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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突生变故

  雪轻,深寒,整个宫中清静得叫人不安。内侍宫娥低头垂目匆匆来去,似乎生怕惹祸上身一般,人人噤声少言。

  太子和鸾飞之事不胫而走,一夜之间竟传遍天都,官民朝野无人不知。天帝对此大为震怒,翌日朝中降旨,太子移禁松雨台闭门思过,凤鸾飞革修仪职,出族籍,因着太后发话,所以并未送进刑牢,暂押延熙宫待罪。

  凤衍出使在外,大公子凤京书代父请罪,天帝免了凤衍太子太保衔,罚俸一年。原禁军统领张束官贬沧州,凌王暂领禁军,着吏部速拟修仪及禁军统领人选报呈圣阅。

  卿尘坐在遥春阁的玉阶上,十一来寻她,一身朝服尚未脱,却是早朝此时方散。

  “凤家虽出了事,你也别着急,父皇该不会过于迁怒。”十一见她独自发呆,在她身边坐下,安慰道。

  卿尘淡淡一笑:“凤家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少了一个鸾飞便能动摇的。”

  十一见她脸上毫无忧色,奇道:“是亲不是亲,总也有三分亲,何况怎么看来你也有八分是凤相的女儿,却如何一点儿也不操心父兄姐妹,难道真的是弄错了?”

  卿尘自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个“女儿”是鬼使神差,只道:“亲不亲也未必全由血缘而定,何况我有时候很是冷血,他人生死荣辱与我何干?”

  十一转而便笑了,道:“你不去求皇祖母,鸾飞能这么好命留在延熙宫?怕是此时早在大牢里了。”

  卿尘被说中,抿嘴瞥了他一眼:“谁说是我求太后了?”

  十一道:“不是你还会是谁?”他随手捞起一块碎石掂了掂丢开老远,“可惜了太子同鸾飞,若能忍这一时,何至如此?”

  卿尘看着殿宇重重的禁宫,情之迷人惑人,躲不得,挣不开,一旦陷入其中,水可为火,火可成冰,人人难过一个情关。

  想起太子平日温和大度,不禁深深惋惜。为何这样的人遇到的不是别人,偏是鸾飞。她将脸贴在膝上,扭头对十一道:“忍一时得一世天下,却不见得人人能忍。也只有忍的时候失去了些什么,老天才让你得到另一些罢了。”

  十一伸手揉了她头发一下:“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卿尘笑了笑,方要说什么,见十一的侍卫远远地寻了过来,道:“找你了,怕是有事。”

  十一看那侍卫跑得急,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那侍卫俯身施礼:“凌王殿下动手整治禁军,内廷校场那边现在热闹得很,殿下不去看看?”

  十一知他们这些宫外侍卫素来看不惯御林军趾高气扬的模样,私下里不知多少官司,笑骂道:“幸灾乐祸!”

  那侍卫笑道:“殿下平常不是也说他们不务正业早欠收拾吗?这下凌王去了内廷校场,他们有得受了。方才听说他们想给凌王下马威,校场集合十成只到了不足三成,都窝在营中自顾自午休,却被玄甲侍卫冷水泼了御林军营,全轰了出来。现下凌王在校场和方卓比箭呢。”

  御林军平日除了巡防禁宫护卫皇家亲贵以外,并无其他职责。但因是御林亲卫,不但俸禄丰厚,地位官职也高于其他将士,是以士族名门多将其子侄充塞进御林军中。

  长久下来,御林军中多门阀贵子,常常混迹天都斗鸡走狗,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天帝虽数次整饬却收效甚微。此次天帝将御林军交到夜天凌手中,也是知他治军严厉冷面无私,借机修整这些纨绔子弟,果真一上来便让御林军吃了个大亏。

  十一起身笑道:“走,看看去。”又问卿尘:“去不去?”

  卿尘左右无事,便道:“那便去看看好了。”

  内廷校场在禁宫外城,穿过奉天门便是。十一和卿尘到那儿时,除了时值当差的以外,几千御林军已然集齐,将校场几乎围了个圈。四周远远近近尚有许多仕女宫人驻足,聚在一起观看。

  卿尘和十一一看场内,偌大的校场尽头远远立了十个红靶,离红靶近两百步的空地上,两人双骑,手挽劲弓,箭影激射,正一番龙争虎斗。

  卿尘见了风驰,便知身着玄色衮龙朝服的那个是夜天凌。而另一个虎背熊腰的,问过十一方知道,乃是定国老将军膝下长孙方卓,现领御林军副统领之职。此人虽出身权贵,平日目中无人骄横气盛,但将门虎子,一身武艺却是真材实料,是御林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夜天凌和方卓纵马交错奔驰场中,满天飞尘随风激荡。方卓向远处红靶心频频出箭,夜天凌总有一箭凌厉射至,目标却是方卓的箭。两人每对一箭,四周急怒惊叹,闹哄哄一片喧哗,尘土飞扬中地上已落了数十支长箭。

  十一对身旁侍卫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个比法?”

  侍卫躬身道:“四殿下让方卓在校场之内任射靶心,一百箭内只要有一箭射中,他即刻请皇上收回代管御林军之命。”

  卿尘凝神看向校场,见夜天凌为挫方卓锐气,不但让他挨不到靶心,更是每箭一出必将方卓长箭一折两段,任方卓如何闪避,总是能后发先至绝无落空。

  只这一会儿两人又有十数支箭出手,方卓杀得性起,全然不顾面前是何人,猛喝一声,竟双箭合璧,照夜天凌当面射去。

  卿尘心中一紧,围观仕女们已是娇呼迭起,莺声燕语更添混乱。

  却见夜天凌马速不减反增,不躲不闪抬手箭出快如闪电,交睫瞬间,半空中四箭利芒交击,迸出数道白光。

  两人同时回手摸箭,却都掏了个空,原来已是最后两箭。

  方卓虎目棱威,策马反身,弯腰而下将落在地上的两支羽箭一把抄起,却听周围哗然。

  抬头一看,夜天凌手中竟已有数支长箭搭于弓上,对准他周身要害。

  他动作虽快,夜天凌却比他更快,何况座下红马也不及风驰,自然落了下风。愤愤道:“殿下无非仗着马快。”

  夜天凌冷冷一笑:“你若驾驭得了风驰,本王拱手让你无妨。”

  风驰之烈天下皆知,方卓再怎样也不会自己找这个人丢。他其实早已人疲马倦,却仍旧倔强地和夜天凌对峙。

  夜天凌面无表情,问道:“服是不服?”

