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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冷宫(1)

  “娘娘,香橘姑娘是惊吓过度,急火攻心,才会胡言乱语、词不达意。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是若想回复容貌,却是千难万难了。”

  太医院的院判孙太医沉声说道,一张脸孔看起来十分的沉重。青夏一身淡青色锦云纹长袍,站在空旷的兰亭大殿里,显得有几分落寞的凄凉,她淡淡的点了点头,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有劳孙太医了。”

  “娘娘言重了,倒是娘娘的身体,需要多加调理修养才好。”

  “我知道了。”

  年迈的长者微微叹了口气,将药箱交给一旁的学徒,对着青夏施了一礼,转身就走出了兰亭大殿。夕阳将老人的影子照的很长,别有一番萧条败落的景象,就像这兰亭大殿一般,笼罩着一层没落哀愁的痕迹。

  “娘娘,去歇着吧,你昨晚一夜没有睡,今天又忙了整天。”一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乖巧了走上前来,扶住青夏的手臂,温柔的劝着。

  青夏摇了摇头,沉声问道:“香橘睡了吗?”

  “孙太医给施了针,这会已经睡下了。”少女乖巧的答道,看着青夏面色深沉,又续道:“奴婢们的命都是娘娘的,香橘姐姐为娘娘受难,那是福气。”

  青夏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暗道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然可以说是福气,真的事情临头,谁又愿意去替别人受难?这个世上,谁的命就天生是别人的?摇了摇头,也不说话,空旷的大殿之上,此刻是剩下几名楚离临时调来伺候她的丫鬟。

  昨夜的一场动乱,楚宫大伤元气,无数人惨死不说,老皇帝到现在仍旧昏迷不醒。楚离连夜带军机大营的两万兵马进宫平乱,又抽调城外的绿营军进城担起守卫职责。盛都皇城一夜间鸡飞狗跳,人心不稳,到处都充溢着一股兵荒马乱的味道。老百姓呆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殃及池鱼。到了今天,局势越发动乱不堪。青夏知道,凭楚离现在的军力,稳定局面易如反掌,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将局势弄的越发混乱,似乎有意将水搅浑。这里面的深意,青夏明白,满朝的文武百官更是明白的。

  所以,借着十三王爷的这把火,以往不依从楚离的朝廷开始了一场大清洗。从今以后,南楚的权利格局,就需要重新洗牌了。

  苦心孤诣的一个局,可是不到最后,谁又能判定,哪一个才是躲在黑暗里的黄雀?青夏微微闭上双眼,靠在寝宫的美人靠上,黄昏的夕阳将血红的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幻化出一道诡异的华彩。

  楚离靠在门框上,臂弯抱着头盔,一日一夜没合过眼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可是这一刻,他却不想去打扰她,很多前尘往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而过,当初大齐皇宫里,那个年幼的孩子,又回荡在他的眼前。

  九岁那年,他就被父亲送到了大齐的都城为质。没有人知道那一段日子他是怎样渡过的,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事事看人脸色,处处受人歧视。长达十多年的时间,在齐国君臣眼里,他一直是一个胆小怯懦、一无是处的弱国皇子。他隐忍着所有的耻辱和所有的蔑视,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在高处,俯视那些曾经践踏过他的人,将他们狠狠的踩在脚底。

  认识青夏,就是在那一年。

  虽然在齐都没有任何依靠,但是作为人质,他还是可以得到进入太学学习的机会。而庄典儒,就是太学里的坐席先生。

  那时候的青夏,还只有六岁,天真幼小,有着暖暖的笑容和娇嫩的容颜。青夏无母,所以经常扮作书童,跟着庄先生来到学堂之上。齐国的皇子们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腮等着庄先生下课。他至今还记着,那门槛很高,几乎有青夏的一半。她往往要努力的抬起双腿,才能跨过那道门槛。质子的座位当然不会太靠近先生,齐国人丁兴旺,皇子众多,他总是在最后一个位置上,望着前面各家王子后脑帽冠上的璎珞,暗暗发呆。

  “呀!你怎么啦?”

