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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时光旅馆·花随落(8)

  云昔摇摇头,犹豫片刻,道,“……是关于西楚皇子苍惑的。我听爹爹说,他现在人就在京城……”

  苍惑……苍惑。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还是有些震动,沉默良久,想想云昔也不是外人,忍不住问道,“沈丞相说的?他可有说苍惑来京城做什么没有?”

  云昔低头看我,眼神有些深,含意未明,道,“爹爹没说。”她靠着我的妆台站着,顿了顿,说,“姐姐若是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见一面。”

  我一愣,云昔怎会有这样的心思?也许她只是想帮我做些什么吧。当下急忙摇头,说,“不用了。我……我跟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只要他能快乐安好,我也别无所求了。”

  自从那天之后,枫瑟再来的时候都会先遣走梅香小筑的下人。他说我太容易脸红,一点都没有当主子的架子,索性就先调走他们,免得他想当众抱我的时候我会不好意思。想到这些,我唇边情不自禁就蕴了一丝笑意。

  此时已是日落西斜,房间里一片昏黄,我在妆台前点上蜡烛,火光倒映在镜中,一室柔和的金辉。听凌云殿的太监传报,一会儿枫瑟就要过来了。我打开妆盒,刚想别个他喜欢的发簪……

  却只见一封白色信箴静静躺在妆盒里,信封上是陌生的字迹,与漆黑的木质妆盒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一怔,诧异地抽出信纸,只见上面写了满满的相思,署名竟是苍惑!我握着软软的信纸,一时间竟呆住了,却也于刹那间心如电转。

  不对!虽然我未曾见过苍惑的字体,可是这些写满了赤裸相思的信根本不可能是他写的!因为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我们两个却清楚得很!这些信是有人伪造的,我的心一寒,忽然有种未知的恐慌,可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凌枫瑟板着脸走进来,一双黑眸静静地逼视着我,仿佛在深层涌动着一泓暗涌。

  我下意识地把手上的信藏到身后,枫瑟却从袖中甩出一叠信件,上面分别写着我与苍惑的名字。他瞥一眼我妆台上的信封,眼中微有刺痛,伸手打开我桌上妆盒的夹层,里面竟也整齐地摆着一叠信件,白花花的煞是刺眼。

  此刻枫瑟的脸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眼中分明有痛,随手拈起一封信,摊开在手里细细看了,眉间蹙起一抹凄楚,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目寒冰,他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逼视着我道,“这些,你如何解释?”

  我心中忽然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似乎又要失去他了,慌乱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这些信不是我写的,也不是苍惑写的……枫瑟,真的不是……”

  可就在这时,我藏在身后的那封信却抖落下来,缓缓飘落在大殿里光洁如镜的地面上。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信纸,痛楚又悲愤地看我一眼,“啪”一声把手中的信拍在桌上,拈起旁边的锦帕,说,“好一句‘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这分明就是你的字迹,还想推得干净吗?”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想起云昔送我这帕子时的神情,以及她靠着我妆台站着时背后的双手。

  原来她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才问我要字。她要的不是什么绣花的图样,她只是想要我的字迹。

  原来在这后宫,真的没有姐妹之情可以相信。

  可是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这一切,我不能对枫瑟说。

  我抬头,哀哀地看着他,说,“枫瑟,这些信真的与我无关。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枫瑟眼中亦有同样的悲哀,他忽然握住我的肩,剧烈地摇晃着,声音里似有比从前更深更痛的伤口,他说,“原来你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人是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话你在信里也曾对他说过……沈晴儿,你这样残忍地对我,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着,枫瑟转身就走,我跌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只能不住地摇头,流着泪说,“不是这样的,枫瑟,你不要伤心,我……”

  他背对着我的身影顿了顿,终是甩开了我,拂袖而去。

  许是凌枫瑟刻意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外边的人都不知道我犯了“与人通奸”这样大的罪,只道我不如从前得宠了。梅香小筑昔日门庭若市,如今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只是云昔再也没有来过。今日我如往常一样呆呆坐在窗前,小令忽然神神秘秘谴退了其他人,过来通报说,“主子,沈丞相求见。”

  我一愣,难道是爹爹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了我已经失宠?还是他知道了云昔所作的一切?我与他往日极少相见,我只有在零星重大的宴会上才能堂堂正正敬他一杯酒。如今爹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冒这样大的风险到宫里来见我呢?

