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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相逢相知

  位于临仙坊的归鸿楼向来是伊歌城中把酒清谈的好去处,登楼闲坐,放眼大江,泼墨挥毫,击筑笑歌,都是宾客们常有的雅兴。眼前虽还不十分暖和,但二月一过,楚堰江冰消雪融,走马长街,吹面而来轻风料峭,已带了桃红柳绿的清爽气,让人深吸一口便心生惬意,浑身轻松起来。

  归鸿楼开阔的前堂人声喧哗,宾客如鲫,和往常一样颇为热闹,这几天多数人都在乐此不疲地谈着同一件事情。

  今年二月甲申,昊帝纳钦天监正卿莫不平之议,设祀礼,行大典,携皇后登宣圣宫五明台遥祭惊云山。

  当日,天都上空日月同辉,照临万方。惊云山境内紫云缭绕,面南一侧山崖无故崩裂,失踪数十年的皇族至宝归离、浮翾二剑重现踪迹。

  得归离者得天下,双剑同出,更是皇权天授、帝后并尊的祥瑞吉兆。

  昊帝在继位之前,外御强敌、内肃九州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他深知多年战乱,民生不安,称帝之后薄徭赋,废苛政,与民休养生息,复又罢贪官,惩酷吏,兴农工,通商路,破格提拔有识之士,这一切都使寒门士子及百姓深为拥戴。而皇后亦是出身名门,爱民如子,之前更曾数次救民于大难之中,亲善贤德有口皆碑。如今天降神兆,双剑合璧,天朝诸州人人奔走相告,无不称颂天命所归。

  开国神剑一事越传越是神秘莫测,紧接着昊帝颁诏天下,废强征兵役,废奴役贱籍。此举使得天子威望日盛,先前些许流言蜚语很快湮没在这来势汹涌的天命之中。

  虽已事隔多日,但无论走到天都何处,都常能听到“归离剑”、“浮翾剑”的字眼。此时归鸿楼中正有乐女曼声弹唱关于此事的唱曲,瑶琴轻鼓,隔着珠帘玉户不时传入里面略为安静的一间雅室。

  巩思呈凝神听了会儿,喟然一叹,对面前的人道:“双剑出世,四海咸服。莫先生技高一筹,在下佩服。”

  莫不平眉梢微动,呵呵笑道:“天赞我朝,圣主应命而生,神剑失而复得,实为幸事。”

  巩思呈明知此事另有蹊跷,却也清楚莫不平不可能露出半点儿口风,只得随他笑笑,道:“莫先生神机妙算,常常救人于危难,今天我请先生来,正是有事相求。”

  莫不平道:“请讲。”

  巩思呈道:“想必先生早已知道,犬子不争气,惹下大祸,还望先生救他一命。”

  十日之前,原颖川转运使巩可被押至天都,如今正关在大理寺刑牢。定州之事虽尚未定案,但任谁都知道,巩可此番已难逃一死。

  莫不平端起面前的天青玉瓷盏,却不急着饮茶,“此事你应该去求湛王殿下,何故找到我这里?”

  巩思呈颓然摇头:“莫先生是明白人,定州出了这样的乱子,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湛王?他没怪罪于我,已是看在多年宾主的分上,给足了我情面。眼下唯有先生能救小儿,将伯之助,义不敢忘,请先生务必成全!”

  莫不平道:“定州之事交由三司会审,证据确凿,老夫也无能为力。”

  巩思呈不想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脸上立时一白:“莫先生……”

  莫不平倒并非绝然无情之人,只是这事的确无法相帮:“你应该很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令郎的性命,又是为了何事。实不相瞒,一个时辰前,御史台又有奏本弹劾府上二公子国丧之中宴酒行乐,这道奏本已明发廷议,很快便见结果,你还是有个准备吧。”

  巩思呈脸上已是苍白如死:“百丈原之事全是我一人过错,各为其主,娘娘若因此要取我性命,我无话可说。烦请先生代为转告,我愿以此身告慰澈王在天之灵,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小犬。”

  “娘娘并不想要你的性命。”莫不平叹道,“痛失至亲是何等滋味,想必你现在也已明白一二,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起身告辞,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便再道:“其实有个人你不妨去试试,他若愿帮你,令公子或许有救。”

  巩思呈忙问:“是谁?”

