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尽的烦恼(2)
丁祖望看看沈容月,点点头。
严如意在吃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吃着,突然有些委屈,扔下筷子。她眼前闪现丁祖望责怪的眼神,落泪了。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饭,披上外套走出办公室,到院子里走了一圈,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就往外科大楼走来,她要去找钟立行。钟立行看到严如意突然来访,心里有些不安,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坐下来说话,他知道严如意一定会找他的,但是今天这个时候来找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丁祖望的病情。他怔了一下:“啊,严老师,有事吗?”
严如意情绪低落:“没事儿,在你这儿坐会儿。”
钟立行急忙拉了椅子给严如意坐:“您吃饭了吗?”
严如意在椅子上坐下:“吃过了,你吃了没有?今天手术做得怎么样?”
钟立行一笑:“还没吃,晚一会儿再说吧,今天手术做得很成功,我正整理呢。”回身去烧咖啡,“严老师,我这儿有上好的牙买加咖啡,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给你烧一点。”
严如意叹了口气:“哎呀,还牙买加咖啡呀,还是我们立行知道疼人!”
钟立行接好水,从柜子里拿出咖啡,倒进咖啡壶里,按动开关,在严如意面前坐下。
严如意笑着看着他:“一看见你,一身的疲惫就都没了,尤其是你那一笑,立行,你怎么老是能笑得出来?”
钟立行又是一笑:“心静自然凉,严老师,你以前不是老这么跟我们说吗!”严如意咯咯笑起来:“哟,你什么都记着啊?你可真是有心人!”
钟立行腼腆一笑:“严老师,你就是心太重了,操心的事太多,什么事别想那么多。”
严如意看着钟立行,叹了口气:“是啊,我知道我的毛病,我要是不操心,也不会受这么多累,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似的。”
钟立行依然笑着:“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尊敬您,严老师,您在我们心里一直是最好的!”
严如意看看钟立行,有些心酸:“尊敬?尊敬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一回头,两手空空”钟立行看到她伤心,递过纸巾,微微一笑。严如意有些难为情,接过纸巾擦了一下眼泪,难为情地笑着。
咖啡烧好了,钟立行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咖啡杯,为严如意倒上,放在小盘子里,把勺子、方糖放在盘子边上,又从冰箱里取出蛋糕,放在另一个盘子里,端到严如意面前,自己也端了一杯。
严如意看着钟立行从容地做着这一切:“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玩意儿?哪儿来的蛋糕?”
钟立行笑笑:“医院门口有家西点铺,我每天早上跑步回来就买一点,全当犒劳自己的。”
严如意开心地笑起来:“你真行,难得活得这么有滋有味!孩子,我算看明白了,难怪你会这么有出息,以前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老是安安稳稳的,每天饭后一杯咖啡,一块点心,我总是笑他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他总是说,会生活的人才会工作,看来他是对的。”
钟立行微笑着听严如意诉说:“可惜,这种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是个失败者……”她沉默了一下,“你说我哪点比不上那个陕西来的婆姨?凭什么就让她占了我的窝?”