  暮色笼罩下的梨花台。西侧是碧绿的莲花池,暗金的阳光将这里笼上一层浅浅的烟雾。

  四下无人,我披着斗篷左顾右盼,才缓缓走了出去。爹爹虽然位极丞相,可到底只是臣子,出现在后宫终究不妥,我也不愿给他添麻烦。这时,只见沈丞相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四下看看,说,“微臣叩见晴美人。”

  一怔,刚想阻止,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到底是在宫里,礼数做足了总是没坏处。于是讪讪地扬声说道,“沈丞相免礼。”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爹爹找我所为何事?”

  沈丞相有些沧桑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的事情我听云昔说了,苍惑现在在京城,我想安排你们见一面,圆了你的心愿。”

  我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却只听沈丞相压低了声音又说,“云昔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算是为父求你,若是日后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可千万别与她计较。”

  我又是一怔,满腔的话就憋在了胸口。是啊,对他而言,云昔才是他从小倾注疼爱养大的女儿,我虽然与他也有血缘,可是感情自是与云昔不同。如今,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尽管云昔算计我,陷害我,可是她是我的亲妹妹,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半晌,我咬唇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沈丞相脸上似有歉疚,也有一丝疼爱,说,“云昔说你闷闷不乐,一心想见苍惑一面。这一次,为父说什么也要帮你达成心愿。”

  我一愣,忙摇头说,“我的心愿?不是的,爹爹……”他却已经转过身,指向树林的尽头,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然后你就能见到苍惑了……”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却已经晚了,只听枫瑟的平静得近乎可怕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他说,“晴儿,你若想见苍惑,直接跟朕说就行了。”片刻间已经有宫廷侍卫上前擒住沈丞相,只听他冷冷的说道,“何必要烦劳沈丞相呢?”

  我的心一沉,抬头只见凌枫瑟正端端坐在梨花台正中。身后站着零星随从,兰妃坐在他身边,看我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愉悦。云昔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皇上,我爹爹是被逼的,他怕晴美人会对我不利才会帮她见苍惑的……”

  此时已有侍卫将我扣住,我仰头看着她,咬着牙道,“云昔,你为了扳倒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惜要利用吗?你那日失踪,我是如何担心地到处找你,原来你是配合兰妃一起做戏!”

  云昔却哭着靠向我,啜泣着说,“姐姐,我也不想,可是我不能欺骗皇上啊……是你自己说的,只要苍惑能快乐安好,你也别无所求了。姐姐,你敢说这话不是你亲口所说的么?皇上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想着苍惑呢?”

  我仰头看着她无辜而又清秀的脸,一行泪水滚滚而下。方才我刚答应了沈丞相,不会与云昔计较。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形,即使我要计较,又有人会相信我吗?这局棋下到此时,我已经是输家,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半晌,我低下头,不知该再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枫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说,“皇上,沈丞相的确是被逼的。求皇上念在君臣一场,不要与他计较吧。至于我……好吧,我都认了。”我低着头,眼泪汩汩地留出来,“那些信都是我写的,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苍惑,我指望着他能来带我走,从此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要如何处置我,您下旨吧。”

  凌枫瑟眼中闪过一簇悲凉的怒火,绝望而哀艳,他飞快看我一眼,沉沉低下头,生生将手里的茶杯捏成了粉末。

  沈丞相诧异地看看云昔,又看看我,苍老的眼中蕴了一抹深深的歉疚,他回身面向凌枫瑟,拱手道,“皇上,您听老臣说,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爹爹,我知道你念在晴儿与我姐妹一场,不忍心指责她。可是为了她欺君罔上,也不是忠臣所为啊!”云昔急忙打断他,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一眼沈丞相,凄然一笑,劝道,“是啊,沈丞相宅心仁厚,也不必为我辩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其实我真是个傻瓜啊。分明是穿越来的,又何必跟这里的人讲什么骨肉亲情?徒增牵绊罢了。

  兰妃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扬扬手道,“既然晴美人已经认罪了,的确是多说无益。来人,把她压到永巷去。”

  永巷,皇宫中的长巷,是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的集中居住处,也是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的地方。唐代李华有诗云,“每忆椒房宠,哪堪永巷阴。”可见那是一个如何阴暗绝望的地方。我麻木地被侍卫架起,忽然想起两年前,我也曾这样被压入天牢。可是这一次,可还会有翻身之日了吗?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在我身后,那样熟悉,又那样遥远,他说,“住手。凌枫瑟,我不许你这样对她。”说着,一双有力的手将我自后扶起,我回头,正对上苍惑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脸。他比前两年成熟了许多,唇边有浅浅的胡茬,他看着我,眼中有难以言说的暗涌,他说,“晴儿,我带你回西楚。”

  苍惑拉着我转身,只见无数羽林卫将我们包围其中。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重演。我忽然恐慌,我甩开他的手,说,“苍惑,你快走。这件事与你无关。枫瑟他……枫瑟他待我很好。”苍惑的眼中有些气恼,捉住我的手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珍惜你。”

