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9章 入赘(2)

  走在这条幸福之路上,瓜瓤心里偶尔闪现一丝遗憾。因为他觉得这个行程本该在六年前完成。那一年,娘见他再找个黄花闺女实在没门儿,就托人向陈家官庄的寡妇吴春花提亲。因为是邻村,瓜瓤和娘都见过那个女人,都知道她长得又黑又胖。娘说,无论如何不能叫瓜瓤再苦下去了,甭管她是不是寡妇,甭管她丑不丑,只要是个女人就行!那一回托的媒人不是李爱爱,是麻三婶子。麻三婶子去了一趟,回来时满脸的麻子都变成了绛紫颜色。她说她去提亲,吴春花火冒三丈,让她立马滚出门去。麻三婶子在瓜瓤家破口大骂吴春花,说她一匹又老又丑的母骡子,还想卖个大价钱,真她娘的没有数儿。这件事对瓜瓤的打击特别严重,他想,一个丑寡妇,还拖着两个油瓶,竟然也瞧不上我,看来我今生今世甭想娶媳妇了。从那以后他万念俱灰,对自己的前途再不抱任何指望。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回吴春花却主动托李爱爱来说合。李爱爱说,初一这天她跟她男人回娘家拜年,在街上正好碰见吴春花,吴春花把她叫到家里,说她想坐山招夫。李爱爱立即想到了瓜瓤,问吴春花愿不愿意招他,吴春花说可以。瓜瓤想,一个男子汉到外村当倒顶门女婿,而且是上一个寡妇的门,这事很不光彩。但转念一想,只要能有个老婆,慢说到外村,就是到外国咱也去呀!

  但他不明白吴春花为何在六年之后改变了主意。问李爱爱,李爱爱笑嘻嘻道:还用问?想男人想得熬不住了呗!这话让瓜瓤心里狂跳不止。哦,吴春花熬不住了,我也熬不住了。哈哈,从今天开始,咱们两个都熬到头啦!

  瓜瓤看看前边抱腹弓腰艰难行走的李爱爱,感激之情在心中暗暗荡漾。他跑到李爱爱身前,解开袄襟,扯得像蝙蝠翅子一样:来,俺给你挡着风。李爱爱欢悦地道:这还差不离儿。她跑到瓜瓤身后,将头抵在他的腰部,在无风的空间里向着陈家官庄继续前行。

  此刻,吴春花刚刚向两个儿子宣布了她的决定。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一听,用长得一模一样的嘴叫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杀了他!杀了他!

  男人只有十五岁也是男人,何况还是两个。所以这个“杀”字出口,让吴春花胆战心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将一脸皱纹皱得更紧,纵横交错,像一篇无字天书。儿子看不懂天书,依旧恨声不断,声称要杀掉即将走进他们家中的那个男人。吴春花瞪着眼对儿子大叫:小王八,小王八,娘就想要他了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俩呀?说罢扑在床上大哭不止。见娘哭成这样,两位初中生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娘止住哭声,抬起一张泪脸吩咐:叫你三爷爷去。两个儿子踌躇片刻,便顺从地走了。

  吴春花伏在床上,两包眼泪复又涌出。腮帮子与胳膊肘子的夹缝中,冒出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二杠你甭怨俺,你甭怨俺,俺是实在没有法子了……

  吴春花的家位于陈家官庄最东头。李爱爱站在村外,将一个标志指给瓜瓤看。那是长在吴春花院子里的一棵大洋槐树。眼下正是冬天,枝子全都光秃秃的,唯一惹人注目的东西,是树梢上有一个挂钟状的大蜂窝。乍看到它,瓜瓤心里生出惊悸:到了春天,下蜇的黄蜂回来,这院子里能安顿吗?

