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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与子偕老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个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缥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地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巧夺天工,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愈行愈高,路分为二,一条通往天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条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作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萦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缠,浸得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要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作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

  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得出奇,却又为何要制?”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得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这么多年来,王妃是第二个喝过这茶后还愿再喝的人。”

  卿尘一时好奇,便道:“敢问方丈,那第一个人又是谁?”

  敬戒方丈合十:“有缘之人。”

  卿尘会意,不再追问,只道:“茶中滋味,人间诸境,若众生皆得其真,世间又怎会有佛祖?”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道:“佛上有进境,云外有青天。”

  敬戒大师淡淡道:“佛法无边。”

  卿尘笑着扬头,绾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事,资助度佛寺活人无数,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干?”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对敬戒大师恭敬地一礼,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信已经交给紫瑗了,她说想见您。”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方丈这么说,我还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救人还是害人,我只凭自己心中善恶。便如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养些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既不能说,不如不说。”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我该告辞了。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方丈的其心茶。”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十送客。

  卿尘步入度佛寺后山鲜有人迹的偏殿,紫瑗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诚祷祝,一袭淡碧色的绢衣衬着窈窕的身形,纤弱而柔美。

  卿尘没有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身侧,微微闭目,香火宁静的气息萦绕身边,悄无声息。紫瑗抬头看向高大庄重的佛像,目带祈求,忽然看到卿尘站在身边,吃了一惊:“郡主!”

  卿尘淡笑道:“看你如此诚心礼佛,都不忍出声喊你,许了什么心愿?”

  紫瑗低声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卿尘道:“你有心了。”

  紫瑗笑容中有些许的愁绪,垂下眼帘,却欲言又止。卿尘看在眼里,道:“倘若有话不妨直说,莫要闷在心里。”

  紫瑗轻咬嘴唇,突然跪下求道:“郡主,您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条生路?”

  卿尘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莲,宝相庄严,拈花微笑处,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悯,芸芸众生无边苦海都在这一笑中,过眼如烟。

  她回身,缓缓问道:“紫瑗,我让你做这些事,你恨我吗?”

  “不!”紫瑗立刻摇头,“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们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会为郡主祈福,岂会有所怨恨?”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瑗抬眸道:“郡主不会害人。”

  卿尘轻声一叹,问道:“他对你好吗?”

  面对这一问,紫瑗神情迷茫:“他若要对人好,能将人都化了,可他偏偏喜怒无常,转眼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地狱的修罗还骇人。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虽多,他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他平常在人前那么张扬,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却觉得他很孤单,很可怜。”

  卿尘抬手燃了香,静静奉于佛前,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告诉你他都做过什么,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种何因,所获何果,这或者便是他的业障。”

  紫瑗沉默了半晌,低声道:“紫瑗明白。”

  “你愿意?”

  紫瑗点头以答。

  卿尘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华淡凛:“紫瑗,抬起头来,你真的愿意?”

  紫瑗抬头看着卿尘,眼中有些忧伤,但却并不能掩盖肯定的神色:“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饶过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他的痛苦,于心不忍,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对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敌人。”

  卿尘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欣喜,浅浅蹙眉,道:“我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怪你。”

  紫瑗俯身道:“请郡主放心。”

  紫瑗走了后,卿尘独自在佛前站了会儿,才举步下山。

  未至山门,她无意抬头时在来往的香客中看到一个人。

  一个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匀称而修长的身形如剑,然而剑入匣中,锋芒平敛。

  与往日长街奔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独自走着,神情奇异安静。

  卿尘不由停下了步子,驻足在不远处的大殿前。

  夜天溟原本看着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纷扰的青天缓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头。

  卿尘这一次没有避开那双眼睛,隔着人来人往,青烟缭绕,她看到了他,他也发现了她。

  芸芸众生,浮尘过眼,熙熙攘攘,擦肩而过,如一幕幕无声的画面,轮回眼前。

  听不见纷扰与嘈杂,半幅红尘,万丈烟云。

  一双魅异而平静的眼睛,一对纯净而清锐的眸子。

  青山深处庄正的钟声遥遥传来,夜天溟似是恍然惊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种妖媚的光泽刹那间从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他举步往大殿走去,穿过了人群纷攘,几乎是瞬时便到了卿尘面前,暗光异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语调微长。