  方卓拒不作声,满脸硬气。

  夜天凌黑瞳微微收缩,缓缓撤臂拉弓,随着长弓受力发出的摩擦声,原本激动的场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窒息的杀气。

  十一剑眉深蹙:“方卓虽以下犯上,杀了怕也麻烦。”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也被冻结在半空,就在众人被这浓重的杀气折磨得几乎难以承受时,卿尘看到夜天凌刀削般的嘴角微微一凌,数支羽箭应手而出,一排灼目的寒光自方卓脸颊鬓旁呼啸而过,雷驰电掣撒向红靶,在众人的一片惊哗声中,同时命中百步之外数个靶心。

  远处仕女宫娥顿时纷纷喝彩,一片崇拜惊慕。再看场中,方卓虽毫发无伤却已愣在当场,夜天凌迎风立马,长弓一丢反手将马后银枪握在手中,斜指御林军:“哪个不服便放马过来,身在军中就拿出男儿丈夫的模样,你们平日滋事哄闹的本事呢?”

  男人和男人交往,军人和军人说话,往往拳头是最直接有效的途径。

  御林军中有人喊道:“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谁敢担当?”

  夜天凌傲然道:“秦展,你伤得了本王再说大话。”说话的正是另一个副统领,工部侍郎秦敬天之子秦展。

  御林军士早被激得血性汹涌。秦展和方卓对视一眼,不知是谁先动手,十数名御林军士擎枪提剑冲出,霎时间便在场中集结一片刀影剑网,没头没脑向夜天凌罩来。

  夜天凌不待他们近前,策马前冲,反手一枪便将追来的方卓劈退数步,手中银枪如怒龙回身横空出世,当前遭遇的两名御林军已被震飞出去,点点枪花到处必有人狼狈跌退。

  一片御林军中,白马矫腾枪影横空,银光飙射挡者披靡,所到之处尽是人仰马翻,混战一片。

  卿尘目不转睛地随着千百人中那个挺拔坚毅的身影,只觉霸气凛然,满场弥漫的无情杀气,几乎将呼吸也慑住。

  不过一盏茶时分,夜天凌长枪所至,御林军扑倒摔撞,跌翻一地,就似夜天凌以银枪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在他掌控的范围内,没有人能再站着说话。

  呻吟痛呼声中,后面的御林军看着这骇人场面,竟无人再敢上前。

  好在夜天凌不欲伤人,手下极有分寸,多数只是以力打力重击对手,或者断其兵刃,即便见血也不算严重。扑倒在地的御林军东倒西歪勉强爬起来,人人心中惧震,先前不可一世的骄狂早被凌迟粉碎。

  只有亲身领教方知何为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凌王之所以战无不胜,绝非凭空吹嘘。花拳绣腿的御林军和沙场百战而回的铁血峥嵘相比,顿时成了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远远看着校场中心,还是那冷然神色,还是那卓然英姿。如此激烈厮杀中,凌王玄色衮蟠龙的朝服肃然静垂,竟连半分血色也未沾染,星眸睥睨,傲视马下,风华狂肆。

  周身方圆之地,仿佛化出一片修罗战场,魑魅魍魉在他清冷的俯视下嚎哭挣扎,却不能使他有丝毫动容。

  方卓、秦展弃械跪倒:“属下服了,愿从凌王殿下调遣!”他们一跪,御林军无人再支撑得住,数千人俯身行军礼,齐道:“愿从凌王殿下调遣!”

  夜天凌冷冷地看着俯跪一片的御林军,回枪马上:“方卓、秦展整顿军容,还能站着的都到校场台前集合。”说罢,缰绳一抖,风驰掉转马步先往高台去了。

  下面御林军动作倒还迅速,除了少数带了伤的军士被送去医治外,大都集合到齐。

  夜天凌扫视了一下这令人皱眉的军容,肃声道:“御林军跟本王一天,就少在外面丢脸。即日起,凡当值擅离职守、集训缺席迟到或不得军令随意行动、闲暇时在京中闹事游手好闲的,无论是谁,皆以去军籍论处。若有人想以身试法,不妨就试试看。”

  他这番话远远传去,就连站在最后的军士也听得清清楚楚,御林军中这些陋习已久,不禁人人大叹倒霉,夜天凌仿佛充耳不闻,继续道:“今日尔等无视军纪以下犯上,方卓、秦展,带全体御林军即刻绕校场快跑五十圈。”

  众军士顿时哗然,叫苦连天,夜天凌眼中一冷:“一百圈。”众人大惊而呼。

  “一百五十。”语气决然,掷地有声,毫无转圜余地。

  场内安静了大半,但毕竟还有人埋怨出声,方卓、秦展两人也算机灵,不待夜天凌“二百”两字出口,急忙俯身领命:“末将遵命,甘愿受罚。”

  夜天凌看了看他们:“一百五十圈,跑不下来便自己脱了军服回家,本王军中不要废物。卫长征!”

  卫长征立刻上前一步:“末将在!”

  夜天凌道:“带人看着,若有一人少跑一圈,全体再加五十。”

  卫长征道:“遵令!”

  卿尘不由得微微扬唇,突然却看到校场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影随着另一人离开,竟是内侍省监孙仕,那他身前之人,自然便是天帝。不知为何只远远地看,却不过来,夜天凌这一番狠手整治御林军,不知天帝又会是什么想法。

  宫中近日因太子之事处处沉闷无比,地处楚堰江畔的裳乐坊却依旧是丝竹声声,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宾客如鲫。

  临窗一带隔着金红彩绘的屏风,是极好的位置。四周银炭添香,暖意融融地散发着木芙蓉的香气。司酒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口齿伶俐,“蜜汁脆鸽、翡翠金丝、白玉双黄、龙井虾仁,再加一道合时令的汤,郡主今天不尝尝我们的红柳羊排和馕包肉?滋味很是不错。”

  卿尘问道:“这是什么新菜?”