钟立行愣了一下,低头搅动咖啡。
严如意幽怨地说:“我就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两人吵架归吵架,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
钟立行知道今天的主题是躲不开了,真诚地说:“严老师,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这儿说完,出了这个门,就别再想了。”
严如意怔了一下,随即哭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说来都怪我自己,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是为对方好,就可以不那么在乎形式,我对你们丁老师,从来都是一心一意,他的心也太狠了。”
钟立行同情地看着严如意。
严如意伤心地说:“立行,说起来你也不是外人,我这些年过得很不好,跟老丁弄得很狼狈,丁海也不听话。医院的工作忙,我又是行政业务两头忙,有时候回到家里就顾不上那么多。我这人你也知道,心直口快,有什么不痛快就喊出来,时间长了,老丁就受不了,觉得我脾气不好。他身体不好,胃不好,我天天想着方儿给他做饭。他从农村来,生活习惯不好,我就天天逼他洗澡换衣服。有时候,一累,态度就不好,我们家天天吵架,丁海也不愿意回家。后来,来了这么个沈容月老丁的老乡,陕西榆林,一个地区医院的进修大夫,一个地区医专毕业的,又土又笨,一口陕西土话。有一年过“五一”我跟老丁吵架了,正好医院里开联欢会,这个女的开口唱了一曲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一开口,我眼看着老丁眼泪就往下掉,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第二天,她给老丁做了一顿榆钱饭,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本事从哪儿找来的那种东西。老丁他胃不好,吃不了那东西,吃完了胃疼了三天。我知道就跑去把她骂了一顿,结果,就把他们两个骂到了一起……”
钟立行意外又震惊。
严如意哭着,好一会儿,摆了摆手:“我也知道,不是她的问题,怪老丁,也怪我。可是,我就是出不了这口气你不知道,待在这个医院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今天,有人投诉,沈容月一个月让人投诉了好几回,我去找她,一看见她我就压不住火,骂了她,结果让老丁听见了……”钟立行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严如意绝望地说:“快下班的时候,我骂完她一出来,老丁正在门外。”钟立行想说句什么,又停下来:“快下班的时候,那他一定是……”
严如意自顾自地接着说:“他是来接她下班的,我跟了他二十年,他一次都没去科室找过我……”
“他去找沈老师,一定是……”
严如意愤怒了:“不就比我年轻十几岁,他喜欢她,我知道!”
钟立行不再说话。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严如意抹了把眼泪,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钟立行把点心送到她面前,她拿起来,一只手在下面接着,优雅地吃着:“哎,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优雅地吃过东西了。呵呵,人老了,离了婚,就破罐破摔了。立行,你别担心我,我明天就去找老丁,跟他道个歉,也跟沈容月道个歉,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钟立行不自在地笑笑:“这样就好。”
严如意突然说:“哎,立行,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什么也不怕了。”
钟立行笑笑:“严老师,这么多年,您待我们这帮学生,个个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再说,丁海也不错,您就别难过了。”
严如意含着眼泪一笑:“就是,丁海,我骂他归骂他,他是挺聪明的,你以后就多费点心,好好帮我管管他。”
钟立行点头:“我会的。”
严如意看看表:“好,我不占你太多时间了,你忙吧,我要查房去了。”说着起身往外走。
钟立行看着严如意走出去,把咖啡杯子端起来到水槽边去洗,洗完,用一块干布擦干,放回柜子里。今晚的谈话让他更加清醒,丁祖望的事不能乱说,他要赶快找到丁祖望,问清楚他本人的意思。还有丁海,也要好好管教了。
丁祖望洗完澡,换好睡衣,突然,又一阵疼痛袭来。他摸索着走进书房,拿过皮包,从里面掏出药,吃了一片。他又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打开,里面是一篇文章的清样,他拿起来,走出书房把文章放在沈容月面前:“小沈,你看看这个!”
沈容月抬头,看看文章。丁祖望接着说:“这是我写的一篇论文,已经说好了要在心血管杂志上发的,用我们两个的名字吧。”
沈容月很困惑:“心血管的?我是神经内科,搭不上啊?”
丁祖望说:“现代医学虽然分工越来越细,其实边界也开始模糊,比如心脏内科和心外合一就是趋势,神经内科与神经外科融合也是趋势,我这篇文章就是讨论这种趋势的,也谈了些脑神经的问题。”
沈容月欣慰地笑了:“行啦,丁院长,您,这一辈子没费过这么大劲说假话吧?咱们医院要是谁敢拿这文章评职称,你还不把人骂死?”