  瓜瓤来到吴春花的门前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天上有细盐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来,把这个破败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洒出一片银白。

  这个时间是老祖宗规定的:娶新媳妇,是在早晨;娶寡妇,只能放在晚上。瓜瓤给一个寡妇当倒插门女婿,更应该放在这个时间。对此瓜瓤并没介意,他想晚上去也好,吃过饭就上床,能免去许多麻烦。

  吴春花的门前已有许多人,都在风雪中袖手伸脖站着。瓜瓤知道这是看他的。许多年来,他不知在多少人家门前看过娶亲的场面,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场面里被人注视的主角。不过,他盼望的景象是,他站在门边被人看,还与众人一同看一辆搭了花篷的手推车被人推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红缎子袄的新娘子。今天,他却处在了新娘子所处的方向与位置,连车子也没坐,就这么跟在李爱爱屁股后头步行。虽然这是娶倒插门女婿的习惯做法,一切从简不事张扬,但瓜瓤还是觉出了仪式的过于寒碜和过于潦草。再看看吴春花门前的格局,两边是斜斜的两溜人,中间一个窄窄的门,恰似一个坛子口儿。这让他无来由地感到了紧张。他慌慌地叫:嫂子,嫂子。李爱爱回头瞥他一眼,没理会他的神情,只像得胜将军一样向前方一挥手:还不放鞭!顷刻间,吴春花的门前便炸开了一团团蓝烟,让地上的雪粒子也跟着跳荡不止。

  在这片声响里,瓜瓤的心脏跳得特别急促,像个急于出壳的小鸟一样噗噗啄着他的胸膛。他晕乎乎地往那个门里走去,途中听见人群中爆发出可疑的笑声,还听一些孩子“啊啊”地叫唤。扭头一瞧,发现这些孩子用小手将他们的下眼皮扒出了两片血红。这等于给瓜瓤提供了许多面镜子。面对这些镜子,瓜瓤觉得无地自容,三步并作两步遁入吴春花家门。

  有些人也要随他进去。一个黑脸女人忽从门后闪出,“啪”一声将门闭上,并插上门闩。瓜瓤看着女人的动作,由衷地佩服她的当机立断。门外叫声四起:这么早就关门上床呀?嗷!嗷!女人沉着脸不说话,转身去了东边的锅屋。瓜瓤这时发现,好几年没见,吴春花的脸变得更黑,身子也比以前更胖。瓜瓤还看到,这时院子里只有四个人:他、李爱爱、吴春花和一个五十上下的无须汉子。无须汉子向瓜瓤和李爱爱艰涩地笑笑,说:进屋吧。李爱爱指着无须汉子向瓜瓤介绍:这是金锤银锤的三爷爷。你得叫三叔。瓜瓤便恭恭敬敬地叫:三叔。

  晚饭是三叔陪着瓜瓤吃的,吴春花与李爱爱都是女人,不能上桌,一同在锅屋里忙活,每做好一样菜就由吴春花端到堂屋里来。吴春花进来后也不抬头,谁也不瞅,放下盘子转身就走,再到锅屋里忙活。菜做完了,两个女人也没到堂屋里来,仍然在锅屋里说话。

  这种在女人伺候下饮酒的气氛让瓜瓤十分陶醉。他想,以后就要天天吃吴春花做的饭啦,这有多么好哇!他想多喝几杯,但一想今晚即将到来的美妙事情,便有意识地让自己节制一些。但无奈三叔劝酒劝得太勤。三叔说:侄儿呀,你喝下这杯!瓜瓤只好喝了。三叔又斟酒,又说:侄儿呀,这杯酒再满上!瓜瓤便再满上。三叔别的话不说,只让瓜瓤喝酒、喝酒。

  瓜瓤醒来时已是满耳朵的鸡叫。近处的鸡勾儿勾儿,远处的鸡勾儿勾儿。以前瓜瓤常常在这个时刻醒来,这个时刻醒来是最难受的。因为一声声的鸡叫,越发衬托了夜的寂静,显出了他身为光棍的孤独。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这个狗日的世界!这些狗日的鸡!他一边诅咒着,一边强令自己再睡过去。但他往往不能如愿,因为睡意像一片轻浮的云,一旦刮跑就很难再盖上头顶。这样,瓜瓤只好在一声声鸡叫里继续自悲自叹,在辗转反侧里熬到窗子慢慢变白变亮。

  这会儿窗子已经白了。天亮了么?不像,那白不是正常的白,透着一种少见的蓝冷。对了,那窗子不知为啥大了许多,窗棂木也好像又稀又少。这是怎么回事?

  瓜瓤晃晃脑袋,终于想起这不是他家的小西屋,是在吴春花的家里。今天夜里,应是他与吴春花的新婚之夜。但吴春花呢?

  他活动着手脚,在被窝里搜索了一番,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这是睡在哪里?吴春花哪里去了?