  温热的呼吸几近眼前,卿尘羽睫轻扬,不露声色地缓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会上山拜佛。”

  夜天溟盯着她:“我也没想到四嫂是吃斋念佛之人。”

  卿尘一笑:“吃斋念佛我做不来,不过上山叨扰方丈大师一盏清茶罢了。”

  夜天溟背着手侧头打量她,“方丈大师?他那里只有苦茶其心。”

  卿尘想起方才敬戒大师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动,道:“其心何苦?”

  夜天溟细眸轻眯,微光浮动:“其心皆苦。”

  卿尘道:“善恶其心,悲喜其心,苦乐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

  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

  卿尘道:“殿下的茶斟得太满了,杯满茶溢,百味难入,是以独具其苦。”

  夜天溟唇角勾着抹似明似暗的笑:“观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厌。苦满空溢,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卿尘淡声道:“大悟无言。”

  夜天溟道:“大悲无泪。”

  卿尘凝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上有种异样的东西如轻羽点水般一闪而过,人却往前一倾,低声在她耳边道:“本王独爱此味,时时心存惦念。”

  卿尘微微斜眸,两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读经论禅,想必也听说过,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

  夜天溟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围不少人往这边看来:“佛国又如何,地狱又如何?本王难道还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

  卿尘方要说话,突然见他从自己脸上收回目光往旁边看去,原来却是紫瑗从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阶而下,想是在正殿上过香后,此时才下山。

  紫瑗初时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只是低着头步步缓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见到夜天溟,着实吃惊,停住脚步匆匆福礼:“殿下!”

  夜天溟转身,“你怎么在这儿?”

  紫瑗轻声答道:“妾身见殿下这几日事多心烦,想来此敬香拜佛,求个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

  夜天溟望着她柔顺娇怯的模样,抬手将她带到身边,言语听起来格外温存:“我倒不知你也有这份心,忘了该见过王妃了吗?”

  被夜天溟挽着,紫瑗略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卿尘,心中怦怦乱跳,“紫瑗……见过王妃!”

  忽然身边暖气扑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将她拉近,紧靠在她耳边道:“你在发抖。”

  紫瑗心中存着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声道:“殿下……”

  “你在害怕什么?”夜天溟继续问道,神情有些阴郁,“害怕本王吗?”

  他阴晴不定的性情紫瑗向来是知道的,定着心神回道:“紫瑗怎会怕殿下,只是觉得殿下的手很凉,山高风冷,殿下出府该添件衣服,这样一件单衣怎么能行?”

  山风飘荡,确实是有些凉意,夜天溟眼中暗鸷的颜色缓缓收敛下来,倒没再说什么。

  此时卿尘忽然对他笑道:“很久没见着紫瑗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让紫瑗乘我的船回天都,我们一路也好说说话。”

  夜天溟闻言,深眸之中笑意蛊惑,衬在那张完美的脸上有种勾魂夺魄的美:“那么便有劳四嫂了,改日请四哥四嫂来我府中宴饮,还望四嫂赏光。”

  卿尘静静道:“多谢殿下。”

  紫瑗暗中长松了口气,夜天溟转身离去时,卿尘已经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

  卿尘道:“委屈你了。”

  紫瑗缓缓摇头,看着夜天溟远去的背影,道:“此后一生,我愿为他抄经颂佛,只求若能赎那万一的罪业,便也知足。”

  佛钟如诵,山寺渐远,卿尘与紫瑗一路缓行,步出山门,佛界尘世交临的一线,她驻足回头遥望寺阶高起。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异。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她微笑拂袖,飘然往山下而去,人说佛度众生,红尘中却有多少轮回苦难,求佛何如求己。奈何世人总是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祖永远垂眸浅笑,永远不言不语……