  莫不平道:“漓王。”

  伊歌城南以射日台为中心的骑射场周回二十余里,占地广泛,最多可容纳骑兵两万,步兵三万,是平时天军操练的主要场地。

  圣武朝以来因战事频繁,天下尚武之风逐渐盛行,无论是士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大都骑马射箭,修习武艺。久而久之,士族之中除了游园击鞠、清谈宴乐之外多以此为消遣游戏,骑射场中处处不乏他们的身影。

  夜天漓在封王之前便是天都大名鼎鼎的放浪人物,一等一的疏懒,一等一的纨绔,虽然现在接管了京畿司也丝毫不见收敛,照样纵欢行乐,显然没有做个良臣贤王的打算。从那道委他以重任的诏令下后,京畿司中从来不见他的影子,非但如此,他还一声令下将数千京畿卫大半赶出府营,任他们出入赌坊青楼也不过问。

  满朝皆知漓王圣恩隆宠,昊帝对他简直就是纵容。他这般行事,惹得一群老臣忧心不已,频频上书规劝。可偏偏最近天都中上报有司的案件逐日减少,城坊间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昊帝放任不理,漓王我行我素,十分逍遥。

  天气回暖,骑射场上就比往常多出几分热闹,京畿卫的士兵们近来最怕的便是随漓王来校场,一见到漓王手中那杆银枪,人人心中发怵。

  漓王的枪法现在是越来越出神入化,这几个月兴致极好,几乎每天都点十几名京畿卫陪练枪法,哪个花拳绣腿让他看不顺眼,当即便逐出京畿司,连委屈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场中银光暴闪,一柄长刀当地被激上半空,四周侍卫们齐声叫好。夜天漓潇洒地将银枪一掷,丢给身旁近卫,“刀都拿不稳,回头练去!”

  方才和他对练的士兵已在他手下走了近百招,正跪在面前惴惴不安,闻言喜形于色,知道今天算是过关了,“多谢王爷指教!”

  夜天漓往外走去,刚才就听到相隔不远的左营校场闹闹嚷嚷,一边走一边问道:“那边吵什么?”

  侍卫立刻回道:“是麟台少卿巩行和殷家大小姐在较量箭法。”

  夜天漓奇道:“怎么回事儿?”

  侍卫道:“听说年前殷家和巩家订了婚约,殷小姐想必是不愿,却父命难违,便带人找上了巩行,好像是要逼他退婚。”

  夜天漓听罢,心里便将殷监正暗骂了一声,他到底把女儿当什么?转念又一想,道:“走,去看看。”

  左营校场中除了围观的将士和一些前来射猎的士族公子外,另有十余名身着骑装的女子围在四周,个个冠带束发,英姿飒爽,看来是随殷采倩一同来助声势的。

  这时候原本乱糟糟的吵闹声渐渐低了下来,夜天漓没让侍卫惊动别人,先站在了外围往场中看去,却见这哪里是在比箭。殷采倩骑在一匹紫骝马上,身着雪貂镶边骑装,足踏乌皮勒金靴,手中飞燕银弓弯如满月,正隔着数步的距离不偏不倚地对准巩行,面如寒霜,“巩行,我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巩行正是巩思呈的二公子,此人平时舞文弄墨,自命风流,除了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外倒也没什么劣迹,至少比起他的兄长要好得多。此刻被殷采倩拿箭指着,倒也不慌张,“大小姐何必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作罢?你我自幼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马,这婚约也无不妥当,怎么至于动刀动枪呢?”

  殷采倩柳眉冷挑:“胡说!谁和你青梅竹马了?再说就算是要定青梅竹马的婚约也轮不到你!”

  巩行笑道:“这么说,大小姐难道是心有所属?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何不请来一见?”

  殷采倩向来崇拜的是霸气英武的男儿,对他这种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最是厌恶,银牙咬碎,脸上没有半分好颜色:“对!我就是心有所属,非他不嫁。他好过你千倍百倍,你若不服,先赢了我手中的箭,再去和他较量!”

  即便天朝民风并不拘谨,在场的也大多是生性豪爽的将士,但有女子当众说这样的话还是引得四周哗然一片。她话音落后,人群里却传来阵掌声,只见夜天漓缓步迈入场中:“说得好!”

  突然见漓王前来,巩行和身旁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殷采倩也不能再这样拿箭指着巩行,收弓下马:“王爷。”

  夜天漓盯了她一会儿,挑一挑唇角,慢悠悠转身对巩行道:“巩行,你好大的胆子,也不先问问她是谁的人,就敢订下婚约。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还能逼她嫁你不成?”

  这话让所有人愣住,人人心中都冒出一个念想——殷采倩方才所说的人,难道竟是漓王?若果真如此,按漓王平时飞扬跋扈的性子,这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巩行呆了呆,他惹谁也不敢惹眼前这位骄横的王爷,先时应对自如的模样全无,“王……王爷,我并没有逼她嫁我,这是两府长辈替我们订下的婚约,我只是遵从父命而已。”

  夜天漓眉梢一吊:“殷采倩早有婚约,尚未解除,岂能随便嫁与他人?你们两家若糊涂了,本王给你们提个醒。”

  巩行道:“请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从来不曾听说殷小姐另有婚约啊。”

  夜天漓道:“圣武二十六年,殷皇后做主将殷采倩指为澈王妃,虽当时因虞夙叛乱,十一皇兄带兵出征没来得及大婚,但此事早就内定下来,这不是婚约是什么?你巩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澈王妃?”