  瓜瓤一骨碌爬起身,穿上了袄裤。

  打开房门,满院子的银白把他的眼刺得生疼,他身体的前半面也感受到了严冷的辐射,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操他娘,好大的雪噢。他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站在这个院子的小西屋门口。院子北面,三间堂屋正顶着雪帽静静地立在那里,门窗都是黑咕隆咚。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吴春花睡在哪个屋里?不知道。她怎么让我在小西屋里睡呢?喔,对了,可能是昨晚我喝醉了。他恍惚记起了那些酒那些菜以及三叔那张没胡子的瘦黄脸。瓜瓤感到了痛彻全身的懊悔。瓜瓤你可耽误大事了,你这个愚猪!瓜瓤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恨恨地骂起自己。

  夜还没有过去,还有一段尾巴。瓜瓤不想放过这段尾巴。他想抓住它,让自己跨越一道他从未跨过的界沟。

  他走到了院子里。

  雪已经停了。小院里一片静谧。看着一东一西两个门,他开始研究吴春花睡在哪里。瓜瓤知道吴春花有两个十五岁的儿子,昨晚虽然没见,但他俩现在不会不睡在家里。按一般人家的习惯,两个儿子应该是通腿儿睡在一床,住在小一点儿的屋里的。看那门,西头是一间,东头是两间,吴春花应该睡在东边的大屋里。

  吴春花。吴春花。

  瓜瓤全身颤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扇门前。借着白皑皑的雪光,他看得见这扇门已经破朽不堪,多年前涂过的黑漆已经脱落殆尽,露出了灰不溜秋的木头。瓜瓤认为这样的一扇门,根本不会成为他走向幸福的障碍。说不定,吴春花连门都没闩,等待着他醒后过去。吴春花呀,吴春花呀,瓜瓤觉得自己成了一渠水,欢欢势势的,就要涌进那个门的里面去了。

  可是,他推了推门,那门却是闩着的。渠水突然就被挡住了。

  “水”不甘心,一下下冲撞那门。然而冲撞半天,却得不到一点点回应,于是就变得老实了。

  瓜瓤想,吴春花这是嫌我喝醉呢。瓜瓤怎么也没想到,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的婚夜会因为喝酒导致了这么个结果。哎呀哎呀。哎呀哎呀。瓜瓤回身离开那扇门,在院子中央狠狠跺了跺脚,对自己充满了无限怨恨。

  瓜瓤站在院子里,无可奈何地看着夜一点一点收走了它的最后一段尾巴。在东天边的曙光终于比雪光更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从吴春花的门口直达院门的一串脚印。这脚印是雪停之前留下的,边缘有些模糊。瓜瓤正想这脚印会是谁的,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女声:还不扫雪,愣着干啥?

  真醉了?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真醉了。头半夜是醒不了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跺着鞋上的雪。

  坐在床边的女人觉得身上冷,更紧地袖了袖手。男人跺罢脚,也紧紧把手袖了袖。

  男人咬着牙说:那个杂种操的,我真想掐死他!

  女人笑了: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不再说话,两步窜上前去,把女人掀翻在床上。女人舞着一只手说:灯、灯。男人说:不管那×玩意儿,我就要跟你明着弄一回!

  于是,黑的白的都在灯下露了出来。

  最后的疯狂过去,两颗脑袋像两个蘑菇似的从被窝里同时翘起,四只眼睛大张着向房门看去。

  房门依旧紧紧关着,外面没有任何动静。男人一伸手将灯拉灭了。

  屋里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俄顷,蓝莹莹的雪光透进来,让黑暗慢慢稀释,让一对男女能互相看得见眉眼的轮廓。

  唉!男人长叹了一声。

  女人又说: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男人说:不行呵。我实在是帮不了你啦。帮你干活还凑合,帮你钱就不行啦。你看,金锤银锤长得疯快,上学、定亲,哪一样不要钱?可我……

  女人摸着男人荆条一般的肋骨道:甭说啦,这些年你帮我帮得可不少啦。我知道你也难……老二他对象还想再要两千块钱?

  男人将腿一蹬,愤怒地骂道:是呀,我操死她亲娘!

  女人不再说什么,只是怜悯地拿手去男人身上做些抚慰。

  男人也用手抚摸女人。

  男人说:俺真不想让他动你。

  女人说:俺不叫他动。那个疤眼儿,俺一看就瘆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为啥找他来?就是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个死人,真坏。

  被窝又是一阵蠕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叹出一声:唉,你不叫他动也不行。

  怎么不行?