  禁宫北苑,击鞠场上长杆飞月,球似流星,一片人马奔腾。

  莺飞草长春光明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击鞠赛又到了近期。往年这时候,夜天凌若要击鞠一般都去神御军营,顺便督促将士们练习交战技巧,今年却因为交了兵权,不愿去招人眼目,便被十一拉来了这里。他并不沉迷击鞠之戏,只下场玩了两局,便将球杆丢给侍卫,自去外围观战。夜天湛已经连战几局,正想出场略作休息,纵马和他并行,一边道:“四哥的球技是越来越厉害了,十二弟他们这回可输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翻身下马,侍卫忙上前接了马缰,他微微一笑道:“刚才若不是七弟配合得好,也攻不破他们的球门。”

  场内掀起欢呼,却是十一带球攻破了对方球门。夜天湛喝了声彩,突然听到除了场中的热闹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喧哗。夜天凌也听到了,扭头往开仪门方向看去。击鞠场因在宫城外围,离开仪门较近,此时留意去听,那些吵闹声便越发清楚。

  夜天湛召来侍卫:“去看看什么事。”

  那侍卫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小跑着赶回来:“启禀殿下,神策军的将士在开仪门前闹起来了!”

  “所为何事?”

  侍卫答道:“听说是因为军中传出了有人侵吞军饷,将士们气愤不过,要面请皇上圣裁。神策军三品以下的将士差不多都到齐了,简直就是……就是兵变!”

  夜天湛吃惊,天都之中守军兵变,这是自开国来从未有过的事,非同小可,脑中第一念头便是神策军既然如此,不知神御军情况怎样。扭头往夜天凌看去,却听他问了一句:“溟王人呢?”

  侍卫道:“没有见到九殿下。神策军大将都到了开仪门,但还是镇不住场面,已经派人去找九殿下了。”

  夜天凌微一点头,夜天湛瞥见他的神情,心间蓦地闪过丝异样。虽说这位四皇兄向来遇事冷淡不惊,但作为统领军务之人,这也太过镇定了,他眼梢一挑,“事涉军饷,凭几员大将恐怕压不住,四哥要不要去看看?”

  夜天凌已命侍卫退下,道:“神策军向来归九弟统调,此事应该由他处理。”

  “倘若神御军也闹起来呢?”

  “那便该尊请父皇圣裁。”

  这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夜天湛心思敏锐,已将此事大概料到了几分,“四哥言之有理,出了这等大事,想必九弟很快便到了。”

  正说着,致远殿传旨内侍匆匆寻来,传天帝口谕宣凌王、湛王即刻入见。

  天帝这边得报神策军兵变,偏偏四处找不到夜天溟的踪影,正龙颜大怒。尚书令殷监正早已被宣见,刚递给夜天湛一个颜色,便听天帝质问下来:“私吞军饷,激起将士叛乱,你们兵部和户部都干什么去了!”

  夜天凌虽然不再掌管神御军,但仍挂着兵部的职衔,同湛王一并先行请罪。天帝刀锋般的眼神带过去,盯住夜天湛:“越来越不知收敛了,朕高官厚禄养着他们,他们还不知足,连军饷都敢动,你户部怎么说?”

  夜天湛不慌不忙,从容奏道:“依儿臣之见,此事非严办不可。当务之急应先稳定军心,对将士们承诺将此事彻查到底,然后从兵部始,清查户部,绝不能有所姑息。将士激变虽触犯天威,但若能借此清正吏治,则焉知非福?还请父皇息怒。”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意外至极。清查户部,必然牵连百官,谁都知道湛王是朝臣士族遮荫的大树,按道理他保还来不及,谁知竟主动提出清查。他这样的态度,顿时将眼前火药味甚浓的场面压下去几分。夜天凌不动声色地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天帝未作声,目光中深带思忖,脸色却渐渐有所缓和,“照你这么说,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该让谁去查?”

  夜天湛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哦?”天帝反身坐下,抬眸看向夜天凌,“你觉得呢?”