  众人都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件事,顿时面面相觑。当初这指婚虽确有其事,但澈王战死沙场后,这事便到此为止,无人再提,可偏偏现在漓王一说,大家却又都觉得无法反驳。宫中从来没有旨意废除这婚约,那么殷采倩在名义上,的确应该是尚未举行大婚典礼的澈王妃。

  巩行愣了半天才道:“可是澈王……”话说到一半,夜天漓一道锋利的眼神直刺过来,竟骇得他没敢说下去。夜天漓显然不打算和他讲什么道理,警告过后,将目光转到了殷采倩身上,待要看她什么反应,却意外地发现殷采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间一丝迷离的哀愁,让他有些不解。

  殷采倩见他看过来,往前走了一步,对巩行道:“王爷说得没错,我与澈王的婚约从来都没有解除。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我喜欢的人,他比你好千倍百倍!”她一抬下颌,扬声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无论澈王生死,我殷采倩非他不嫁!我现在就入宫请旨完婚,巩行你要是有胆量的话,咱们去请皇上和娘娘圣裁!”

  她此举大出夜天漓的意料,因为澈王的事,夜天漓恨极了殷家和巩家,对殷采倩的态度也大不如从前。他今天插手此事,原本就是想让这两家骑虎难下,就算不陷入两难的境地,也要颜面尽失,落人笑柄。至于殷采倩是不是真要为澈王守节,这原本并没在他的考虑之中。突然听到殷采倩要履行那时的指婚,惊愕之余,不免有些震动,“你要和十一皇兄完婚?”

  殷采倩道:“不错,我要和他完婚。”她决心已定,当即翻身上马,便出校场而去。

  夜天漓比殷采倩迟了一会儿,没能在入宫之前拦住她。他赶到致远殿,才知皇上和皇后都在清华台。

  清华台殿阁玲珑,因在宫城偏南一方,临近岐山地脉,有温泉之水接引而成五色池,池水色泽深浅多变,清气馥郁,常年不竭。每到冬季,四处冰寒雪冷,唯独这里温暖如春。五色池四周遍植兰芷,这时候修叶娉婷,已袅娜绽放,淡香缥缈于兰台凤阁,那股出尘的安静与外面翦翦风寒的冷意自不相同。

  卿尘因怕冷,入冬以后便常居此处,一来避寒,二来那温泉之水略具疗效,对身子十分有益,便于调养。夜天凌除了召见外臣,平日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都在这里,今天正和卿尘商量什么事情,神色沉肃,卿尘脸上亦略带伤感。殷采倩和夜天漓先后求见,一个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一个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夜天凌听着眉间便见了几分深色,也不看殷采倩,只问夜天漓:“怎么回事儿?”

  夜天漓迟疑片刻,便将刚才的事大概说了。而后又对殷采倩道:“我在校场说的话只是存心让巩行难堪,你何必当真?再说当初那赐婚,十一皇兄也没答应,并不算数。”

  卿尘见殷采倩神情坚决地跪在面前,轻声叹道:“刚刚才和皇上在商量,要将澈王的灵柩迁回天都入葬东陵,你们倒好,先闹上这么一场。”她移步上前,伸手扶了殷采倩:“你起来,这样的事岂能拿来儿戏?”

  殷采倩顺着她的手抬起头来,不料早已满脸是泪:“求娘娘成全我,我是真的愿意嫁给澈王,当着那么多人说下的话,我并不是玩笑。”

  卿尘垂眸看她,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间的凄然,轻声道:“澈王已经不在了,我成全不了你。你与他的婚约我替你们取消,当时你离家出走不也就是为此吗?如今,各得其所吧。”

  殷采倩脸上涟涟泪水溅落在冰凉的青石地上,只是向前叩首:“采倩心意已决,求娘娘成全!”

  卿尘原本便心绪不佳,略有不悦,蹙眉道:“你在幽州军营前,曾当着我的面请澈王收回请旨完婚的话,与他彼此两清,难道忘了?”

