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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远行之前(中)

    一名女子端坐在花厅里,青山黛眉敛着倔强,碧水秋瞳里波光盈盈,唇上两抹鲜艳的明媚,正是那位和霓绯关系匪浅的大美女孙宁。
    “澜姐姐,宁儿都等你好久了。”她见我进到花厅里,撅着嘴角站了起来。
    我拉她坐下,笑道:“你要来怎么也不提前递个帖子,姐姐早知道的话就不会出府了。”
    “是绯突然提起让我来见你的。”她的嘴角仍然微撅,语气里有丝埋怨。
    “有什么事吗?”
    “他就是让我来给你传话,让你最近两日务必去醉绿阁一趟。”孙宁望着我的眼睛里氤氲着似聚似散的水雾,迷蒙了原本的盈盈双眸。
    犹记得擂台招亲那日,她尖尖的下巴抬出无尽的高贵,清冷的声音蕴着漫不经心的慵懒。比起莫思攸形之于外的骄傲,她有一股浸在骨子里的清高。可她却偏偏为了霓绯在我面前两度隐去这种与身俱来的骄傲,上次携霓绯来向我要画,她表现得活泼大方、天真无邪;这次为霓绯传话,她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却也耐着性子等了我许久。看来,霓绯在她心目中的份量颇重。
    我见此时天色尚早,便决定和孙宁一起去醉绿阁。
    无间只是把我俩送到了玉府门口,并没有同往,看来他对霓绯陪我去胭脂楼的事还有点耿耿于怀,不想和霓绯打照面。我也不强求他能和霓绯做好朋友,他没有阻止我去醉绿阁见霓绯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中秋过后就是秋分时节,气候已经进入了凉爽的秋季,没了春花的繁华,没了夏蝉的喧嚣,只有成熟的静谧。
    秋天的美,美在一份明净,一份澄澈。蓝的天白的云,风儿不带一点修饰,那么的纯净、自然、爽俐。
    有一个人,便具有这份秋之美。也必须是他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美。
    我望着眼前的霓绯,发如浮云,玉肌红唇,清透的眼眸凝着淡淡的、远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季秋,两颊宛若秋日的夕阳,酡红如醉。
    “你脸怎么这么红?”我问他。
    “可能是刚才搬东西的时候太热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引我和孙宁在一方香案旁坐下。
    想起几日前他曾说过不久后就要离开兰朝,我忙问:“你是不是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凤国了?”
    “是的,我找你来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南下。”他缓缓地说道,眼睛里波光流转,隐隐流露出期盼。
    “你也知道了?”我微讶。
    “听阁里的客人聊起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我扬起一只手轻敲香案。
    “原本打算的是后日。”
    “这么快?!”我拔高了声音,“那我不能与你同往了,我行囊还没收拾。”
    “我也可以多等几日。”他迅速地接过了我的话。
    “不行,绯,你不是早安排好了后日走吗?况且我为了等你一起离开,已经在兰朝滞留数日了。”我还未开口,孙宁便抢先发表意见了,强烈的语气却夹了丝丝娇嗲。
    霓绯的脸色顿时有些冷然:“是你自己要等的。”
    看着孙宁一脸怨懑和委屈的表情,我急忙打圆场:“你们先走吧,日后我到了凤国一定去看望你们。”
    霓绯默默地凝视我,两泓秋潭里隐着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好吧。”半晌后,他同意了。
    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呃,你走了醉绿阁怎么办?”最后还是我主动打破了寂静。
    “交给我一个手下打理了。”霓绯淡淡地说道。
    “可惜今晚不能与你痛饮了,我答应了无间要回去和他吃晚饭。”我的语气无不惋惜,与霓绯喝酒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且酒量和酒品都是超一流的。
    “没关系,等你到了凤国我陪你喝三天三夜。”他爽快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我莞尔:“那我到了凤国怎么才能见到你?”