  到了现在,楚离还是能清清楚楚记得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场面,那一天,阳光照射的齐国荣华宫好像要融化了一样,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太阳。夏蝉在树上吱吱的叫着,让人心厌烦的像是要炸开一样。

  他一个人行走在绵长的甬道上,衣衫破碎,满脸的血痕。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挂在嘴边,显得很脏。可是他却没有去擦,他的心里被慢慢的愤怒填满了,有着委屈,却也有着害怕。

  从楚国跟来的奶妈刚刚变卖首饰才换来的新衣裳,被齐国的三皇子齐雨,和他手下的伴读们撕破,那个时侯,他才刚刚到达齐国,还不懂得韬光养晦,隐藏实力。他气不过跟人家打了一架,一个人被十多个人围在一起打,鼻子破了,流着长长的血道,那群人围着他叫嚣着,模样嚣张的撕破了他的衣服,然后将他从花园子里踢了出去。

  就在最狼狈的时候,他遇见了坐在甬道走廊上的青夏。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小褂子,小小的脑袋上盘着高高的发髻,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有着一层金黄色的光芒。看到自己过来,女孩子突然跳了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道:“呀!你怎么啦?”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还是个落魄的异国皇子,而她,还是个不懂忧愁的孩童。

  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他在偌大的荣华宫里唯一的一个朋友。楚国羸弱,作为质子的他自然不会受到礼待,时间渐渐的积淀下来,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隐藏自己,不再多说话,不再反驳别人,不再出风头,他甚至可以对着齐国的众多皇子们谄媚的笑,甚至可以亲自去贿赂那些宫廷里老的掉渣的太监,他的懦弱成功的迷惑了整个荣华宫的贵族权贵,就连齐王都讥讽的嘲笑他“麋鹿之子,怎可搏狼?”

  只除了太学的庄先生,他在所有人的冷眼蔑视中,清醒的看到了这个才不过十岁的孩子深不可测的心机。终于,在齐国施压之下,使得还在齐国为质的楚离登上了楚国太子的宝座。那天晚上,庄先生来到了他小小的寝宫里,在空旷无人的大殿上一字一顿的问他:“你蒙蔽了所有的人,可开心吗?”

  可开心吗?可开心吗?不!他从来都没有开心过。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前行着,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一把。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清早睁开眼睛,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跟自己说,受伤不要紧,缺胳膊断腿也不要紧,生不如死更是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命在,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知道齐国需要掌握一个傀儡太子,来完成对楚国的控制,于是他就千方百计的让自己符合这个标准,为了就是将来回楚之后,可以继续和朝堂之上的那些哥哥弟弟们争权夺位。他太了解权势的重要性,他要牢牢的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总会有这么一天,总会有的。

  一年之后,他的花名就已经在外,齐王送了大量的美女,来给他这个还未满十一岁的孩子。于是,他就顺应他们的意思,完美的扮演起这个淫邪无耻、荒淫无道的浪荡皇子。

  那一天,是青夏的九岁生日。在荣华宫西边的兮羽海子边上,齐雨和齐扬齐霄几名皇子,来到了亭子里,要用两名歌姬来换楚离身后的小伴读。

  两年的尾随,让整座皇宫的人都把青夏当成了楚离的伴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仅仅九岁的青夏就已显露出惊人美丽。到现在,他甚至还能够感觉的到青夏那双小小的手,她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大靠山。她甚至还从自己的身后探出头来,对着齐雨等人做着鬼脸,因为她相信,自己总是会保护她的。她是那样全心全意的相信着他,她对着齐雨等人调皮的吐着舌头,倔强的说道:“我长大了,保证比你的歌姬都漂亮。”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才十一岁,在齐国,没有任何的朋友、亲人、权利、地位,他孤立的就像大海中的一棵树一样,根本没有可以扎根的地方。就这样,他满不在乎的对着齐雨笑着摆摆手,“殿下喜欢,就让给你。”