  眉清目秀的少年笑答道:“这红柳羊排是新近自胡地传过来的菜,单是味道独特不说,而且无论怎么烹制都是皮肉相连,绝不分离,因此得了个别名叫‘红柳鸳鸯’。馕包肉外焦里嫩,入口酥脆,细品滑软,也是叫人回味无穷。”

  卿尘道:“还有这种说法?听起来倒不错,便都要吧。”说话间门口已有乐女娇柔的声音传来:“十一殿下、十二殿下!”

  十一和夜天漓一同进来,卿尘下意识往他们身后看去,十一对她挑挑眉梢:“四哥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自己过来。”

  卿尘对他那调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已刀枪不入,立刻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十一见她故意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偷笑。

  夜天漓大大咧咧于案前落座,吩咐道:“上次的酒不错,今天还是那个。”说罢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呵,天舞醉坊又这么热闹。”

  裳乐坊对面便是天舞醉坊,现在门前丈台之上正集了坊间所有胡女在练舞,一小段《破阵乐》演练完毕,众胡女腰肢妖娆裙袂摇曳,纷纷入了坊内,尚不忘对周围众多的观看者抛去媚眼。司酒在旁道:“天舞醉坊如今每天都在门前演练歌舞,时间倒不长,就那么一会儿,便把客人们引得纷纷而至,白日还好,到了晚上慕名而去的岂止千百。”

  夜天漓道:“如今伊歌城里怕没有哪家歌坊能有如此盛况,先前因故被查封,还道它就此一蹶不振了,谁想这里竟是块宝地,又一番风生水起。”

  十一笑道:“这经营的人精明,哪里都是宝地。天舞醉坊光是敢用胡女胡歌就已经够惹眼,又像这般不断弄些新鲜玩意儿出来,如此花样百出吸引众人,不红火也难。”

  卿尘抿嘴笑了笑,十一他们虽都知道她和四面楼有瓜葛,于天舞醉坊却一无所知。自从入宫之后,她已很少过问歌舞坊的经营,全权交由谢经打理,所以也不多提。

  “七殿下!”身边司酒忽然麻利地行了个礼,几人扭头一看,白袍如月,玉树临风,夜天湛正闻声微笑着往这边看来,他身边没带随从,倒是和殷采倩一起,笑道:“今天倒巧了,你们也在这儿。”

  夜天漓招呼道:“七哥,这边坐!”

  夜天湛在案前落座,看了看面前已经端上来的菜,问道:“怎么好像差一道蜜汁脆鸽?”

  卿尘轻咳一声:“不会是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吃这个了吧?”

  十一笑道:“都知你嘴馋。”

  殷采倩虽坐在卿尘身边,却显然不甚喜欢这样的安排。自从知道卿尘是凤家的人之后,她以前对卿尘的亲热便越来越淡,发生了太子之事便简直是敌视了,此时看起来十分不悦,只在旁闷闷地听着几人说笑。

  司酒捧上酒盏后,便退了下去,夜天湛见卿尘倒了酒在盏中,抬手挡了挡,道:“你不能喝酒,还是算了。”

  卿尘道:“只是应个景,你们喝你们的,别管我。”

  夜天湛笑着收回手,突然听到殷采倩不冷不热说了句:“凤家现在说不定便喜事临门,是应该喝两杯庆祝一下。”

  这话显然是冲着卿尘说的,卿尘微怔:“此话怎讲?”

  殷采倩道:“凤鸾飞一旦成了太子妃,凤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喜事吗?”

  这话一出口,夜天湛沉声喝道:“采倩!”

  殷采倩“哼”的一声:“我说得不对吗?太子妃这几天哭得形容憔悴,还不都是因为凤鸾飞勾引太子殿下!”

  卿尘纤眉微挑,殷采倩和太子妃一向交好,如今是将对鸾飞的气撒到了她这儿,淡淡道:“这种事情向来是两厢情愿才行,若有一人无心,便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殷采倩杏目生寒:“那也是凤鸾飞先不检点,上次射花令的时候,凭她的骑术,难道还躲不开那支箭?她明明便是故意失蹄落马,招惹太子救她。后来又前后陪着太子宣御医看伤,嘘寒问暖,太子自有太子妃照顾,她献什么殷勤?”

  那日的事其实是有些蹊跷,卿尘微微蹙眉。夜天湛看向殷采倩,语气不悦:“胡说些什么?还不道歉!”殷采倩见他神情中隐含警告,慑于他目光的压力,一时没再开口,但道歉亦是绝不可能,只满是敌意地看着卿尘。

  “采倩。”夜天湛淡淡提醒她。

  殷采倩恼道:“湛哥哥你为何护着她!凤家向来靠的便是这些手段,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我又没有说错!”

  夜天湛俊雅的眸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卿尘见状心中一惊,忙对他摆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别人的事,各自能管好自己便行了。”

  谁知殷采倩咄咄逼人地道:“哦?那不知你自己看中的又是哪根高枝?可莫要像上次在延熙宫一样选错了人!”