  夜天凌道:“儿臣附议。蠹虫噬木,久必断梁;硕鼠食粟,终可空仓,贪吏窃国形同此二。今天既可因军饷激起兵变,日后就难免国将不国,请父皇降旨严办。”

  天帝合目沉思,稍后道:“既如此,朕便将此事交与你二人。凌儿代朕去开仪门告知诸将士,军饷一事,朕绝不姑息!”

  几人退出致远殿,夜天凌先行赶去开仪门。殷监正待他一走,便问道:“殿下,我们为何要自行清查户部?”

  夜天湛遥望着夜天凌远去的背影,神色静如冷玉。方才夜天凌在殿中警钟一般的话语,让他心中颇有些不谋而合的感觉,但这场兵变的真正目的,恐怕远非表面这么简单。“自己不查,难道等着让别人一网打尽?”

  殷监正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已有些明白他此举的用意,却又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自毁长城?”

  正午骄阳照在夜天湛的朝服之上,嵌丝银线轻微的光泽一晃,同那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恰如他眼底的一丝锋利,“蠹虫噬木,久必断梁;硕鼠食粟,终可空仓。你没有听到这话吗?不查才是自毁长城!告诉他们,若再不知收敛,就谁也别怪本王无情。”

  殷监正被他语中的严厉震得一顿,没有立时接话。夜天湛似乎轻叹了声:“欲速则不达,我们失策了。”说完此话,他淡淡一扬眉,眼光往开仪门方向瞥去,俊雅的微笑又回到脸上:“走吧,为时不晚。”

  无论何时,莲池宫总是如此安静,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木香的缭绕青烟婉转直上,伴着静垂的纱帐偶尔飘摇。

  凝眸看去,眼前每一栋金丝木梁上,都细细雕刻着幽美清莲,鬼斧神工极尽精巧,千姿百态地深深镌铸了整座宫殿,历经数十年岁月却没有分毫改变。

  莲妃合目靠在绣榻之上,清丽绝伦的面容依旧带着辽远和缥缈,透明的白皙,几乎不见丝毫血色。

  接连病了多日一直不见好。卿尘将搭在她关脉的手指收回,担忧地道:“母妃……”这病分明是由心生。

  莲妃微微睁开眼睛,摇摇头:“陪我坐会儿,说说凌儿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卿尘淡笑了下:“看书,写字,也练剑。还在王府里四处走看,说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样景致。”

  一抹慈爱在莲妃眼角微晕。迎儿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皇上又有赏赐来。”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莲妃脸上微微淡了。她只点点头:“知道了。”

  迎儿又道:“这次是孙总管亲自送来的,还有口谕说皇上今日晚膳来咱们宫里用。”一边将那赏下的东西呈给莲妃过目。

  一对玉光通透的翡翠镯并同色莲花玉簪,这是年前南使朝贡的贡品,极难得的成色质地。如此赏赐连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将一整副都赏了莲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赏赐频频,常来莲池宫,更连晚膳都要到这里来。

  莲妃只看了一眼那些东西,便让迎儿拿走,静静叹了口气,对卿尘道:“如今凌儿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尘道:“母妃只要把身子养好,不必多虑挂心。”

  莲妃眼中有些迷蒙,轻声道:“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儿,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锋上过来的。这些年因着我,宫里朝外多少人不待见他,但是他更难的还在后头,你以后要多帮着他,也多劝着他。”话中说不清的一抹疼惜,混杂着沉积多年的爱、恨、伤、悲,起伏沉寂,此时听来却似过尽千帆,落木萧萧,无限凄怆哀凉,仿佛已经无力再想再看。

  卿尘道:“母妃放心吧,四哥他心里都清楚得很。”

  莲妃咳了几下,卿尘忙轻轻替她抚背,莲妃却握住她的手道:“卿尘,你记得一句,若有那么一日,你便告诉他,天帝……天帝待他还是不薄的,无论他要做什么,千万莫让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尘一时间有些怔忡,夜天凌虽从未对人表露出半点儿,什么都不变,就连那句“父皇”也从未私下改口,但他心里恨着天帝。