    他的嘴角扬得更高了:“我自会去找你。”
    我耸了耸肩,并没有继续追问他会用什么法子找我。直觉告诉我,霓绯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回到玉府时,正值傍晚时分。凉风四起,暮色渐染,层层乌云掩盖了大半夕阳,幻紫流金的晚霞缭绕在乌云的背后,透出一种艳丽的凄楚之美。天,快要下雨了。
    无间对着我迎了上来,背后还跟着一名太监模样的宫人。
    几句话后我才知道那名宫人竟然是皇后派来接我入宫进膳的,而且只让我一人去,说是后宫之地无间不方便同往。
    我纳闷地坐上了皇后派来的专轿,心里很奇怪她为什么会邀我去宫里与她吃晚饭。
    皇宫内院里气象非凡,楼阁重重、回廊道道,到处绘金描彩、画栋雕梁。那名太监把我领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只见庭院里花木扶疏,蜂飞蝶舞,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庭院前方矗立着一座精巧别致的楼台,紫金做顶,青玉为柱,屋檐上伏着四尊青铜鸱吻,形状各不相同。楼台正中悬一牌匾,黑色为底,精金镶字,上书三个古篆:暖春殿。
    我沿着刻有云纹椒图浮雕的白玉台阶走进殿里,却发现里面古色古香、简洁大方,并不象外面那般镶金砌玉。
    一名宫女把我引到一间清雅古朴的内室,屋内一盆一椅无不奇巧精贵,屋角两只青铜狻猊香鼎线条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来历之物。堂中垂一袭珠帘,透过珠帘隐约可见帘后坐着一人,那朦胧的身影竟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进来吧。”帘后之人开口了,徐徐滑滑的声音让我一怔。
    怎么是他,皇后呢?转念一想心下就明白了,皇后不过是他摆出的幌子。我拨开珠帘,大方地走了进去。
    他依然用白色带子束发,腰间多了一块通透温润的紫玉,玉端垂着紫色丝线捻成的穗子,在白色长衫的衬托下特别惹眼。室内燃着一炉龙涎香,明珠四嵌,烛火高照,他斜靠在方榻上,眼眸映亮了烛影,瞳孔里凝着一抹微熏,如醇酒初醉,飘散着扬扬洒洒的迷离。
    方榻旁边有一张铺着锦缎兰花簟的檀木圆桌,其上已经摆放好了一桌酒席,桌旁只有两张锦凳。
    即来之,则安之。我走过去在其中一张凳子上坐下,君洛北也随即在我对面落座。
    俗话说得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我见他落座后并未说话,便也安静地坐着,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桌上的摆设。金盘、银筷、碧玉杯、紫金螭首细口酒壶、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吃和数样用银色饕餮鼎盖覆住的金玉盘,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整张圆桌。
    一双白玉雕成的修长十指突然伸出来把那数样银色饕餮鼎盖揭开,露出下面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惹得我腹欲大开。不管他今晚邀我进宫有什么企图,光是眼前这桌美食就让我来得不后悔了。
    他拿起紫金酒壶往玉杯里斟满酒,举起其中一杯递给我,缓缓地说道:“今晚算是为你饯行了。”
    我伸手接过,道:“多谢太子。”说完后一仰而尽。
    他默默地看着我,直到我放下了杯子才举起自己的,喝完后便立即满上了两只杯子,我菜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他就又举起了杯子道:“这杯祝你一路平安。”
    我不语,举杯再饮。
    杯里很快又被斟满,细颈宽口的碧玉杯在灯光下泛着荧荧绿光,映得里面的醇酒波光粼粼。
    “第三杯祝你早日归朝。”他紧接着又说道。
    我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见他仰头干杯的姿势,圆润修长的颈子上喉结高高地突起。
    我只好也跟着干了,心里却隐隐冒出了愤懑,他说这么多干嘛,当初要不是他卖力向皇上推荐我南下,我能揽下这差事吗?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并不打算和他细究,毕竟我也有责任在里面,不过他突如其来的饯行祝酒行为却让我有点恼火,非但没有宽到我心,反而让我放大了他的可恶。
    见他又准备往我杯里斟酒,我颇不耐烦地道:“一杯一杯地喝太麻烦了,直接用壶吧。”
    说完后不等他反应,我便提起一个紫金酒壶道:“这壶算我敬你的,恭祝你荣登太子之位。”
    他定定地看着我,黑眸里异色翻涌,半晌才恢复平静,瞳仁里仿佛快滴出墨来,眉睫之上辗转出若有似无的惆怅,夜晚的寂寥仿佛突然间全数落进了他的眼底。
    我被空气里的凝滞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口舌无比干燥。摁住壶盖,我咕噜咕噜地喝完了手里一整壶酒,这还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一口气喝光大概半斤白酒。热辣辣的液体落到小腹里,如火烧火燎,不一会,一股劲道猛烈地窜上脑门,血液随之上涌,翻江倒海,五内俱焚,烧得我神志微微有些恍惚。
    我抬眼向对面看去,正好望见他喝下壶里的最后一口。