  她此言显然指的是上次太后寿筵,凌王当众拒婚之事。话一出口,夜天湛看着她的眼神遽然严厉,十一和夜天漓尽皆色变,恼她出言不逊。

  卿尘不愿当众生事,抬眼看了看她,强压下心中不悦,轻描淡写地道:“我对所谓高枝不感兴趣,也不想庇护于他人荫下。何况,当初延熙宫中是太后的懿旨,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对吗?”这番话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殷采倩被堵得愣愕,想张口反驳,抬头间脸上表情忽然一僵,话到了嘴边竟生生收回。

  几人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夜天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青衫寒峭,正冷冷站在身后看着他们,显然已听到了方才的对话。

  十一等忙起身招呼,想要缓解尴尬的局面。夜天凌在案前坐下,目光在殷采倩面上一停,殷采倩心中微凛,轻声叫道:“四殿下。”却见他已看向卿尘,原本沉冷的黑眸几不可察地泛出一丝异样,便如同海底微澜,一波之后便在浩瀚深处无影无踪地隐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然而她凭着女子的敏感切实地感到了这一点,心底更加不快。

  夜天漓此时笑道:“好了,四哥来了,让他们上红柳羊肉,看看到底是不是说的那样。”

  十一亦亲手斟酒:“那道蜜汁脆鸽怎么还不来?有人怕是等急了吧。”

  卿尘看着夜天凌的脸色,暗思糟糕,殷采倩若再当着他的面言语无状,便真不太好收拾了,忙道:“不急,先尝尝这个馕包肉,据说味道也很不错。”

  殷采倩玉齿细牙紧咬着嘴唇,极力抑着脾气。夜天湛眼底已恢复平静,微笑着敬了盏酒,翩翩风仪依旧无懈可击,然后起身道:“四哥,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采倩,跟我回府。”

  他温文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殷采倩一时冲动后其实已有些后悔,但要道歉面子上却过不去,左右不是,猛地站起来,甩手先出了裳乐坊。夜天湛未加理睬,回头对卿尘道:“抱歉。”

  卿尘淡淡笑道:“到此为止。”话如此说,便是让夜天湛回府亦不要责怪殷采倩了。殷采倩虽说冲动了点儿,但其实确实没有说错,事实上鸾飞不仅仅是勾引太子,更是蓄谋陷害,被人责备两句也是自作自受。她无论如何在人眼中都是凤家的人,宫里宫外此时冷眼看着的不知还有多少呢。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瞬,微微点头,先行离开。

  如此一来大为扫兴,案前红柳羊肉虽烤得浓香四溢,卿尘亦面上毫不在意先前之事,气氛却始终有点儿滞闷,就连夜天漓也只是略说笑了几句便似没了兴致。夜天凌向来少言寡语,卿尘说了句话,十一和夜天漓也答得漫不经心,她抬眸看看他们,心思轻转,突然将筷子一丢:“不吃了!”说罢便要站起来走人。

  十一急忙将她拦住:“怎么,还真恼了?”

  卿尘紧着眉头道:“真没意思,我不恼你们还非得把人逼恼才作罢,都闷着不说话,各自回去算了!宫里规矩再多,也好过在这儿看你们脸色。”

  十一笑道:“这是什么话,谁给你脸色看了?我是突然想起母妃交代了件事还没去办,这事不能耽搁,十二弟,和我一起去,咱们快去快回。”说罢竟不由分说将夜天漓拉了便走。

  夜天漓随他到了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笑道:“十一哥,卿尘和四哥……”

  十一道:“如你所见。”

  夜天漓颇带兴味地说:“再加上七哥那边,这官司有得打了。”

  十一笑了笑:“卿尘是个明白人,乱不了。”

  夜天漓没大没小攀了他的肩头,指着对面:“走走走,我请你到对面消遣去。呵,这丫头还会发脾气,真想回去看看四哥怎么办呢。”

  卿尘没料到人一下子都走光,有些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回头去看夜天凌,夜天凌见她站着不动,抬头道:“坐。”

  没人了,或笑或气,忽然懒得再遮掩下去,卿尘换了副极真实的表情,没有表情。她靠在案前用筷子去夹眼前的红柳羊肉,鲜肥的羊肉串在袅娜的红柳钎子上尚有余温,果然牵牵连连,肉皮不分离,每一块都是。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扯着,想从钎子上将羊肉褪下,眼前突然伸来双象牙筷子,帮她一压,她沿着那月白的筷身修长的手指往上看去,便对上了夜天凌清冷的眼眸。

  其实并没心思吃东西,卿尘收回手,夜天凌道:“我没想到这么久了还会有人拿那件事说话。”

  卿尘倒漫不在乎地笑了笑,想当初宫里议论得还少吗?再加上如今鸾飞的事,看凤家不顺眼的说几句话是客气,“他们要说便说,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面说出来的反比那些暗地里落井下石的要好。”

  夜天凌淡淡道:“流言蜚语最是伤人,更甚刀剑,有时候即便听多了也习惯不了。”

  卿尘心中微微一动,因着莲妃的原因,夜天凌同其他皇子颇有些不同,想必自幼一些别有用心的言辞没有少听。她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地道:“区区几句话算什么?又不是他们说说便会怎样,若在乎了,反而称了他们的意。”

  夜天凌唇角忽然轻轻一弯,卿尘觉得他神情转变的刹那似是告诉她听懂了她的话,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并且报以微笑。那种被了解,亦发现看透你的人打开了一扇门并不对你掩饰的感觉如此奇妙,似乎在两两相望的凝视中消失了一切距离,平静的炙热却在其中悄然燃烧起来,点点夺目如星辰,照亮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她便笑道:“反正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前的谁也改变不了,悠悠众口,权当消遣。”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不能改变,但却也可以用以后的事情让那些人闭嘴。”夜天凌道。

  “怎么说?”卿尘问。

  夜天凌眸中不经意的柔和落于她脸上,想了想,道:“变得和那红柳羊肉一样。”

  卿尘却没有想过话中的意思:“红柳羊肉?吃起来有木枝的清香,无论怎样做都相连一处,永不……”她一下子停住,十分惊异地看夜天凌,夜天凌道:“永不什么?”

  卿尘脸上忽地烧起一层红云,再无法对着他的注视,那黑亮的眼睛将人彻彻底底地看在其中,即便避开,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温度,灼人心扉。她垂下眼帘,默然吃惊,永不分离?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便在此时,夜天凌轻声道:“永不分离。”

  卿尘大窘,一下子站起来:“该,该回宫了。”匆匆便走。夜天凌眉宇间尽是笑意,亦不多言,陪她往外走去。

  路上卿尘偶尔悄眼看去,见夜天凌在旁意态闲适,缓缓策马而行,在她看来时漫不经心地扭头,深眸之中带着询问的淡笑。

  卿尘急忙收回目光,正有些神思不属,无意瞥到有个身着胡服的女子匆匆进了一家歌舞坊。她觉得眼熟,只往那个方向看去,却听到夜天凌问:“牧原堂的善堂为何突然关了?”