  弑父之仇,逼母之恨,他那样的人,若恨起,便会恨到深处吧。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之上船只密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凌王府的舟驾一路出宫回府,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到船头。江风长起,吹得她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她靠在船头,沿着江岸随意看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跃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

  众多侍卫簇拥之下,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种饱含侵略性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夜天溟面色沉沉,煞气浓郁,隔着江水长流,目光始终锁定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目光,卿尘却突然想起度佛寺前,浮烟影中踯躅独行的那个人。

  江水滔滔自两人之间奔流而去,夕阳下空寂的青天,在天都喧哗的背后呈现出一片奇异的琉璃紫色,浮云游荡在天底,如无声的梵音缥缈缭绕,凡尘一世,纠结不休。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望,她总觉得他那魅异的眸中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得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灼烈总叫人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溟王停马阻路,无不小心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的侍卫远远见到凌王妃的风姿一时惑得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侍卫们骇得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地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跃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江流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这边。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日暮之下,伊歌城渐渐笼罩在一片柔和的余晖之中,雄伟的大正宫背倚高山,俯视着这片繁华的人世。

  卿尘瞬目叹息,如果所料不错,夜天溟应该是刚从宫中出来。方才船只路经开仪门时,神策军的将士们虽已散去,但宫城四周重兵戒严,紧张的气氛仍在,可以想见前时万人拥聚、愤慨激动的情形。这一场兵变,不知夜天溟会作何感想。

  便在几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然而她对夜天溟的恨并没有因此停止,甚至更多了难言的决绝。

  冤冤相报,情缘孽缘,事到如今又会有怎样的终了?

  上九坊沿河宽阔的街道旁皆是华坊高阁,王公府邸,不时见到士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呼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王府船驾在栈头停靠下来,卿尘举步而下,正巧遇上凤衍亦乘船回府。

  凤衍迈步下船,老眉微拧,负手前行,似是有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一时没有注意旁边是凌王府的舟驾。卿尘略加思量,主动招呼道:“父亲!”

  凤衍乍闻声音,一怔,见是卿尘,随即停步笑道:“王妃。”

  卿尘命碧瑶原地等候,抬眼看了下凤衍身边跟着的人。凤衍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便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浩荡江水,轻涛拍岸。走了几步,卿尘道:“父亲,皇上往后还是有很多事要靠着凤家的,些许事情何足为虑?”

  凤衍花白的眉毛微动。他也是刚刚入宫回来,天帝因神策军的兵变余怒未消,他和卫宗平皆遭斥责,同时得知天帝已派凌王和湛王平乱严查。他一路上正权衡此事,卿尘的话到了他心里不知又有了几番思量,自然品出个中滋味。这话自然是实话,只是此时此刻,说话的人是他的女儿,凌王妃。

  天帝赐婚凌王之后,再未指定仕女随驾,反而时常召卿尘入宫,或者听琴散步,或者下棋闲聊。天朝修仪一职如今已是名存实亡,但凌王妃的话,却是分量犹重。

  凤衍呵呵轻笑,“天恩浩荡。”抬眼看卿尘:“大婚也有些日子了,凌王……可好?”

  这试探的一问意味模糊,卿尘报以浅笑,“殿下待我很好,请父亲放心。这段时间朝事不那么忙了,他还说要陪我回府探望父亲母亲呢。”

  “哦,哦。”凤衍点头。卿尘清亮的凤眸淡淡那么一挑:“有句话,父亲请多斟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凤衍何等城府,闻声知意,但不露声色,再行探问:“王妃这话是指?”

