前,使其死去,让宋公明独自领衔唱这曲大戏。
    其实对晁天王而言,他对梁山大业所起的作用实在是有限,历代流民造反,带头起事者先是因缘巧合,历史潮流让一些草根人士成为一代枭雄,但历史自有其淘汰无能者的规律,最后干成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领导人必有过人之处。
    天下苦秦日久,陈涉吴广等人为了活命首先起事,但最后成功的只能是汉高祖这样目光长远、广纳英才、知人善任的人,而其他时代使朝廷元气大伤,遭受覆灭或几近覆灭命运的造反带头人,要么是如汉高祖、明洪武这样的雄主,能驾驭众人;要么是张角、洪秀全这样的教主,对众人有一种类似神的感召力。
    而晁盖二者都不具备,他无非是乡间一仗义疏财、任侠好勇的匹夫而已,即无宗教上的感召力,又无远谋深虑及驭使群雄的权谋,他对梁山最大的功劳是“打响对大宋王朝的第一枪”,搞了个“智取生辰纲”,这一票买卖显然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诉求,无非是觉得梁中书给老丈人蔡京的生日礼物取之不义,那么劫之无妨。而劫生辰纲最大的功臣是吴用,之所以要依附晁盖干这个勾当,主要看中晁盖在江湖上稍有威望,家中殷实,自己做着里正,在当地人脉关系不错,因此以晁天王为首抢劫当朝太师生日礼物,安全系数高一点而已。和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和白胜相比,晁盖还具备些做团伙老大的各方面素质。
    后来事败,幸亏宋公明哥哥通风报信,才仓皇逃到梁山。顶着被朝廷捉住杀头的危险,晁盖等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上了梁山避祸,最后不得已激林冲火并了王伦,在和王伦属下旧人相比,新来的晁盖诸人无论在财力、武力上占优势,自然“新桃换旧符”,晁盖做了老大。晁盖做了老大,是阴差阳错,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晁天王从上梁山到亡于箭伤,他的铁哥们其实只有阮氏三雄、白胜、刘唐而已。公孙胜是道士,曾经还一度脱离组织,以奉养老母为理由远离江湖,最后被宋江再度请出了山;而吴用这样的儒生是倚人成事的,自己不能领袖群伦,必须找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主公,晁盖与宋江相比,宋江显然更合适,读书人和引车卖浆之流相较,考虑问题更加理智,因此吴用倒向宋江,不是背叛而是与时俱进的选择。
    和晁盖相比,宋江少点英雄气质,但正如项王比刘邦更像个英雄,而刘邦能成事一样,比起晁盖的匹夫之勇,宋江的统战术、驭人术炉火纯青,做过吏的宋江也更具有出众的组织才能。宋江上山之前,梁山诸人还停留在绿林“粗放型”的经营模式,简单地排定座次,干得还是一般蟊贼的剪径勾当,碰到什么就抢什么,抢完之后大家瓜分,没有长远的打算和较精细的策划。——以晁盖之能,是难以提升梁山这支造反队伍的层次的。
    真正能梁山组织成一个像样的公司,非宋江莫属。
    从宋江杀了阎婆惜,避祸他走后,一路结交了柴进、武松、孔明、孔亮、花荣、郑天寿、王矮虎、燕顺等人,等到了梁山人劫法场,救出宋江戴宗二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时,又增加了戴宗、李逵、张顺、李竣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等人,这些人都是宋江带到梁山的,此时宋派实力已经远胜过晁派。新旧两支部队会师后,分成两列站立,左边是晁盖的旧部,是林冲、刘唐、阮氏三兄弟、杜迁、宋万、朱贵、白胜。这里面杜、宋、朱本是王伦的部下,未必真心信服晁盖,林冲的地位比较中立,以他的见识与武艺,谁的心腹都不会做,而白胜因为在大狱里经不起严刑拷打,供出劫生辰冈的七人,谁然被吴用用计救出来,但形象已经不堪,最后竟然屈居108人最末。右边站着二十七人,金圣叹在评点道:“中间只萧让、金大坚非宋江旧识。”此时,宋江俨然真正的山寨之主。
    晁盖让第一把交椅也许是诚心出于感谢宋江的救命之恩,而宋江的婉拒的理由是:“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金圣叹斥之为“权诈之极”,成大事者不能没有“权诈”,此时宋江心中自度论能力、功绩和人缘关系,他已超过晁盖,只是刚上梁山就谋了第一把交椅,众人难以心服,必须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领导地位。