  卿尘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牧原堂前围着不少求医之人,临近的善堂红门紧锁,屋檐下瑟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其中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向这边,那清亮的眼睛看得人心头滋味难言。

  这一年时间谢经、素娘等悉心经营四面楼与天舞醉坊,同时调用了冥衣楼所有剩余经费,迅速吞并伊歌城中其他歌舞坊。或联合,或买断,逐步将伊歌城大片的歌舞坊生意笼络旗下,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垄断势力。起初做得十分艰难,后来步步为营,冥衣楼重新建立起稳固的财源基础,只是此次元气大伤,还不能贸然恢复善堂这样的消耗。卿尘叹了口气:“冥衣楼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状况,再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有法子重开善堂。”

  夜天凌勒下马缰,抬头打量牌匾上所书“济世救人”四个大字,道:“你让谢经来我府上,需要多少银子给我个数。”

  卿尘有些讶异:“你这是……”

  夜天凌道:“一个善堂不过是举手之劳。”

  卿尘笑说:“做王爷果然有钱,但一时善事易做,一世善事难为。”

  夜天凌淡淡道:“空施救济,这种善事便是做一世也做不完,不如令这天下用得着善堂的人越来越少才好。”

  卿尘品味着他话中含义,不由笑了,“四哥把这游戏的好处想给了别人,又可想过,可能自己会失去什么?又可有面对路途险恶的准备?”

  夜天凌唇角孤峭地挑了挑,很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有。”

  卿尘点头,沉思一会儿,道:“之前我说过要带你见一个人,四哥可愿陪我去一趟四面楼?”

  夜天凌并不急着问是什么人,点头道:“好。”

  卿尘请夜天凌从四面楼正门而入,先到小兰亭稍候,她则回以前的房间换了男装,叫来谢经吩咐一句,让他去请莫不平。

  谢经应命去了,卿尘独自站在房中,案后屏风前的檀木架上,放着那把古剑“浮翾”。这把剑现在本应是她随身之物,但出入宫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楼。她抬手握住剑身,轻轻抽剑出鞘,剑如秋水,其锋清利,然而却丝毫没有寒意和血腥,淡淡地,一泓浮光呈现于眼前。

  卿尘指尖缓缓划过剑身,触手处如拂清流,同归离剑之刚烈自有不同。得归离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却系于这浮翾剑,她抚剑沉吟,若有所思。

  “属下见过凤主。”莫不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尘回头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剑无论怎样神奇,也需要有个好主人才行,有的时候,剑是为其主人而锋利。”

  莫不平道:“凤主所言甚是,便如这浮翾剑空置数十年,如今在凤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尘笑了笑:“归离剑同样如此。”听到归离剑的字样,莫不平老眼一抬。

  卿尘轻振剑身,一抹寒光绽现,她扬眸笑道:“我已为冥衣楼做了两件事,按道理,还有第三件没做。”

  莫不平道:“请凤主示下。”

  卿尘归剑入鞘道:“你可知太子出事了?”

  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在天都已是谣言纷纭,想不听说也难。”

  卿尘冷笑道:“真是好手段呢!那边天帝严令泄露,这边却早已人尽皆知。这或许就是你说的天意吧,凌王现在小兰亭,你不妨去见一见。”

  “哦?”莫不平道,“凤主的意思是……”

  卿尘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没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他自己已没了这份心。”

  莫不平很快领会到卿尘话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闪:“凤主!”

  卿尘神色清明:“倘若不是凌王,穆帝便早已断了血脉,除非冥衣楼就此罢手退出江湖,否则便只能择良木而栖,辅佐明主。”

  莫不平道:“凤主是为冥衣楼这把剑选了主子。”

  卿尘道:“莫先生以为如何?”

  莫不平手捻五柳须眯起眼睛:“凤主好眼力,天朝这半壁江山本就是凌王打下的。”

  卿尘眼中淡淡坚定光彩:“他是穆帝的血脉。”

  莫不平亦道:“自然,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尘一笑,和莫不平说话还真是省心,一点就透,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凌王,何不说是莫不平也选择了凌王?

  事实亦确实如此,冥衣楼所寻找的那缕血脉,凌王是唯一一个存在着可能性的人,是与不是,他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方才几句话,不过是卿尘和莫不平达成了绝对默契的共识。

  莫不平有些感慨地道:“天星移换,朝局变更,冥冥宿命,早已天定。”

  卿尘问道:“莫先生可有想过自己的天命?”

  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数,思之无用。”

  卿尘神情清远,道:“凌王有句话说得好,即便真有天命,只要是他想做,也必逆天而行。”

  莫不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望着窗外楚堰江,悠然道:“真假天命,说不得还要看凤主。”

  “哦?”卿尘颇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动,一切尽在人事。”

  卿尘手按窗沿,看远远的天色阴沉了下来,风中隐约带了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让凌王久等了。”

  推门进去,兰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尘以前写的那幅《兰亭序》,闻声扭头,见卿尘又是一身男装打扮,再一见莫不平,显然非常意外:“莫先生?”

  莫不平微笑道:“见过殿下。”

  兰玘、兰珞在旁见到卿尘,当真喜出望外,抢上前来:“公子,你可回来了!”

  卿尘对她两人呵呵一笑,风流倜傥当真像个翩翩公子哥,对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们慢谈,我还有事找谢经。”说罢左拥右抱,将兰玘和兰珞带了出去。

  带着兰玘和兰珞楼上楼下看了看,姑娘们听说公子回来,莺莺燕燕都聚到了堂前,又是说又是笑,立刻将卿尘团团围坐中央。

  兰玘道:“公子一出门就是好久,可算盼回来了!”

  卿尘笑嘻嘻问道:“想我了?”