  “咱们凤家。”答是答了,却答非所问,让凤衍没摸着半点儿确切的说法。凤衍看过去,只见暮色下一张水波不兴的淡颜,隐隐含笑。

  卿尘停住脚步,如今这关系,总还是要护着凤家才行,毕竟面上有一份血缘在。凤家已因夜天溟断送了两个女儿,她不打算做第三个。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时节,草木历了暖风润雨,郁郁葱葱地舒展开来,遮了骄阳当空,只洒下淡淡光影斑点,静里透着细碎的明媚。

  天机府前安沉峥峻的青岩稳稳牵了石桥,只一转,便园色阔朗,一波莲池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银,耀得人睁不开眼。睡莲娇嫩,粉白淡红轻缀了几点,含苞待放地依偎在那碧叶田田中,池鱼锦丽,密密丛丛,花箭阴中喁喁细语,悄然可爱。

  左原孙立在门前,细柳依依绿荫深处,一抹淡淡的轻罗烟色渐行渐远,凌王妃临去时那一笑似乎还在,叫人不由得也随着她透出几分笑意来。

  左原孙回身不无感慨地看了眼案前,卷轴宽密,尽览山河格局,平铺开来,将眼前一方屋子占了小半去。由东而西,由南往北,绘的是天朝及四境军机图,山关海防、重镇边城历历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这一角,却也是最难的,还要再费些时日。

  图中各处皆是一手清隽的蝇头小楷,锐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点点如星火燎原,收揽这万里疆原入画。很难想象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随手指点细细而谈,又叫他不得不信。再看那些书简资料,已在他这里堆了小山样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着频频翻阅的痕迹,不知凝聚了多少心思在其中。

  这些日子同心研究,将这图中不足之处勘正弥补,竟叫他也痴迷了进去,仿似当年纵横疆场的心又回来了。左原孙笑了笑,这些都瞒着凌王,天机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陆迁无意撞上,硬是被逼着发誓保守秘密。左原孙摇头,认真往那北端幽蓟十六州处看去,一时又陷入沉思。

  这军机图有左原孙相助,事半功倍,眼见便可完成。卿尘抿嘴浅笑,转过临水回廊,迎面见白夫人同两个女子自园中过来。

  她看到那两人形容衣着,在一丛紫藤花前停住了脚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间,遮住了骄阳煦暖。

  风过,掠着几丝淡紫色的飞花扑上逶迤绡裙,夜天凌的两名侍妾千洳和写韵见到卿尘,同着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礼,话音略有些娇媚,带着点儿吴女的酥软动听,低眉柔顺,颇楚楚动人。

  大婚之后白夫人带着阖府女眷叩拜王妃时似是见过一面,卿尘凝眸,打量过去,其后再未想也未见,更无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当是忘了这两人。

  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享她的丈夫,这个念头带给她一阵些微的不快。

  白夫人抬头,见她迟迟不语,轻声再道:“王妃。”

  卿尘将目光轻带,投向姹紫嫣红深处,蜂蝶翩跹,丛丛花香熏人欲醉。她微微颔首:“起来吧。白夫人,你随我来一下。”

  白夫人往身后一瞥,起身随在卿尘身后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尘却只坐着不语,眸中远带着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瑶奉上两盏泛着翠香的太湖云峰,方抬头问道:“她们两人来府里多久了?”

  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来得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写韵,也服侍殿下快两年了。”

  “这么久了。”卿尘没想到,一时沉默。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极安静地绕着那竹林,澄澈明净。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珠玉琤琤,水声衬了修竹茂林,总叫这院中带着三分清幽的静寂。

  白夫人道:“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早,像济王、汐王府里的,连子嗣都诞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尘别过了头,“为何她们这些年却没有?”靳慧前些时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却又总有些犹豫。

  白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每次总会有药赐下,为此还惹得太后很不高兴。”

  卿尘淡锁眉心:“殿下常去她们那里?”

  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过三五个月在天都。以前太后派女官催,他便去,只这次带兵回来,却半夜里都常在书房,也许是太忙了吧。”

  卿尘听了,修长黛眉轻微地一挑,低头啜了口云峰,细品那茶香,略带着微渺的清苦。

  白夫人侧面看着,那茶清袅的水汽在卿尘面上淡淡缭绕,整个人似是笼着一抹烟云般的轻愁,浮光婉转只略作流连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继而被周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却无由地比那些容不得闹起来的还叫人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

