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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死场(1)

  什么干妈,那其实是个人贩子。

  这样,两个人一合计,就连蒙带骗地把淑贞给卖到了当年长春挺像样的一个窑子(妓院),人称“金玉堂”。等淑贞明白过劲来,早已失去童贞,沦为了娼妓。

  在这儿度日如年,偏偏遇上了东北著名的土匪大龙。大龙仗义疏财,用巧妙的手段将她赎出烟花,于是淑贞当上了压寨夫人。这样的女子当上了土匪,她本该思悔自己过去曾被人所害的悲惨经历,可她不但不想这些,反而变本加厉地伤害女人。每到一个村屯,她就让弟兄们“自己去找老丈人家”,一来二去地使东北老乡对其恨之入骨。

  而更有许多人,知道淑贞的心理,她是一种被社会所伤害之人的反常心态。不久,大龙阵亡,她自立山头,报号“驮龙”,于是继续在东北大地上兴风作浪。可是驮龙的绺子,也不是经常骚扰百姓,还是时时打日本人,因此使得日本人和官兵对她恨上加恨。又因她年轻美貌,不少人意欲收她为妾或当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都被她婉言谢绝。于是,这个江湖上的女中豪杰就在东北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就连一些官兵和大户也对驮龙谈虎色变。

  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与日军的交手之中,驮龙队伍被人击败,她只身外逃无处可去,只好重操旧业,到公主岭的一家窑子里当了妓女。

  可这时的官兵,早已放出“须子”(密探)日夜寻找她的下落,终于在公主岭将她捕到,并押回长春大狱问斩。

  斩她这天,正是正月十五。

  这天,是古老国度的灯节。若是在太平年间,那该是满街提灯挂盏,不时还会有几支吹吹打打的秧歌队,扭过闹市中。但是如今,长春已变成了俄人、日本人为所欲为的地方,这叫真正的兵荒马乱哪,于是,谁还有心思过节呀。这不,一大早就要杀人。

  “嘀嘀嗒……”

  凄凉的“九音喇叭”吹起来了,这是从前枪刑犯人时的一种喇叭调,在寒风中,这种调门使人浑身发麻。女死刑犯张淑贞被押在一辆铁轮的马车上,四周是一个木栅栏,她站在中间,里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快来看哪!要毙人啦!”

  “双枪女匪驮龙,要死啦——!”

  人们嘴里哈着热气,奔走相告,兴奋得忘记了今天的祁寒。

  宽城子的大马路上,早已挤满了看“出大差”(判死刑杀头)的人,这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出现的“万人空巷”的现象。白发苍苍的老人,怀抱孩子的妇女,身穿长袍的商人,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肥头大耳的白俄……大伙儿都从不同的方向奔聚到大马路上来了。

  负责维护秩序的警察,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围成一道人墙,阻挡着人们拥上前来,这才使刑车得以从狭窄的马路中间缓缓穿行着。

  齐发,走在这些人之中。

  开始他也不知道今天有这个事,可是一出烧锅大院,就被街上的人流给卷进来了。

  驮龙当时才二十四,漂亮透了。

  一双大眼睛,双眼皮儿,杏仁似的脸,有红似白的,两边脸上出息得一边一个小酒窝。有谁能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杀人不眨眼的女匪?

  全长春的人都来了,大街小巷上全满了。小孩们齐喊:“枪毙驮龙!枪毙驮龙!”

  许多老太太,都随着刑车边走边落泪。

  她们说:“多好个丫头!怎么说毙就毙了呢?”

  “这样小岁数,死了白瞎啦!”

  “咋没人告诉张大帅,快救救她吧。”

  “听说告诉了,可电文没回来呢……”

  “不是没回来……”

  “那是什么?”

  “是人家张大帅的姨太太们不让。怕大帅救了她,再娶上她……”

  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

  驮龙却毫不在乎死,仿佛她那青春的生命定会使人们永志不忘,仿佛她只是要出一趟远门,而爹娘和姐妹们都是来送她的……

  按着从前的老俗,刑车要经过宽城子的热闹买卖街。

  每到一家买卖门口,都有买卖人问驮龙,要啥?只要她开口,要啥给啥。

  在老王家包子铺门口,她吃了一口包子;

  在泰和斋果子铺门口,她吃了一口炉果;

  在鼎丰真糕点铺门口,她吃了一块八件;

  在同发涌和真不同酱肉铺前,武鸿坡和胡运昌拿出自己的酱肉,驮龙咬了一口;

  在桃源路妓院街口,一群妓女姐妹们发疯似的奔出来。姑娘们一个个呜呜地哭着,给驮龙头上插满了花。

  看热闹的所有女人、老太太都哭了。

  在“天衡当”当铺前,老掌柜还把一副没人兑的“死号”的玉镯子,给驮龙戴上了。

  这时刑车来到一家酒馆前,掌柜的喊:“上酒!”