  殷采倩道:“当时当日,他不识我,我不知他;今时今日,我敬他胸怀磊落,爱他快意潇洒,念他生死情重。那时候我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澈王殿下不好,而是……”她突然有些怯懦,停了停,最终鼓起勇气往皇上那边看去:“我喜欢着别人。后来等到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但是,却都晚了。”

  卿尘眼底浮起云水般的颜色,一时间深浅难辨。殿里撷云香的气息沉沉渺渺地散开,如轻微的叹息遥遥的思念,飘落锦屏御案,渐渐地落了满地。

  眼前的殷采倩分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一味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她如含苞初绽的花朵,正逐渐盛开她的美丽,那一双杏眸中不仅仅带着明艳与俏丽,两年的时日已在其中沉淀了太多东西,泪光之后,黑若点漆。

  蓦然邂逅,擦肩而过,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来去匆匆,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去遗憾。过往与相逢或许在深夜梦回中残留下淡淡的痕迹,纵不能相忘,已无处可寻。

  不管现在殷采倩对十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份情义终究是有的,就因此卿尘也再狠不下心斥责她,言语便也温和许多:“漓王刚才只是无意说了那话,你若执意如此,倒让他不好收场了。”

  这时夜天凌目光扫过殷采倩,突然问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殷采倩一闭双眼,泪水自脸上划出两行清痕:“回皇上,想清楚了。”想清了,看透了,伤透了,那个荣耀的家族能带给她的都是什么,她来不及选择,就这么守着那个男子风一样远逝的笑容一生一世,也好。

  夜天凌站起身来,在殿中缓缓踱步,腰间龙佩垂下深青色的丝绦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晃动,一步步无端透出沉重的压力。过了些时候,他道:“既然如此,你随行去雁凉,先将澈王的灵柩迎回天都再说。”

  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卿尘闻言一震,却接着叹了口气,没有出言反对。让殷采倩去一趟雁凉也好,来回几个月,想必等她回来,情绪便也定下来了。

  殷采倩对夜天凌原本便心存敬畏,自他称帝之后威严与日俱增,言行号令,越发让人不敢忤逆,她呆了一刻,轻声道:“采倩遵旨。”

  夜天凌往殿外看了会儿,对夜天漓道:“礼部已经拟好了仪程,让别人去不妥当,你便亲自去一趟雁凉,护送你十一哥回来吧。”

  夜天漓肃容道:“臣弟领旨。但是她……”

  夜天凌抬一抬手,让他不必多言,拿起案前一道奏疏给殷采倩:“至于巩行,你带这个回去给殷监正,让他自行斟酌。”

  殷采倩上前接过来,翻开一看,是御史台弹劾巩行的奏疏。贬迁涿州的定论之上赫然是明红的朱批,简单一个“准”字锋峻峭拔,扑面而来竟带凌厉之气,看得她手心涔涔尽是冷汗,心里百感交集。这样一来,与巩家的婚事自然不复再议,但巩行日后的境地也由此可见。

  夜天漓和殷采倩一并出了清华台,殷采倩极沉默地走在前面,夜天漓一反常态,也默不作声。

  到了宫外,殷采倩低头行了个鞠礼,便要转身上马,夜天漓忽然叫住她:“哎,你等等!”

  殷采倩站住脚步,夜天漓皱着眉头:“抱歉,我今天并不是想让你为难,你也别再赌这份气,若十一哥知道了,倒要怪我了。”

  殷采倩目光淡淡投过他身边,并不看他,“王爷今天说的并没错,不必跟我道歉,我往后就为澈王守一辈子灵,念一辈子佛,也是我应该的。”

  “你这算什么?”夜天漓脸上冷了下来,“想替殷家赎罪吗?”

  殷采倩摇头:“若要说罪,你们男人的恩恩怨怨,轮不到我来赎。我就只记着在北疆最难过的时候,是澈王他陪着我,虽然他那时候也没把我当成未来的澈王妃,但他陪我喝酒聊天,骑马射箭,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开心。你们争你们的恩怨,我陪他喝杯酒,说说话,难道不好吗?”她半仰着头看那透蓝的天,衣袍纷飞,微风轻寒掠过鬓发:“又要去北疆了呢,我倒是想,犯不着一定要回天都,他应该更喜欢北疆,可以纵马驰骋、仗剑啸傲的地方,才适合他。”

  夜天漓心底滋味难言,沉甸甸压得人难受,喝了句:“别说了!”

  殷采倩终于看向他,细看了会儿,怅然道:“方才在校场见着你,我真以为是澈王回来了。可是现在仔细看,是像,可又不十分像。他发起怒来更像皇上,冷冰冰地不说话,想想也挺怕人呢。”

  夜天漓有些恼火,话中就带了狠意:“我们本就是兄弟,像有什么奇怪?你回去告诉殷监正,十一哥这笔账,我和殷家没完!”