  他就那么傻?

  你说咋办?

  隔三差五给他一回。

  那双疤眼儿太瘆人了。

  不叫他动,也有办法。

  有啥办法?你说。

  瓜瓤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

  先是扫雪。他把这活儿干得十分细心。他估计吴春花起床后要去茅坑,首先拿木锨开辟了一条去那里的道路。果然,路刚刚开完,吴春花便手提一个黑乎乎的尿罐,沿着它走去,蹲到那一小圈石墙里面好一会儿没有出来。这个时候,瓜瓤又从院角寻到一根长竹竿,拿一条凳子踩着,将几间屋上的积雪全部拨到地上。这样,日头出来后院里就不至于泥水遍地。拨完屋上的,吴春花回了堂屋,瓜瓤握一把木锨,从房门口开始,将雪一点点往院角堆去。天冷活儿累,瓜瓤嘴里急促地喷出一团团白气。

  西边堂屋的门忽然打开,两个长着蛤蟆嘴的男孩子同时窜了出来。儿猫蛋子、这就是那两个儿猫蛋子。瓜瓤在心里说。看着他们的模样,瓜瓤感到十分陌生。他想对他们笑一笑,但努力了一番终于没有笑成,只好将嘴干咧了一下。他在两个儿猫蛋子的脸上也读到了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两个儿猫蛋子瞪着眼瞅他片刻,把目光转移到雪堆上,嘴里叫道:下雪啦,打雪仗呀!

  瓜瓤对两个小东西不感兴趣,但他们说的打雪仗却勾起他早已淡忘了的儿时记忆。正想看他们怎样打,没料到一个个大雪蛋子直冲他的身上飞来。两个小东西一面向他扔雪团,一面在嘴里骂:操你妈!操你妈!瓜瓤只见眼前白光频闪,脸上和脖子里生出凉凉的液体,沿着他的皮肤潺潺流下。那液体流到胸口,在那里转化成一种滚烫的情绪,他便想向两个小东西扬起手中的木锨。但他明白,他绝对不能那样办,那样会毁了他的幸福。他转身去看吴春花所在的堂屋,希望吴春花能出来制止儿子的行动,但令他不解的是,吴春花迟迟没在门口露脸。而这边,两个儿猫蛋子越战越勇。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向吴春花的房门退却。退到门口,才听到吴春花说:金锤银锤,上街玩去。两个小东西才齐齐瞪他一眼,不情愿地走了。瓜瓤擦擦脸上的雪水,把两个小东西撒满院子的雪从头扫起。

  扫完雪,瓜瓤又挑水、劈木头。待吴春花煮好一锅地瓜粥,他喝下两碗又去了院门外的猪圈。他熟练地挥动铁锹,把冻成冰坨子的一池子猪粪刨起,扔到外面堆成一座小山。

  对这一切,瓜瓤干得非常自觉。他知道,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弥补昨晚的过失,只有好好干活。再说,人家吴春花让你到这个家里来,不就因为没有男人干活,不就图我有两膀子力气么!力气是外财,使没了它还来。咱瓜瓤有的是这玩意儿。

  不过,吴春花并没对瓜瓤的自我表现予以充分注意。瓜瓤以高涨的热情为她做这做那,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儿,很少走出房门。直到应该做饭的时候,她才去锅屋里忙活一阵子,然后远远地向瓜瓤叫:吃饭吧。

  这种召唤很让瓜瓤激动,他响亮答应:哎!吃饭!随即用热辣辣的眼光去瞧女人。但奇怪的是,女人却从不正眼瞅他,都是将一双眼皮耷拉着,脸像一片地瓜干似的平平淡淡。瓜瓤洗洗手坐到堂屋的饭桌前,女人很快将饭端上来,端上后并没有与他一块儿吃的意思,又去锅屋里不知干啥。瓜瓤不想一个人吃,想和人家那些夫妻一样,脸对着脸,一边说话一边进食,于是就起身招呼吴春花。但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说:你先吃吧,我跟金锤银锤一块儿。瓜瓤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个人坐到桌边,没滋没味地吃下一点儿东西。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_天堂

同类推荐 兄弟 大哥 狼图腾 白蛇 在东莞(80后睡在东莞) 金陵十三钗 蒲柳人家 三十而立 大浴女 阳谋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