  他回头遥遥看一眼端坐于梨花台的凌枫瑟,道,“我不敢来见她,是因为我怕会破坏她的幸福。可是原来,她跟着你,根本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你不是以为我跟晴儿之间有私情么?我告诉你,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写过信给我,此生如果我有机会,我也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

  枫瑟微微一怔,黑钻一样的双眸一闪,分明又动了杀机。我好怕过去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更怕苍惑会当众说出我们的身世,给我们的父母带来无尽的困扰,我挡在他身前说,“不要再说了!我跟枫瑟之间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真相到底如何!他不相信我!他也没有一定要相信我的理由!”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帝王之爱,你也看到了。倘若真相败露,你的父皇会如何对待我们的母亲?你这样激怒枫瑟,即便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也未必会放你走!”我推了他一把,大声说,“苍惑,你走!不要再淌这浑水,我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苍惑低头看我,眼中有苦涩的痛,摇着头唤我一声,“晴儿……”羽林卫已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他却还不肯走,我心中一急,上前抽出苍惑腰间的铮亮匕首,抵在颈前,流着泪问他,“你走不走?”

  苍惑紧紧攥起拳,狠狠地别过头去,终于背对着一步一步走远。梨花台前一时寂静一片,羽林卫面面相觑,竟没有人去拦他。

  我转过身面向凌枫瑟,说,“每忆椒房宠,哪堪永巷阴。我再也不想体会上次被关进天牢时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只有一句话,信不信随便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说着,我狠狠将那把匕首刺向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误会我,我不要去永巷,我要他永远将我记在心里……

  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这一次,可还有再穿越到其他王朝的运气吗?我忽然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到这里遇见枫瑟。而我们的遇见,也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想起他抱着我时侧脸俊美的弧度,他说,晴儿,其实朕等今天等了很久。就好像小时候在林子里迷了路,终于看见了营帐的灯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是那些过去,他始终都没有忘记过。他不知道我与苍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更不知道沈丞相是我的亲生爹爹,而我的生母,就是西楚大汗最宠爱的皇妃。就算我的身世浮出水面,我与枫瑟之间的问题也未必能解决,还会连累我与苍惑的父母。我真的累了。

  我想起那个同心结,想起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枫瑟,我们真的不能如此。

  血,好多的血涌出来……流淌在我手上,殷红而灼热,却并不属于我。

  我惊怔地抬头,只见凌枫瑟用手生生握住了那匕首,让它停在距我胸口一寸的地方。他的血,顺着匕首流到我手上,一滴一滴坠落到泥土里……

  他的脸就在我眼前,一双黑眸中分明有光亮闪动,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释然,说,“晴儿,你不要这样。”我一愣,颤颤地松开了双手。他将那把染了血的匕首扔在地上,轻拍着我的背,说,“朕信你。就算那些信摆在眼前,就算苍惑真的出现在皇宫,朕也一样信你。因为,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我胸口一酸,眼泪汩汩而出,双肩微微颤抖着,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这样熟悉,这样浓烈,仿佛顺着鼻息一直涌到我心里……我伸手紧紧抱住他,从未哭得像此刻一般无助。

  他当着众人,低头轻轻吻向我的发,目光一沉,眼中重又满是赫赫天威,他说,“封晴美人为一品贵妃,赐住凌云殿。”说完,他复又低下头来看我,轻声道,“位至贵妃,任何人也不能再将你打入永巷。也许朕对你的感情有一日会变,但朕永远不会忘记今日给你之承诺。”

  原来最极致的幸福,真要在生死关头才能显现出来。此刻我就感觉是在做梦,却又那么深刻那么幸福,他就在我眼前,俊美容颜上依稀竟挂着一滴为我而流的泪水。

  我深爱的男子如此待我,这一生,我还有什么奢望呢?

  深吸一口气,将满脸泪水尽数蹭在他的龙袍上,我环住他的脖颈,深深地吻下去。

  (尾声)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沈丞相那日之所以会讲那番让我包容云昔的说辞,是因为他查出,过去我被关在天牢时,送毒燕窝要杀我的人是云昔。他不愿见我与云昔反目成仇,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在枫瑟封我为贵妃的第二日,沈丞相跟他坦诚了一切,比如西楚皇妃是他的前妻,比如我与苍惑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枫瑟回来之后气哄哄来呵我的痒,他说下次不准我再有事瞒着他,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有他帮我承担。

  次年,枫瑟封我为后,赐号诚元。

  这一生,只要能守在凌枫瑟身边,我就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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