  殷采倩将头一转,眼中酸楚刺痛,凄凉难耐:“王爷要怎样便怎样吧,只是别误了去北疆的正事。”说罢翻身上马,娇叱一声,紫骝马放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平阔的大路上。

  夜天漓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紧绷着脸打马回府,身边人都看出他心情恶劣,格外小心翼翼。府中内侍见他回来,有事情欲上前禀报,看看他脸色却又犹豫。

  夜天漓转头没好气地道:“有事就说,干什么吞吞吐吐的?”

  那内侍忙俯身道:“是,王爷,巩思呈又来求见,等了王爷半天了。”

  夜天漓挥手将缠金马鞭掷下,心头噌地就是一阵怒火。巩思呈昨天便来过漓王府,夜天漓心知他是为巩可之事而来,见都不见,没想到他今天还来。

  那内侍跟着夜天漓大步往前走去,眼见他将身上披风一扯兜头撂了过来,转身站住:“让他来见我!”

  内侍躬着身去了,不多会儿引了巩思呈前来。夜天漓已经进了寝殿,内侍前去通报,巩思呈站在阶下再等。高檐华柱之前他独立的身子有些佝偻,花白鬓角,风霜苍老。他抬头往殿内看去,宫幔遥遥,深不见底,无端令人觉得压抑和不安。原本连着两天都见不到漓王,他早有些心灰意冷,只是现在除了漓王外,没有人能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说上一句话,不管漓王是什么态度,他总是要试一试,这毕竟是最后的希望了。

  过了好一会儿,寝殿深处终于有人走了出来,正是漓王。巩思呈来不及细思,忙趋前几步:“王爷。”

  夜天漓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云锦长衫,扣带镶玉,箭袖缠金,头绾攒珠七宝冠,玉面俊俏,带着高贵与冷傲。他缓步在殿前站住,居高临下看向巩思呈,脸上倒也不见先前的怒意,只是阴沉沉有些骇人,骄狂之中透着几分煞气。

  他不出声,巩思呈只得弯腰候着。良久听到上面冷笑一声,夜天漓道:“你想保巩可一命?”

  他直接就这么问,巩思呈倒愣住,接着道:“逆子混账,百死莫赎,但请王爷救他一救。王爷若肯说话,皇上定会开恩。”

  夜天漓道:“好,本王答应你。”

  他如此痛快,非但没有之前料想的羞辱,连一句推诿都不见,巩思呈意外至极,随后匆忙道:“……多谢王爷!”

  夜天漓盯着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极冷的笑:“用不着谢本王,皇上说了,巩行既然定了贬去涿州,巩可,就发配定州充军,你谢恩吧。”剑眉一挑声音一扬:“来人,送客!”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转回殿中去了。

  他那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巩思呈眼前几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坠地狱。天下三十六州,单单发配到定州,巩可军粮一案害死定州数十名将士,定州军民早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们手里,这是生不如死啊!巩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浊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风袭来,寒彻心骨。

  春江水暖,远山吐翠,几痕堤带横陈。

  楚堰江上轻舟画舫,穿梭如织,江水东西,往来南北,既有商贾侠客,亦有名士鸿儒。这几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闱都试,各州士子齐聚天都,登科应试,一时风华云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里一大胜景,时逢春至,繁花锦绣如云似雪,连绵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闱收试之后,江上舟舫不断,游人比肩,锦衣雕鞍,笑语倜傥,几乎比金科放榜还要热闹。临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带水迎风,乃是登舟饮酒、遥看花林的好去处,此时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暄之声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参试应考,士子们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说起今年都试。这个话题一开,顿时高谈阔论沸沸扬扬,细听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议之辞。

  今春都试一反常例,重时策而轻经史,燮州士子卢纶以一篇平实无华的《南滇茶税考述》竟得以金榜题名,御笔钦点为金科状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说》更有诽经谤道之辞,十分惹人争议。这次都试因与历年的惯例大相径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孙山,难免颇有微词。

  应试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轻人,自负诗书满腹,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越说越是喧闹,再加上推杯换盏,酒助谈兴,渐渐竟要指责起朝政来。

  隔着几转屏风,这石舫往里面便是分隔开来的清阁雅室,其中一间几面花窗正对着那些士子们聚集的地方。窗前青帘半卷,点点筛进些阳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内几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却显然不是今年应试的士子。坐在一张梨木低案之后的人身着水天色素锦长衫,发结银丝青玉带,身形颀长,神色清峻,正透过花窗遥看着那边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只是坐在那里,闲握杯酒,浑身上下却透着叫人不敢逼视的尊严气度,目光淡定间仿佛尽览一切,沉稳深邃有种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面喧哗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弱了不少,但依旧听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边听着这纷纷的议论,一边抬手轻拈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过,沉静夺目。