  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眼神,无法忘记孩子死死抓着自己的小手,无法忘记那天的天气是怎样的酷热。他在长长明亮的甬道上飞速的奔跑着,好似一只绝望的小豹子。他跟自己说,我总会把失去的一切全都夺回来,我总会把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踩在脚下,我总会让青夏再回到我的身边,我总会……

  可是,他毕竟不会了。时间就那样过去了,他也曾试着跑回亭子里,可是面对齐雨等人的时候,他却只能说一句:“别忘了把歌姬送到我宫里。”

  他跟自己说,不过是一些孩子,不过是一些恶作剧罢了。

  可是他却也知道,那并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无聊把戏,在那一天里,他失去的,是一份最珍贵的信任。

  那一天,青夏的眼神是那样的明亮,她满脸都是男孩子们恶作剧抹上的漆黑的泥巴,被紧紧的绑在大树上,张大了嘴,大声的哭着。一边哭还一边对着自己喊,她说离哥哥,离哥哥帮帮夏儿……

  到底,去帮她的人不是他,齐安那时候已经是大齐的太子,他取代了他的位置,将小小的女孩扯进怀里,对着一众抱头鼠窜的弟弟们喝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欺负她!”

  那天之后,庄先生开始真正决定帮助他逃离齐国回到楚国即位。为了筹备这一个计划,他们用了十年的时间。

  离开自己宫殿的时候庄先生回过头来,双目里有着大海般深沉的光芒,他点头,声音沉重却又带着飘渺,“一个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人,必定能得到整个天下。”

  这就是庄典儒肯帮助自己的原因,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之处。只是因为,他够狠心,能放得下。

  楚离靠在门框上,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记忆顺着时间的浪头逆流而上,有谁的心,遗落在遥远的当年。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丫鬟们聚在门外,却不敢越过楚离进来掌灯。青夏不得不挪动了一下身子,自美人靠上抬起头来,对着楚离淡淡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秋水般沉静,脸孔有着柔和的光彩,好像刚刚发现他一样,淡笑着说道:“你回来了。”

  “恩,”楚离答了一声,然后缓缓的走进内室,身后的丫鬟们连忙跑了进来,如逢大赦般将一室的灯火全都燃起。

  明亮的烛火照射在两人的脸上,有一丝淡淡朦胧。青夏起身,自然的走上前去,解开楚离身前铠甲的系带,然后绕到背后,将他身上的铠甲一件件的解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动作很自然,就好像经过了多年的演练一般。

  其实她早就已经发现站在门口的楚离,只是不知道有什么情绪涌动在她的心里,让她不想起身去面对这个男人。有些沉默的空气回荡在两人中间,到底还是摧毁了青夏超强的忍耐力。她不是单纯无知的古代女子,也不是一心求宠的后宫嫔妃,莫名其妙来到这诡异的朝代,她好像一直在随波逐流。在军队服役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让她感觉自己是这样的没有归属感。

  仍旧留在皇宫,也许真的是一种鸵鸟情结吧,以为不出去看看,外面就仍旧是高楼大厦林立吗?还是像初生的鸭子般,把入目的第一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

  侍女们从外间走进来,在小几上为两人布菜,琳琅满目的摆了一大桌子,却勾不起任何食欲。楚离拿着筷子,有些微愣的看着对面的青夏,想了想,夹起了一片笋,食不知味的放进口中,也不抬头,淡淡的说道:“为什么要救丹妃?”

  青夏没想到他会来问这个,端着碗往嘴里扒着米饭,说道:“当时没注意她是谁,只是看她还有气。”

  楚离面色不变,好似无意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在宫内,着火的时候,去了哪里?”

  青夏动作一滞,嘴唇微微有些泛白,想了想,直接说道:“我想试着出去给你报信,谁知还没走出东华门,就差点被守卫发现,于是就偷偷摸摸的又回来了。”

  “哦?”楚离的声音微微有点上扬,他眉梢一挑,说道:“文史馆的史官林暮白上报说,有一个宫女协助他逃出皇宫,那个人,不是你?”