  兰玘脸一红,小声道:“想有什么用?”

  卿尘心中闪过个怪异的念头,想起自己现在着了男装,便不再逗她们,喝了口兰璐奉上来的茶,突然问道:“上次给你们出的对子,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

  兰珞道:“想出几个下联,可公子总是忙,来去匆匆的都没有机会说,我们还道公子早忘了呢。”

  卿尘抚了抚额头,道:“我记着呢,说说看,对了什么下联?”

  兰珞道:“别的都不好,只一个还勉强,公子的上联是,日出月进云多少,我们对了一个,山上水下雾几何。”

  卿尘闭目琢磨一会儿,道:“不甚工整。”

  兰玘跺脚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联,我们实在不成了,公子快告诉我们下联吧。”

  卿尘抬眸看她们都满是好奇,扬唇一笑,慢悠悠道:“其实……出对子的时候,这个下联我自己也没想出来。”

  “哎呀!”兰玘、兰珞她们都不依了,“公子故意戏弄我们!不行!”

  卿尘笑着摇头,目光落向小兰亭,唇边的笑淡淡一缓,道:“不过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下联,还算马马虎虎。”

  兰玘催道:“公子快说。”

  卿尘轻舒了口气:“天南地北道东西。”

  姑娘们听了各自思想,兰珞道:“嗯,这比我们那个好多了,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对日出月进云影浮沉,以天高地阔的遥远对日月交替的变迁,最后下面隐的意思,公子是说那些流言蜚语吧?”

  “还是兰珞聪明。”卿尘道,见谢经不知何时已来到前庭,正笑着看她们说话,“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谢兄有话说。”

  大家虽依依不舍,但都乖巧地告退散去,谢经笑道:“你一回来四面楼便格外热闹。”

  卿尘叹了口气:“当初在这儿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无聊,又没心事。”

  谢经道:“那会儿张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也没少操心吧。”

  “那不一样,”卿尘道,“小巫见大巫。”她见谢经将近来的账目递上前,摇头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了。”

  谢经道:“冥赦前车之鉴不远,你竟这么放心?”

  卿尘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还有这个看人的眼力,再说,若连你都不可信,冥衣楼中我还信谁?”

  谢经呵呵一笑道:“话听起来像是有些道理,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

  卿尘道:“凡事稳扎稳打,并不着急,不过当前有两件事要即刻办。”

  谢经道:“你说。”

  卿尘道:“有种叫‘离心奈何草’的药,只有汝阳宫家有种植,要冥执亲自去一趟汝阳,我想知道近段时间什么人从宫家得到了这种药,还有,这些人中有没有人和凤鸾飞接触过。”

  “凤鸾飞?”谢经奇怪地道,“凤家三小姐?”

  “不错。”卿尘确定道,“第二件事,挑选一批人,务必忠诚伶俐,我会慢慢安排他们进宫进府,以后或许会需要。”

  谢经看了看楼上,问道:“凌王来了?”

  “嗯。”卿尘道,“往后便不那么轻松了。”

  “知道了。”谢经道,“我会尽力,事情这便去办。”

  “有劳谢兄!”卿尘对他一笑,谢经先行离开。

  楼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经谈了许久,卿尘没有上去打扰,步出四面楼站在江边看着滔滔流水,风驰和云骋见她出来,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阴云欲坠,衣衫挡不住寒风,丝丝地已飘起冷雨。卿尘出神地想着事情,并没有察觉雨意,突然间风驰轻嘶一声,转身跑开。

  卿尘回头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后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比这天色更多几分阴霾。

  他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异样的情绪,卿尘方要说话,他忽然伸手抓过风驰缰绳,纵身上马,径自往东快驰而去。

  卿尘忙同云骋一起追去:“四哥!”

  云骋放蹄疾奔,渐渐追上风驰,夜天凌神情阴沉,嘴角冷冷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沿楚堰江打马狂奔。卿尘默默跟在他身旁,纵马相随。

  冬雨迎面扑在脸上,刀锋一般冰冷,却使人异常的清醒。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终于在江边停住。卿尘亦缓缓策马立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江水浩浩汤汤,浪涛东去。

  雨骤风急,激得江面不复往日平静。过了许久,夜天凌开口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愿要我,将我送至皇祖母处后不闻不问。这二十几年,她即便在延熙宫见到我,也都是冷冷淡淡,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她对父皇同样冷淡,尽管父皇什么都依她,甚至为她单独修建了莲池宫,她却从来没在人前笑过。我只当她不愿顺从父皇,亦厌弃我,更怪她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两朝天子,还要生下我来。我亦冷淡她,疏远她,从来不肯踏进莲池宫,连她病了也不去看……”说到这里,闭目仰面让雨水倾淋脸上,长叹一声。

  卿尘道:“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她越是疏远你,就越不会有人怀疑其他,天帝也会因此格外疼爱你器重你。她心里,其实未必比你好受。女人有时候很傻,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即便舍弃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何苦!她可知我宁愿年年带兵在外,也不愿在宫中看别人承欢膝下,我样样都要比别人强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眼,笑一笑,她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难道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连弑父之仇都束手无策!”

  卿尘道:“或许,她就是不想让你了解真相,不想让你知道仇恨,只愿你在天帝面前出类拔萃,做个好儿子、好王爷,平安一生。我虽没做过母亲,但可以想象到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护佑是什么,她只要你平安罢了。”

  夜天凌决然道:“我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

  卿尘道:“但事实往往极为残酷,人却难得糊涂。”

  夜天凌道:“活了二十多年,竟不知父亲是谁,岂不可笑?”

  卿尘道:“人只要清楚自己是谁就行了。”这正是夜天凌对她说过的话。

  夜天凌回身,见她浑身湿透地跟在自己身边,雨水缕缕沿着略微苍白的脸庞流淌,却将她的双眸洗得清亮。他心底隐约一紧,皱眉道:“回宫吧。”

  卿尘见他已然收拾心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望着他道:“四哥,我……真的做对了吗?”