  待白夫人走了,卿尘便一直倚在窗口静看着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时几场雨后,竹林里齐齐地冒出几多嫩芽,细翠地清爽地破开了黑土,如今挺拔有力地伸展着。夜天凌喜欢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欢竹子那份幽静,两人常常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会从身后环着她,她靠在他怀里。

  她轻微吐气,将掠到腮边的一缕发丝吹开,心中若有若无地怅然,似乎又清楚地远离了这里,便如当初,迷茫而无助中暗藏的孤独。

  如此盼望他怀抱中的安定,他清淡却熟悉的语气,甚至他平静到寂冷的眼神,那里总有一点幽远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时候微微地将她拢住,告诉她,她属于他。

  那样的怀抱、语气和眼神,可曾为另外的女人有过?

  她不知,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正如他对她曾有的世界无从探寻。

  碧瑶见她在窗边待得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们园子里水多,虽入了夏也总还是凉的,可别着了寒气,否则我怎么向殿下交代?”

  卿尘回过身来,问道:“你交代什么?”

  碧瑶笑道:“殿下说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记着,一旦有个不舒服便唯我是问的。”说罢添了杯暖茶过来:“前几天郡主要的药材送了来,要不要看看?”

  卿尘将茶盏轻叩着,道:“先放着吧。”语中淡淡,不是平时的清静,略带倦郁。

  碧瑶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您若是不喜欢她们两人,只消一句话打发出去便是了,殿下绝不会说什么的。”

  卿尘略皱眉,淡声道:“打发出去吗?一个王爷的侍妾,进了王府几年又被送出去,定会遭尽冷眼闲言,怕是连家人都未必容她们。”

  碧瑶沉默了会儿,道:“郡主行事向来果断利落,怎么今日遇上了这事,竟会心软?”

  卿尘似是笑了笑,笑意隐约在唇边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为不可为,这与果断利落并无关系。同为女人,将心比心,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也是个道理,碧瑶倒再说不出什么,只叹气道:“那郡主这到底是怎么了?”

  卿尘但笑不语,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漫无目的地随手抽了卷书,却一翻,掉出张纸来,上面密密列着些人名。

  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几个字上,郎中令李暄,说起来倒是个可用之才,只可惜投了溟王麾下,浊中难独清,此次自是难免牵连了。

  不过两个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撤办了十之八九。查饷,自然跑不了户部,夜天凌早将户部摸得一清二楚,一根线牵起,雷霆手段步步紧逼,竟牵出了数百万的亏空。一时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没睡上安稳觉了。

  神策军的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事情到了这地步便已足够。卿尘默默看着这笺纸上娟秀的梅花小楷,当一个女人的爱被无视和践踏后,曾经爱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没有人比鸾飞更了解夜天溟,她几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动作,步步为营,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鸾飞,恩断义绝,她用这样的了解将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穷水尽。

  卿尘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时空荡无着。夏日蝉声细细地吟唱着,此时听起来格外的烦躁,“我去园子里走走,你不用跟着我。”她吩咐了碧瑶,举步走出房门。

  闲步踩过石径,竹荫幽林在阳光下细影斑驳,草木秀润远带碧水三千,湖光蒙蒙。

  漱玉院中流水百转,最终都聚在了这处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镜,遥遥倒映着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净人一身机锋,满心凡尘便落了碎淡。

  卿尘俯身下来,在这深静的湖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那样切实,却又隔着千山万重。

  她将衣袖挽起,伸手进水里,阳光透了水波有些圣洁的光泽,腕上的碧玺折射了天水浅影,发出灵动的七色微彩。水波静谧不见异样,她颇有些沮丧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边。

  岸边浅波打湿了绣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浓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纹的繁美色泽。她索性赤脚弄水,纤袅白衣静展于石上,似有流云之姿。

  抬头仰望晴空淡云,风微过,云带逍遥,无拘无束。

  湖光一晃,孤单的影子旁多了个人,身形颀长,青衫磊落,夜天凌俯身问道:“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卿尘回答道:“这里清静。”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拧:“会着凉的。”不由分说便把她拎了起来。

  卿尘拉他:“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她语气中少见的央求的意味让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处渺远空蒙的痕迹,点头:“好。”寻了块平石,挽她坐下。

  卿尘反手环到他身后,紧紧将他搂住。

  夜天凌低声问道:“怎么了?”