  这人听了会儿,突然笑道:“都说文人的嘴最为刻薄,果然如此,让他们这么一说,如今这朝政竟是混乱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乱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随意说了一句:“年少气盛,难免自以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边士子中有个白衣黄衫的年轻人,一直是众人间最活跃的一个。这时仰首饮尽杯中酒,酒壮胆色,在大家的拥簇中铺纸蘸墨,牵袖挥毫,片刻间将一篇指责都试政策的文章一挥而就,众人传看之下,纷纷叫好。

  那人将笔一掷,扬声道:“诸位同年,今年都试废经取仕,摒弃礼制,小弟实不敢苟同。我等寒窗苦读,十年一试,却遭逢这样不公平的待遇,诸位若觉得小弟今天这一篇告文写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试放榜的宸文门前张贴起来,请朝廷给个公论,必使之上达天听,以陈谏言。”

  众士子闻言而起,颇有一呼百应之势。雅阁中坐在下首的陆迁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们这么闹下去,让我过去约束一下吧。”

  眼前两人正是为了解仕情微服出宫的昊帝和皇后,都试这番调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动,夜天凌早已有所预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压得住他们?”

  陆迁俊秀的面庞上一派自信洒脱,笑道:“这点儿把握还是有的。”

  “不急在此时,”夜天凌一抬头,“冥执,去想法子将他们写的那篇告文弄来看看。”

  冥执领命去了,远远见他和那群士子们周旋一阵,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过不多会儿,拿着一张墨渍簇新的告文回来。

  夜天凌着眼看去,先见其字龙飞凤舞,潇洒遒劲,再看文章,辞藻并茂,通篇锦绣。内容虽诽谤朝政,但一气读下,酣畅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极具煽动性。他将告文递给卿尘,笑赞道:“好文章,可问了那人是谁?”

  冥执道:“此人是云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试也榜上有名,点了二甲进士出身。”

  夜天凌对陆迁道:“云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陆迁名冠江东,现在又出一个秋子易,想要轰动京华。”

  陆迁道:“先前倒也听说过他,似乎是个极放浪的人物,平时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颇有些名声。”

  “的确好文才。”卿尘看完了告文,想了会儿,“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关系?”

  经她一提,陆迁记起来:“云州秋家是当地名门望族,秋翟是这秋子易的嫡亲叔父。”

  “哦。”卿尘眉梢略紧,后面的话便没再说。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监正的门生。

  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浅酌杯中酒。此时忽闻马蹄声紧,遥见江边堤岸上一骑飞马快奔而来。马上也是个年轻男子,寻到石舫这里,下马快步踏上石桥,远远便道:“子易兄,诸位,诸位!国子监那边出大事了!三千太学士因今年都试题制废经典轻礼制,偏颇取仕,联名上书以示不满,现在全都在麟台静坐,请求圣上重新裁夺!”

  这消息传来,顿如烈火添柴,众皆哗然,一时群情激昂。陆迁眼见那群士子便要趁势起闹,忙道:“主上,让他们再推波助澜,怕会酿成大乱。”

  夜天凌轻叩酒盏,信手放下:“你去吧,压住那个秋子易,传朕口谕,准他们自圣仪门入麟台参议此事。”

  陆迁听到这样的安排,十分吃惊,但随即拱手一鞠,低声道:“臣领旨。”便快步离去。

  陆迁离开后,夜天凌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三千太学士联名奏表,圣武年间也有过一次。”

  卿尘手指笼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紧——圣武二十六年天帝诏众臣举荐太子,国子监三千太学士曾联名上书,具湛王贤,请立储君。

  春盛,日暖,风轻。麟台之内,气氛却凝重。

  正午的阳光在鱼鳞般层层铺叠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泽,连带着殿前的琼阶玉壁也似映着光彩,然而透到靳观心底下,却深凉一片。

  面对着眼前人头攒动,靳观怎也没想到昊帝敢让国子监太学士与今年新科进士们同台辩论,并准天都士子麟台参议。

  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士子新贵,这要是控制不下场面,可是要生大乱的。更令他心惊的是,刚才进来的时候,见到麟台四周已经遍布玄甲禁卫,重兵环伺,为首的是上军大将军南宫竞。

  金钉朱漆的巨大宫门缓缓闭合,靳观脸上镇静,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尽是昊帝那张峻冷无情的脸,仿佛那深不可测的眸光就在身后,刺得人如坐针毡。

  若是麟台中真闹出事来……他没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许太学士联名上书,他自认是进是退,总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来只手轻轻一翻,棋盘颠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强有力的手就这么扼在关键处,顿时叫人进退两难。