  小打把一大碗水酒端了上来。

  驮龙端至嘴边刚想喝,却突然停住了。她问:“喂,掌柜的,这是不是积德泉的酒水呀?”

  人们哗一声笑了。

  这时,跑堂的低声对酒店掌柜的说:“什么他妈的积德泉,积德泉烧锅早他妈倒闭了!”

  老齐发正站在一边,听个透。

  齐发心里这个难过,他急忙走出人群之外,把脸对着街头的一面土墙,这眼泪也就忍不住地下来啦。

  是啊,什么积德泉?从创业到如今,一个好好的老烧锅,这不是一下子败在了他的手上吗?可惜了,就连一个奔黄泉的女子,一个“土匪”,竟然还念念不忘老酒。

  他心中又压抑又悔恨。

  但是,这也就坚定了他今儿个的作法,他认为他的这个作法也许就是对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一种安慰。

  他又挤进人群,想告诉驮龙,积德泉黄不了摊,完不了蛋。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拄拐的白胡子老者走过去,对酒店掌柜的说:“喂!喂!”

  掌柜:“有事?”

  “有哇。”

  “你说。”

  “我说呀,你就对她说这就是积德泉的酒,又怎么不行呢?”

  “可这不是呀。”

  “唉,她已是一个要死的人啦,你就满足她一回该有多好?这也是修好积德呀。中不中?”

  于是,酒店掌柜的点点头。

  又有几个人走上来,也这么劝说酒店掌柜,并说:“这兴许就是真的。积德泉黄不了,这么好的水,这么好的泉,一定能重新开烧啊……”

  大家的这顿劝,终于使酒店掌柜活心了。

  于是,他对着刑车上的驮龙,大声喊:

  “丫头——!这是正宗积德泉老酒。你喝好了就安心上路吧……”

  驮龙听说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扬脖,一大海碗酒全啁进去了……

  寒风吹刮之中,人人泪光闪闪。

  齐发也落泪了。

  他为积德泉的倒闭而寒心落泪;他为一个即将要去赴刑场的年轻女子,竟然在死前还惦记着积德泉而深深地感动了;他为自己的使命所激励了。

  看见乡亲们都哭,驮龙反而哈哈大笑了。她说:“哭啥,泪疙瘩子不值钱。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有人搭话:“驮龙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西南大路。”

  “真吗?”

  “真的。我这是:出西门,过横道;枪一响,完蛋操!”

  人们轰一声又都笑了。

  下晌三刻,刑车绕完了长春市老街埠区,然后出了西门,直奔杏花村荒地。

  从前的杏花村是一片荒野,其间长着不少杏树,因而得名。因这地方荒无人迹,所以朝廷刑杀人犯便在此执办。

  西门外的空地上,此时到处都围满了人,开刑的喇叭一响,有人把驮龙押至雪地上。

  这时刽子手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驮龙顺身上脱下一件斗篷,递给旁边的执刑官说:“把这件斗篷捎给我干妈……”

  原来,她自从被骗,却一直不相信“干妈”会骗她;她一直在心底感谢干妈对她的收留和抚养,其实完全是干妈出卖的她。天底下,上哪儿说理去。对干妈的丑恶嘴脸她一直没有发觉。

  据说当时,她干妈真在场。而且后来有人把驮龙临死前脱下来的那件斗篷捎给了她。干妈打开一看,上面竟是补丁;她把那些补丁都拆开,里边是一个补丁里一把钱,足足有好几百万。

  而且,还有一封信。

  上写道:“干妈,是我在危难时,你收养了俺,俺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你对女儿的养育之恩。如今,女儿要走了,走向遥远的地方。一早一晚天凉,一秋一冬天寒,你就多加保重吧。这些钱,都是女儿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今儿个都留给妈妈。永别了,我的娘!女儿不孝,走了!”

  据说干妈读着读着,突然精神分裂,疯了。她大喊着女儿的名,奔出屋去,后来一头撞死在一棵大树上。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长春老百姓杜撰的,不得而知。反正,长春民间都这么传说,但这大概也是人们的一种希望。据说真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干妈得了钱,还直骂驮龙,说她太傻了,该死。

  这时,刑执开始了。一个长春百姓永远难忘的“杀人”的故事,展现在齐发面前。

  刑场上一片肃静,静得连片片的雪花飘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着。许多人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去看那脑壳开花的残忍一幕。可是越不敢看越想看,捂上脸的也从手指缝里往外看。突然,刽子手的枪筒对准了驮龙那堆满青丝的后脑壳,只听“当当”两声枪响,一股鲜红的血柱往空中蹿起多高,驮龙慢慢地晃了晃,倒在了地上,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是笑眯眯的。许多人都想去亲那张美丽的嘴。

  齐发从杏花村刑场出来,随着人流直奔同合盛杂货店,那儿,王云堂正在等着他。

  见了齐发,王云堂问:“怎么来迟了?”

  “我去看枪毙驮龙了。”

  王云堂:“前辈重情重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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