    “你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他噌地放下手中的紫金螭首,声音低沉浑厚,眼睛里浮光掠影、异彩连连。
    我默然不语,拾起银箸正准备夹菜,面前却移过来一碗白芨燕窝羹。
    “一口气喝了那么多,最好先吃点羹暖胃。”耳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我抬头横眼:“不劳太子操心。”
    “这还有菊花茶。”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仍旧热络地为我张罗着。
    我也懒得开口了,埋着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阵“抢攻”后,肚子总算感到不空了,停筷时才察觉对面的人一下也没动筷,只是不停地往嘴里灌酒。
    我当然不会去关心他为什么不吃东西,伸了伸懒腰,我从怀里掏出锦帕抹嘴。
    “多谢太子这桌丰盛的酒菜,时间不早了,我先告退了。”说完后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突然走过来抓住了我的左手。
    你想做什么?我用眼神询问他。
    他没答话,只是拉高了我的手,从腰间解下了那块紫色玉佩放到我的掌心。
    “这块玉后面刻着‘如朕亲临’,兰朝在凤国有几处暗桩,你此次南下我会派遣四名大内高手扮成下人跟着你,他们中有一人知道那些暗桩所在,但只有这块玉才能调遣暗桩,也许你会用得着它。”
    他徐徐解释着,抓住我手掌的那只大手却一直没有放开,我一抽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我恼火地瞪着他,示意他赶快松手。
    他怔怔地望着我,神色有些恍惚,掌心里的高温烫得我手心微汗。
    “芯儿……”他突然喃喃低语,眼睛里一片迷蒙,仿若黑夜里的大海。
    我听了后勃然大怒,狠命地甩开他的五指,不屑地说道:“你乱喊什么呢,君凰越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这么决绝,甚至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就嫁给他了?”他冲我低吼,白皙透明的脸上一片通红。
    “人都死了,还需要什么解释?”我漠然地看着他。
    “你这是在逃避过往。”他在我耳边大吼。
    “你我均是俗世烟火,既不能成画,也不能入诗,更看不破那一花一世界、一砂一极乐,所以,你还是等君凰越复活时再来解释吧。”我说得很平静。
    他紧抿着薄唇回瞪我,眼底爬满了血丝,隐隐流露出沧桑和疲惫,脸上那片绯红蔓延到了脖子上,淹没在白色衣襟里。
    明亮的烛火把我俩相望无言的身影照在了墙壁上,拉成两个大大的侧影。半开的窗户外,风声萧萧,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绵绵秋雨,浇湿了满地尘埃,也淋透了我整颗心。
    屋子里所有的气息和声音仿佛都被这场秋雨给挡在了窗外,小小的空间里只余令人窒息的沉默。烛花爆开,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摇散了墙上两道逐渐拉近的身影,也震醒了我差点坠入那片沧桑里的心神。
    我急忙用力推开眼前那副即刻便要贴上我脸庞的胸膛,顾不得手腕上传来的隐痛,转身跑出了殿外,冲进了大雨里。
    腰间突然环上了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我被一股大力拖进了一具湿热的怀抱里,还未回过神来,我的身子便被转了个向,双唇紧接着被一抹温热覆住了,我紧咬着牙关,奋力挣扎着,心里就象这场秋雨,阴湿、凉寒。
    腰际的双臂却越缩越紧,把我死死地禁锢着,唇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灼热的舌尖狂乱地顶撬我唇齿,连绵的秋雨也浇不熄那满腔的火热,后腰的大掌同我唇上的那抹柔滑一起升温再升温,雨水和着阴寒从我的头顶滴落,划过睫毛,淌成一缕细线流进彼此的双唇,酸酸涩涩的味道盈满了齿缝。
    我抬起膝盖使劲向上顶去,却被一只手臂挡住了,心里又急又恼,干脆张口向那跻恢辈环牌谖已拦厍敖サ纳嗤芬ィ獾奈兜阑熳徘镉甑乃嵘黄胩盥宋业目谇唬炜绽锵赣耆缢浚:宋业乃郏畴档墓馊锶辞逦亟邮盏搅肆降廊缁鹑缯氲氖酉摺?br/>
    嘴里的铁锈和酸涩越来越多,齿间咬住的那条舌头却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雨水连成细线从我的发梢不停地流进我的双唇,把口腔里越积越多的血水往喉咙里推去。
    一股咸酸苦痒的感觉从喉咙深处冒了上了,激得我肠胃翻腾,几欲作呕,我连忙松开牙齿扭头吐出了满口的雨水和血水,却吐不掉已经流进了心间的咸苦。
    “放开我!”没了唇上的那抹压迫,我终于可以扯开嗓子大喊了。
    腰间复又多了一只手臂,把我用力地环抱着,胸腔里的空气一下子被狠狠地挤压了出去,当我正欲吸气再大喊时,整个人却被放开了,前一秒还包围着我的火热顿时退去了,紧接着秋雨里的冰凉铺天盖地地袭卷了我。
    君洛北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漫天细雨剪出他湿润的轮廓,夜风忽起,吹乱了纷飞的雨滴,也吹散了我满眼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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