  夜天凌亦望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多谢你。”

  卿尘对他微笑,宁愿清醒着痛苦的人,永远不能忍受糊涂的美好,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东西。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终其一生都无法放弃。

  远远的大正宫在冬日阴雨下笼罩了沉重的面纱,风雨飘摇中见证了多少古往今来,多少更迭变迁,如今等在眼前的,又将是怎样一番岁月挣扎。

  不管是对是错,这一步已然迈出,她相信,一定是对的,她知道夜天凌也相信。

  一连几天,夜天凌都没来延熙宫,太后有些奇怪,卿尘更是颇为担心,这日寻空隙见着十一,忍不住问道:“四哥这几天怎样?”

  十一被问得奇怪,道:“什么怎样?好好上朝,下朝便不见人影了,没怎样。”

  卿尘“嗯”了一声,十一端详她脸色:“出什么事了,那天在裳乐坊不会又和四哥闹别扭了吧?”

  卿尘微微抬眸,如果夜天凌是穆帝的儿子,如果天帝弑兄夺位,那么以后,夜天凌将如何同十一相处,会如何对待十一?想至此处,她下意识地避开,只一笑答道:“没事……我和四哥有什么好别扭的?”

  十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尘轻松笑道:“我本来就奇怪,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

  十一边走边道:“我第一天认识你就被整治得够呛,又是烧火又是捉鱼,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卿尘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满脸感慨的样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还欠我三个要求,别忘了!”

  十一摇头:“交友不慎。你大小姐开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便做了。”

  卿尘看着他英气爽朗的神情,不由得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惧怕。这一刻,她竟有些后悔让夜天凌见到莫不平,若非如此,兄弟父子至少没有仇恨。

  静默了一会儿,她问十一:“真的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一笑道:“你说。”

  卿尘摇头:“不是现在,我是说以后。”

  十一见她问得认真,也收起了嬉戏神态,道:“我既答应了你,便是答应了,不反悔。”

  卿尘道:“无论何事?”

  十一道:“无论何事。”

  卿尘又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

  十一反问了一声:“你会吗?”

  卿尘看他坦然地望过来,低眸一笑,摇了摇头。

  十一道:“虽不知你心中担忧何事,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是以后的事,何必为明日事愁。你怎也如此前顾后怕起来?”

  卿尘微微一哂,明日愁来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卿尘受教。”

  十一方要调侃她两句,话未出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夜天凌独自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已近在咫尺的莲池宫。

  禁宫原本宽阔的青石甬道,因两面高起的红墙而显得狭窄了许多,抬头能见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遥远。

  夜天凌似乎已在这里站了许久,静立中凝聚着一身孤独,天高地阔,世间之大,却四处清冷,唯他一人。

  卿尘正想出声打破这寂寥,十一已大步上前,一声“四哥!”兴冲冲地喊去,英气勃然的笑容顿时让四周空气都暖起来。

  夜天凌回头见是他,应了一声,道:“还没出宫?”

  十一道:“没呢,遇上卿尘,四下走走。”

  夜天凌目光在卿尘这里停了一刻,仍旧对十一道:“若闲着便琢磨一下北疆的事宜,父皇看了提议分设都护府的条陈,说不定这几天会问话,心里要有个底。”

  十一应道:“此事还要和四哥再行商讨,北疆那边有谁比四哥更清楚?”

  夜天凌微微点头,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说聚元坊的弓好吗?前些时候我让长征去订了套长短弓,昨日送了来,你闲时拿去试试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来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四哥你倒记得了。”

  卿尘见夜天凌神色如旧,冷静清淡,连她这知道内情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禁佩服他隐忍的功夫。听他对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里一点儿不安慢慢地淡了下去。这时夜天凌转头问她,“皇祖母这几天可好?”

  卿尘道:“心里惦记着,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虽是说要夜天凌去看太后,夜天凌却知她指的是莲池宫,眼底轻轻一动,淡淡应道:“嗯。”

  卿尘知他一时难解多年的心结,也不再说什么。突然见甬道那端碧瑶快步走来,远远便对卿尘道:“郡主,皇上圣旨到了延熙宫,快回去接旨吧!”一面说着一面给夜天凌他们问了安。

  “圣旨?”卿尘错愕,“说什么?”

  十一道:“你糊涂了,圣旨未宣,她怎么会知道?”

  夜天凌道:“谁来宣的旨?”

  碧瑶答道:“回殿下,是内侍监孙仕,在延熙宫等了些时候了。”

  夜天凌对卿尘道:“先去接旨吧,有什么事及时知会一声。”

  卿尘答应道:“能有什么,想必也就是鸾飞的事,最多把我这个姐姐也斥责一番罢了。”

  夜天凌和十一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卿尘笑了笑,先告退离开。

  待步入延熙宫,不想夜天湛竟然在这儿,正含笑同孙仕说话。夜天湛因那日殷采倩出言不逊,今日得空便来延熙宫看卿尘,遇上前来宣圣旨的孙仕,问了几句,孙仕只毕恭毕敬地答话,终究探不出天帝下了什么旨意。正在此时卿尘回来,孙仕道:“圣上有旨意,请郡主接旨吧。”

  卿尘看了看夜天湛,见他微微摇头,知他也不明就里,敛衣跪下。

  孙仕面南站了,展开龙黄锦帛,高声念到:“今有凤氏之女卿尘,受封清平郡主,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举止温婉,行事有度,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深得朕心……”随着这一连串的赏赞之言,卿尘心底越来越不安,终于被接下来的话震惊,“着其暂代修仪一职,随侍致远殿……”

  后面的话卿尘几乎什么也没听到,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双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紧,强抑心中波澜。直到孙仕一声:“钦此!”她缓缓道:“凤卿尘领旨谢恩。”叩首接过圣旨。

  孙仕收起了宣旨时的严肃,笑道:“恭喜郡主。”

  卿尘淡淡道谢,将嘴角扬起示人,却一直低垂着双眸,生怕泄露了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任她如何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也没猜到天帝来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鸾飞刚刚获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关禁松雨台未得处置,凤家几天前方被废了一个修仪,满朝皆猜测凤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时天帝竟又立了凤家另一个女儿跟随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孙仕那安稳的声音继续道:“圣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请过致远殿去,明日便随驾上朝,房间用度已差人去办了。”