丁祖望心虚地笑了。沈容月眼圈红了:“你这人一辈子眼里不揉沙子,为我,破这个例,我心领了,老丁,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我真的不用。”
丁祖望把沈容月抱在怀里,沈容月哭了。“小沈,你这样我心疼。”
沈容月哭着:“我也心疼,人人都看你是个院长,风风光光的,只有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老丁,你别操心我,大姐那儿我会让着她,你别管,让她欺负,让她出气,她话说得重,其实心也挺软的。”
丁祖望连连点头,泪水涟涟。
第二天早上,钟立行晨跑回来,刚进办公室就打了个电话让丁海到他这儿来一趟。丁海倒也听话,早早在门口等他。钟立行进门,脱下运动衣,把手里的一个纸袋子放在桌上:“啊,没什么大事,我找你,是想问问,丁院长他,平时身体怎么样?”
丁海怔了一下,随即大大咧咧地说:“啊,这事儿啊,您得问我妈,不,问沈老师,我平时不怎么回家。”
钟立行看了丁海一眼,丁海急忙说:“我父亲他身体挺好的,他年轻时也是运动员,我这好身板就是从他那儿遗传来的。”
钟立行看了他一眼,烧上咖啡:“丁海,给你个忠告。”
“您请说!”
钟立行道:“别那么玩世不恭!”
丁海愣了一下:“我,怎么了?”
“改改你那说话的腔调,那不是做医生的腔调!”
丁海低下头说:“是!”
“天底下不只你一个人父母离婚的,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子承父业。”
丁海不说话了。
钟立行把咖啡放在他面前:“喝一点赶快走吧,我没事儿了。”
丁海还是没有说话。
钟立行打开带回来的纸包,掏出两个牛角面包:“你住院医快满期了,想好了去哪儿了吗?”
“我想去泌尿外科,不知道行不行。”
“真的不想回心外?”
丁海迟疑了一下:“不想。”
“到底为什么?”
丁海说:“我爸爸就是心外的,我不想跟他一行,走出去开会,碰见的全是他认识的人,郁闷!”
钟立行一怔:“这,你也想太远了吧?你出去开过几回会,遇见什么人了?”“就是不想。”
钟立行说:“这样吧,先不说死,我刚来的那天,武院长跟我说过,让我带几个年轻医生,其中一个就有你。”丁海看着他。
钟立行接着说道:“但是你好像并不太喜欢,我也没太要求你,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跟着我了。”
丁海怔怔地看着钟立行:“为什么?我真的不想当心外大夫,我不喜欢那个王冬。”
钟立行迎着丁海的目光:“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放弃一个专业,是不是太幼稚了?”
丁海低头不说话。
钟立行同情地看着丁海:“丁海,能听我说几句实话吗?”他竖起一根手指,
“实话,也是重话!丁海,其实,在我眼里,你是个不错的外科医生的料!你聪明,手快,思路清楚,我说你只是块料而不是好的外科医生,是因为你还没有信仰!还不够了解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家庭让你很有压力,所以你用表面上的玩世不恭来掩饰你自己的内心,而其实,你心里是要强的,你虽然表面上说不喜欢跟你父亲一行,父母管得严,但是你做梦都想得到他们的承认,我说得对不对?”丁海看着钟立行,沉默着。
“你不用急着承认,我也没有给你贴标签的意思,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躲不是办法,回避自己更没有意义,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你需要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成为这样的人,你还缺什么,然后想办法磨炼自己,想好了可以找我谈!”
丁海有所触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钟立行。
钟立行说:“回心外吧,先去匚,你需要磨一下性子,慢慢你就会知道你真正喜欢什么。”
丁海看了钟立行好一会儿,轻声说:“行,我听您的!”
就在钟立行和丁海还在谈论未来的时候,丁祖望悄悄去外院作了检查,这些天他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他知道出事了。想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去外院作个检查,没别的办法,因为家里家外,所有的一切,让他作出了这个悲壮的决定。他到了一家小医院,用了假名挂号,一个上午作了多项检查,结果不出他的意料,非常残酷:肺癌三期,已经转移。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承受这个结果,但他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还是像被人打了一拳,他拿着报告坐在街边花园,大脑一片空白。完了,他已经没时间了,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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