    自宋江上梁山起,不管晁、宋二人之间如何温情脉脉,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种下了,斗争不可避免,这是由中国社会的政治传统和权力斗争的规律决定的。在最高权力面前,所有的恩怨都不值一谈。吴用和晁盖上了梁山后,已明白所托非人,暗中留意能成大事的“大老板”,从吴用用计劫江州法场,大约他心中所许的“大老板”就是宋江。——吴用的立场改变,是宋江最大的胜利。“智多星”认可自己的领导地位,比起李逵动不动就叫着“打下东京,公明哥哥当皇帝”的忠心对宋江而言,有用得多。大家注意,宋江刚上梁山,公孙胜就提出回家养母,最后隐姓埋名,不与梁山人接触。这显然不因为他是出家人,生性淡泊可以解释的,如是他就不会参与劫生辰冈了。可以解释的理由是,在梁山上下庆贺队伍壮大之时,他和吴用两个聪明人已经清楚地看到“一山二虎”的局面,权力斗争的激化迟早要来,要么像吴用那样及时转投宋江,而作为和晁盖一起起事的入云龙公孙胜,于心不忍,那么只有远离这个漩涡。
    “文革”时全国掀起了揭批投降派宋江的热潮,千夫所指宋江在逐步架空晁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把晁盖和宋江之间的矛盾上升为路线斗争,也无不可。
    宋江比晁盖,最可称道的就是他的“统战”路线。梁山本来就是个大杂烩,干什么的都有,如果仅仅保证出身贫苦者的话语权,那么自然要依靠阮氏兄弟、李逵这样根正苗红的人。——首先造反,也乐意造反的往往是这样的穷苦人。但要使打家劫舍的流氓队伍变成有组织、有规模的军事单位,靠这帮人是不行的,必须扩大领导层,搞统一战线。在这点上,做过押司、官场和江湖规则都明白的宋江显然看得比晁盖更准。
    随着秦明、呼延灼、柴进、花荣、黄信、徐宁、孙新等与旧体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上了梁山后,梁山的基本力量发生了成份变化,所谓的“队伍纯洁性”更是天方夜谭,这时调整梁山的基本路线是必须的。“反贪官不反皇帝”是梁山人能凝聚最大多数头领、能师出有名的最佳选择。如果说阮小五刚劫生辰纲时所唱的“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只是底层人囿于传统文化的不自觉表现,后来宋江的选择就是梁山人为了求生存的自觉意识。
    纵观整部《水浒》,梁山人从来没有并吞宇内、代替赵宋的雄心与能力。其原因是大宋朝比起其他朝代而言,商品经济发达,市民阶层的人数增多,官府的赋税相当一部分出自商业、手工业、矿业,这和重农经商的其他朝代不一样,因而官民矛盾、特别是普通农民和官府的矛盾较其他时代并不特别突出,大宋主要的威胁是外地入侵。比起西汉末年的赤眉、绿林,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唐代的黄巢起义,包括南宋在内的整个宋代,除了宋江、方腊、王小波、杨么几次地方性造反外,没有席卷全国的大暴动。真正能给旧王朝雷霆一击的暴动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统治者已搞得民怨沸腾,用儒家的话来说,天命已经归于别人;一地起事,如秦末一样,天下便像点烟花爆竹一样,到处响应,让官军难以应付;起义的部队逐步掌握更多的资源,包括土地、可供后勤的百姓、杰出的人才等等。这几点,梁山人都不具备,赵宋在天下普通百姓心中,并没有完全失德,这也是康王南渡后,在能在东南建立新王朝并享国150年的缘故,大宋境内无隋末那种遍地狼烟的群众基矗
    晁、宋领导梁山诸人,大部分打的仗是防御战,是不得已的“反围剿”,很少有主动的进攻,打青州、打大名府也是为了救人而采取的偷袭。葬送一个王朝的起义必须有大规模反攻,难道梁山人就不想打下东京坐龙廷吗?只是历史没有给他们这个条件。宋江等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以招安为目标,以“忠义”为旗号,这是种现实的选择。所谓树忠义大旗,从来就是一种为了生存的手段,哪个时代的造反者有真的忠?真的义?
    而晁盖一直就是个没有个明确目标的造反者,乐于过着当一天强盗抢一天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这日子李逵这样的人愿意过,而越来越多如卢俊义这样不得已造反的人,不愿意一生都为草寇。随着梁山战略方针的调整,晁盖便成为一个摆设,一个因为首义而成就的象征符号,这个符号随着宋江势力的崛起,也越来越没有用。
    当朱元璋经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羽翼丰满后,就感觉到小明王这个傀儡已经不需要了,便派部将凿穿小明王的龙船,让其淹死并彻底消灭龙凤王朝的档案;杨秀清等人靠洪秀全装神弄鬼,称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蛊惑众多老百姓跟他们紫荆山起事,到了南京天朝兵强马壮后,杨秀清就开始逼宫了。——这是造反者千古不易的规律,晁盖若不意外阵亡,命运大抵也是这样。[db:wang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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