  青夏眉头一皱,有些疑惑的低声念道:“林暮白?可是文史馆的长史官林大人?”

  “就是他,你见过他?”

  “没有。”青夏抬起头来,双眼清澈如水,“只是前阵子看过他所著的大秦史记,觉得有几分文采,就记住罢了。他一介书生竟能甘冒大险出宫报信,果然是忠义之臣。”

  “是啊,这是天大的功绩,无论什么人做了,都应该大大的奖赏。”楚离话里有话,沉声说道:“青夏,你会武艺,为何以前从来没见你练过。”

  青夏不动声色的看向楚离,声音淡淡,透着一股不愿再说的疏离,“当年在齐皇宫的时候学了一点,一直也没有机会用。”

  来到这里已将近一个月,对于往事青夏已经知道了八九不离十,她曾经是军情部最优秀的特工,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中查到有用的情报。况且这些事情这里无人不知,也并不是什么秘密。楚离见她这样说,果然也不愿再说下去。垂下头安静吃饭,不再言语。

  这时,门外的一阵脚步声响起,不一会,门外响起了楚离贴身太监的声音,“殿下,下面人来报,萧贵妃娘娘现在还在东宫大殿门外跪着呢。”

  楚离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便顿住了,青夏疑惑的抬起头来,只见楚离眉头紧锁,默默沉思,许久,才继续吃饭,却对外面的声音不做一丝反应。

  可是放在几下的另一只手,却紧紧的握了起来。

  青夏叹了口气,世间最无情处就是帝王之家。权利巅峰的背后,就是浓浓的血泪和累累的白骨,想要站在顶峰,就需要有高绝的勇气和浓烈的狠辣。楚离,你还没准备好吗?想要得到荣华与权利,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青夏站起身来,招来侍女,穿上华丽的宫装,披上大裘,走出寝宫,对着荣元说道:“走。”

  “娘娘,要去哪啊?”

  “东宫大殿。”

  夜里的风果然有些冰冷,行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青夏终于见到了这个如今南楚国中最为华贵的女人。

  这位,就是楚离的亲生母亲,就是当年主动将自己儿子送到齐国为质的贤淑国母,就是昨夜阴谋推翻自己儿子权位的贵妃娘娘了。

  后宫是否是杀人的地方,为何会孕育出这样的女人?青夏身后跟随着大批的亲卫侍从,坐在黄金铸成的鸾凤车驾上,看向这个屡次将黑手伸向自己儿子的狠辣女人,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你现在跪在这,还想做什么呢?”

  青夏的声音冷冷的,在风中有一种萧索的味道。萧贵妃似乎已经跪的有些麻木,年近四十岁的女人,肌肤白皙,眉眼如画,看起来宛若三十岁的妖娆一般,一头乌黑的长发在空气中有一种破碎的美,好似蝶翼一般,在风中张扬飞舞,她缓缓抬起苍白纤细的脸孔,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对着青夏冷然开口:“他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他是谁?”

  “楚离。”

  “楚离是谁?”

  “当今太子。”

  “呵……”青夏不由得冷笑一声,声音清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若他只是当今太子,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的跪在这里,你口口声声要见楚离,却没有扪心自问一句,可还有有脸再去面对他吗?”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萧贵妃脸色苍白,高高的扬起脖颈,冷然说道。

  青夏安坐在銮驾之上,只觉得好笑:“萧贵妃,楚离不愿见你,你不明白吗?”

  “他凭什么不愿见我!”萧贵妃大怒站起,一身白色狐裘站在长风之中,乌发横飞,满面愤恨,恨声说道:“若是没有我哪有他的今天,我是他的母亲!他这个不孝之子,阴谋窜政,狡诈无耻,罪不容赦……”

  “住嘴!”青夏突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厉喝一声,寒声说道:“时至今时今日,你还有脸站在这东宫城门之外,放言说你是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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