  卿尘只靠在他身上,过了会儿闷在他肩头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将她的头抬起来,“什么?”

  卿尘扬眉,凤眸微吊:“你是我的!”简短字语,说得清晰。

  夜天凌薄唇无声地扬起弧度:“谁说不是了?”

  卿尘在他的笑中盯着他眼睛,极认真地道:“谁也不准说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统统都是我的。”声音清雅、低柔,却带着分决然的味道。

  夜天凌从未听哪个女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眼前人:“怎么,想霸占着我?”

  卿尘点头表示正确:“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别人,我就碰别人;你要是爱了别人,我就爱别人;你要是再娶别人,我就也另嫁别人。”

  夜天凌眼中映着淡淡波光一亮,犹如剑芒般慑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我的女人?”

  卿尘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站好,回眸看着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旧坐在石上,双手撑在膝头。卿尘此时站在他面前,赤着脚,裙衫半湿,秀发垂腰,依旧不耐烦那繁复的钗环,散散泻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黛眉清远,翦瞳似水,垂眸时柔静的闲定,闲定里偏偏带着一丝月华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静,有种清傲而从容的东西让他感到异样,异样的不谋而合。

  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地,一丝丝地蚕食着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头只容得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谜,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饶有兴趣地带着抹笑:“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王妃这么霸道。这样的女人有一个就够人消受,难道我还自找麻烦,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说,”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得到,你也要做得到。”

  轻言淡语连消带打,消弭了一丝铮然。卿尘忍不住笑了,用一只脚尖去触湖水,夜天凌抬手将她扶住。

  卿尘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脚尖将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溅去。

  水珠在阳光下洒开道晶莹的半弧。凭夜天凌的身手岂会让她这小伎俩得逞,只往后一闪便让水滴尽数落了个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顺手轻带,将她一把拖了过来。

  卿尘惊叫一声被他稳稳地接在怀里。夏日的温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过,夜天凌淡淡道:“怎么,不信我?”

  “不是。”卿尘只回答了一下就撑起身子,“你怎么躲得这么快,以后不准躲!”

  夜天凌实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还真不讲理。”

  卿尘眼中烟波轻横,撇嘴以示怀疑:“怎么可能躲得这么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体经脉交错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你转那小心思的时候难道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

  卿尘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着那微烫的温热,如同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猫:“你教我啊。”

  夜天凌轻轻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你要学什么?”

  卿尘道:“我不会的那些,还有箭术、剑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说了句,执起她细长的手指,“这手还是弹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尘随他一路往四学阁去,迈入室内,一眼便看到窗旁静静摆着张古琴。她颇为意外,走上前去仔细抚看。

  那琴古朴,典雅中正,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天地方圆,阴阳召和。琴身前广后狭,下喻六合,上应周天度,龙池为八风,凤池聚四气,腰腹法四时,五弦如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清逸之气。她惊叹:“好琴!”

  “喜欢吗?”夜天凌道,“本来说了要给你找来那张‘一池波’,寻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着,人家爱如性命怎么也不肯出让,也不好夺人所爱。不知这张你是不是中意?”

  卿尘将手指轻过琴弦,如龙吟低绕,似凤鸣婉转,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只觉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静静叹道:“很喜欢。”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没白费心琢磨,还真想不到制琴有这么多讲究。”

  “你做的?”卿尘再次讶异。

  “怎么,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着笑意。

  卿尘眸光映着他深溺的温柔:“那这琴就来得珍贵了。”

  夜天凌笑了笑,道:“琴还没有名字呢。”

  卿尘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纸润墨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

  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

  夜天凌立于身旁,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

  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墨香落在滑如春冰的素笺纸上,神里髓中,一丝不乱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得多了。”

  卿尘将笔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将她揽得紧紧的,笑说:“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里去。”

  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尘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

  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以一种深静的眼光凝视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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