  卿尘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孙仕带了同来宣旨的两名内侍离开,延熙宫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尘和夜天湛两人。卿尘掌心的冷汗已将那沉重的圣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觉锦帛上浓墨丝丝化开,在丝绸的纹路里错纵生根。

  缓缓靠在高耸的楹柱上,她啼笑皆非,翻手为云,覆手是雨,这便是九五之尊。去职罚俸作为惩戒,接着恩典加身以示隆宠依旧,信任有加,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随心自如,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

  自从踏入了大正宫,卿尘此时才彻头彻尾地明白,她和凤家,怕是永远也分不开了。

  夜天湛在听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温润的眼中先后掠过千百种情绪,他看出卿尘神色不对,柔声道:“卿尘,父皇如此恩典,你这是怎么了?”

  恩典……卿尘抬眸望向夜天湛,他复杂的目光在她的注视中一晃而过,只余下淡淡的微笑。卿尘亦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心,鸾飞出事之后,修仪一职炙手可热,殷家和卫家都志在必得的。原以为凤家把持内外终于栽了个大跟头,殊不知圣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势。虽不见凤衍如何行事,卿尘对其手段已深有体会,于君心他是得了其中三昧真谛,无声息处高明到了极致!

  卿尘勉强笑了笑:“确实是给凤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远殿便不像在延熙宫这么自在了,对我来说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云淡风轻的眸子倒映着卿尘那丝笑容,道:“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卿尘笑容微敛,却依旧维持着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欢哭丧着脸。”

  夜天湛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这道旨意,你不愿?”

  卿尘往至春阁那边看了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身为修仪岂止是不自在,便连终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鸾飞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个修仪岂是好当的?”

  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处。”

  卿尘问道:“怎么说?”

  夜天湛对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说的是暂代修仪,既是暂代,一切规矩皆可量情而定,这时若有变动,比如说赐婚,都未必要循例去办。”

  “赐婚?”卿尘心中微怔,夜天湛轻轻看着她:“不错,我方才想过了,或许也唯有请旨赐婚方可还你自由。”

  卿尘微微一惊,急忙道:“此时请这种旨意,岂不是自找麻烦?”

  夜天湛道:“我又没说即刻便办,你怕什么?”一双俊眸如水,悠然看着卿尘微笑。

  卿尘道:“我不是怕,我……”

  “不怕便好。”夜天湛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既然今日便要去致远殿,想必还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代,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宠得无法无天,我也纵容她惯了,所以有时脾气刁蛮了些,你多多包涵。还有……这旨意一下,卫家那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少好脸色,若躲不开,便忍着些。”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尘心不在焉地答了句。眼看着夜天湛出了延熙宫,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风吹得衣袍飞摇。方才心里巨浪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低头将那黄帛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再研读了一遍,唇边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镇定的功夫还是不够啊,先前尚问夜天凌可有想过会失去什么,现在恐怕也要问问自己了。游戏越大,筹码便越大,既然选择了入局,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儿,待到真正发生,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里依然会生出挣扎抗拒。

  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应该说为那条路打开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经踏上此路,便再也没有瞻前顾后的理由了。夜天湛刚才的话语在心中化成极深的叹息和担忧,卿尘慢慢将手中圣旨收好,再抬头时,太极殿巍峨处落日余晖的云光,缓缓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冬日天短,暮阳早早地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发高高绾起,镜中映出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地帮她将锦带系好,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碎金点洒蝉翼披帛,长襟广袖的明紫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银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冰肌玉颜映得高华明艳,与平日在延熙宫的闲雅迥然不同。卿尘不太习惯地动了动,发髻沉沉向后坠去,迫着人随时随刻都要仰起脖颈,仪态端庄。

  卿尘轻轻叹了口气,整了整衣领挺起身子:“走吧。”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内侍往天帝看折子的宣室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处,内侍宫娥都比其他地方严肃些,人人谨慎有度,偌大的宫殿显得安静沉肃。

  宣室中燃着温暖的火盆,内侍引卿尘入内,孙仕见了她,恭声对天帝禀道:“皇上,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屈膝行礼:“皇上。”

  天帝倚靠长榻,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只抬了下头,随手一点:“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微微有些错愕。领了旨走到长几旁坐下,随手翻看,心里喟叹。这已是三省筛选后拣重要的上呈御览,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她过致远殿来,奏章累积,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得当。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条陈之上,所幸这诸般政务倒也并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过这些,亦曾和夜天湛闲谈讨论,因此早有眉目。她一边挑拣紧要的奏报,一边抽纸润笔列了纲要附上,将其中几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轻声道:“皇上,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声,自案前站起来,走到一旁张挂于墙上的皇舆江山图前,突然问:“南靖侯问安的手本,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

  卿尘知道是在问她,低头答道:“北疆边境自来隶属北晏侯管辖,诸侯事务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枝末节皆可影响大局,是以将涉及诸侯国的奏折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皇上查阅。”

  天帝又道:“将奏报平隶大疫的条陈额外挑出,却又是何意?”

  卿尘回道:“赈济司平隶大疫的条陈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需再斟酌。”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蔓延,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卿尘想了想道:“刚刚看赈济司的奏本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乏,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传染性极强。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始终控制不下,应该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奏本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因求拜巫医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医者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地一皱,卿尘停了下来。天帝看了看她:“说下去。”

  卿尘继续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有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平隶地处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内外八十一坊都该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人,枕藉于路。疫后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隶竟又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一下,道:“御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因之前未加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安宁人心,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划拨三十万两太仓银,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凤家愿捐银千两赈灾,虽只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替国库略微分忧。”此话虽未同凤衍商量,但这深得圣心之事,凤衍该是心里点灯笼透亮的。凤家不缺这点儿银子,但这钱亦不能多捐,只能点到为止。

  孙仕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地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传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看了看她:“嗯,不错,你明日随朕早朝,下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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