  好在场面目前还算稳定,靳观环目四视,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学士们,麟台之东是今年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律冠服绿袍,循阶而立,引领他们的,是银青光禄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异的天都士子,原本这应是最混乱的一面,此时倒也秩序井然。靳观一眼便看到在他们之中正与秋子易相谈甚欢的陆迁,眼角不自觉地牵了牵。

  江左陆迁,少时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满当时云州科场营私舞弊、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云州贡院外墙之上泼墨挥毫草书狂诗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场弊端。随后纠集江左士子近千人弃书罢考,以至于那年云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继遭贬,甚至牵扯到数名中枢要员。陆迁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险些废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却从此声名鹊起。

  一晃十年有余,现在的陆迁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当中,仍是意气飞扬。以他的经历与名声,自然极易镇抚这些士子的情绪,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态度便知。

  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将所向披靡,却不料如今出一个斯惟云,就敢清查百官;出一个莫不平,可以牵引朝堂;出一个陆迁,又领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着的灏王,这是前太子,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按理说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这样的人,但灏王却频受重用,甚至连春闱都由他主试。还有一个漓王,平时看上去不务正业,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协理天都两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志在云霄,心如瀚海,纵横棋盘,落子不多,却每一步都在关键处啊!

  “王爷,”靳观正了下心神,侧身对灏王道,“麟台辩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无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坐在他身边的灏王微微一笑:“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们既然有话要说,就让他们说,至于说得对不对,不妨公论。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给他们畅所欲言的机会,等到说完了,结果也就出来了。”

  靳观道:“皇上开天下士子之言路,实为圣明之举。不知王爷对这场辩论的结果可有预料?”

  阳光下,一身金绣蟠龙的亲王常服稳稳衬着灏王高华的气度,他始终温文含笑,“靳大人该对我们选出来的新科进士们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们哪一个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们输了,那就是你我有负圣望了。”

  靳观心中突地一跳,作为今年都试的两名主试之一,这些新科进士可都是他和灏王共同遴选的,若他们名不副实,那岂不是主试官员严重失职?靳观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点头道:“王爷言之有理。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灏王侧过头来一笑,“的确如此,时间已到,也可以开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监场,有劳靳大人费心主持,该怎么控制场面,大人多多斟酌吧。”

  报时金鼓隆隆响起,这绵里藏针的话听在耳中却异常地清晰,靳观心底长叹一声,躬身应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

  车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着江岸离开杏林石舫。卿尘松手将车帘放下,转头问道:“四哥,闹出这样的事,靳观这个国子监祭酒难辞其咎,你却一再用他,不知他会怎么想?”

  夜天凌淡声道:“他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不在他。”

  卿尘同夜天凌目光一触,迎面深不见底的双眸,似一泓寒潭,敛着冰墨样的颜色,春光也难入其中,她话到嘴边,复又无言。这漫天明枪暗箭,夜天凌因势利导,反为己用,自始至终都还留着一分余地。这里面是他对她的一言承诺,也是他高瞻远瞩,于国于民之期望。但是这仅有的忍让在接踵而来的冲击之下,还能维持多久?还有什么理由要维持?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却无法可施。

  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个濒危的病人,只能靠针药延缓着衰弱,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触摸到结局,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怅然与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将手笼在唇边呵了口暖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关键不在他。但我也无能为力了。”

  夜天凌闻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还有我。”

  卿尘抬头,只见他脸上近乎自负的骄傲,淡淡地,带着一抹潇洒。他俯视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他;如果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他;如果觉得倦了累了失望了,还有他。

  无论何时,都有他。

  卿尘仰头看着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昨天在清华台,她倚在他身边闲翻书,无意问道,“古时烽火戏诸侯,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你说有什么好笑的呢?”他搁下手中的事低头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戏给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尘便道:“四方侯国都被你撤了,哪里还有得戏?你先叫人撕些绸帛来听听,说不定我便笑了呢?”谁知夜天凌扬声便命晏奚去取绸帛来,卿尘又气又笑,“你真当我是亡国的妖后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样的妖后又有什么办法?朕只好陪你当昏君了。”

  虽是玩笑话,卿尘过后却想了好久,换作以前,这样的话他会说吗?

  她几乎是在他的宠溺下随心所欲,就在他身边,她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欢那种感觉,他就是他,无关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儿,他的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头抬起来,夜天凌目带研判与深思,看了她一会儿:“在想什么?”

  卿尘见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轻微地漾过亮光。她便也这般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淡淡转出一笑:“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颌的手略微一紧,夜天凌唇边却勾起抹笑,他细起眼眸:“你不要行吗?”

  卿尘叹息一声,顺从地伏向他的怀中,将退缩和厌倦都藏在他的温暖之下,如一只逃避寒冷的小兽。过了一会儿,她道:“四哥,我们去武英园好吗?”

  武英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寻径而入,遥见桃色点点,碧枝万树,云霞铺展,犹胜当年。

  亭台楼阁,朗声笑语犹在耳,夜天凌陪着卿尘缓步往园子深处走去,心中不免生出丝感慨。不过几年而已,物是人非,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曾经桃李琼筵,羽觞醉月,群季在座,谈笑赋诗,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他轻叹一声,无意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卿尘扭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前面半山之侧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一棵老树虬枝劲道,自山岩缝隙扎根而生,树干斜伸,如伞如盖半遮亭上。落花在山侧,在亭中,在衣袂飘飘间转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遥望远处,满身竟是难言的孤单与萧索。

  夜天湛听到脚步声回头,忽然见到夜天凌和卿尘,瞬间愣愕,随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见过皇上、娘娘。”

  飘逸俊雅的姿态,从容沉着的话语,轻风扑面,衣袖微扬,带来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药香夹杂着清冽的酒气,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独爱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红点点,几个细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里,已经空了两瓶。卿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夜天湛轻轻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来是想避开别人,却谁知这般巧合,该来的,竟避也避不开。

  卿尘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将目光转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视线和她微微一触,他脸上因酒的缘故颇有几分倜傥神采,然而那笑却勉强。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来,“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欢这幽州冽泉。”

  夜天湛道:“在北疆时曾和十一弟一起喝过。他嫌天都桃夭太过醇浓,失了酒的豪气,说只有这酒烈中缠绵,最合他的口味。”

  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首倾酒入喉,“清含冰雪之气,浓有风焰之魂,是好酒,朕还欠着十一弟一醉,到现在也不曾还他。”

  卿尘眼底蓦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色,灿如云,尽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

  身边是一阵无声的沉默,亭前风过,花落如雨。

  百丈原前,痛失手足,兄弟反目,刀剑相见。从那以后再无人提过此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着什么,但即便不愿提,不想提,这却始终压在心头。

  恩恩怨怨纠缠得深了,反而变得谁也说不清楚,是非黑白,成败对错,早已一言难尽。

  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握在瓶颈处略显得苍白,透着紧致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气,那酒瓶便会迸碎在他的指间。“四哥,抱歉。”他的声音极淡,说话时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遥遥落在亭子外面,唇角微抿。

  夜天凌亦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望着前方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抱歉。”

  卿尘诧异地看向他们两人,稍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时看了她一眼,但都没有开口。

  依山连水的武英园,半边青峰,奇石叠嶂,两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间长挂垂泻,一前一后汇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涌,如翠如玉,风过发间,水雾纷纷扑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见底,倒映着卿尘白衣缈缦,她望着那飞溅而下的瀑布出神,耳边水声隐隐,却似乎静得要令人窒息,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男人与男人之间,自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时介入其中。她盼望着他们能深谈一次,然而亭中是极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开始还是语气平和,紧接着越说越快,逐渐就变成了激烈的争吵。

  夜天凌的声音深沉凌厉,夜天湛的声音冷淡犀利,两人都不再见平素那不动声色的沉稳和耐心,各持己见,措辞锋锐。

  麟台之前,一场天朝开国未有的辩论正在进行;武英园里,两个掌控着天朝兴亡的男人亦正针锋相对。

  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

  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

  卿尘仰首闭目,任纷飞的水雾洒了满身,点点清凉让心头翻滚的焦灼淡下几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进掌心里,连疼痛都不觉得。日影渐西,将眼前瀑布清流渐渐染上琥珀的色泽,时光一刻一刻难熬,仿佛千万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个尽头。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她唯有相信这两个男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突然间,上面的说话声中断,卿尘不由自主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几声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声音重新响起:“的确,各州究竟有些什么手段应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据实相告。但知道归知道,要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银子吐出来,哪里那么容易?”

  夜天凌沉声道:“要说容易,继续放任他们侵吞国库盘剥百姓倒容易,可惜别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负国营私,法理难容,其心可诛,任谁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亏空,我倒先要问,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解决一时之困,像以前那样点到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么地步?查到天下无官不清,查到国库充盈,还民以富足,一天不达目的,我一天不会放手!”

  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

  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奸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天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没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干净彻底!”

  “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

  “说。”

  “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

  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身的血液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天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熟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皇上,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

  他会答应吗?

  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满了玄甲禁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玉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玉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

  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迎圣驾。”

  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荷叶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

  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身影独对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祷祝。

  万树桃花,清辉满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沐浴在月色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驻,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

  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身爱恨,一生风月,都作浮云飞烟。

  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水前,潇洒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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