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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入赘(4)

  没有人回答。但金锤银锤却看见一个同学朝他的前位一努嘴。那里,正坐着与他俩同村的陈结实。于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像两个小公豹一样扑了上去。

  几分钟之后,陈结实软塌塌地躺在了课桌底下。从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曲曲弯弯,在地上写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瓜瓤没料想他是到了这么个地方干活。在家时听说到北京,他想这一回要到大城市见见洋景儿了。可是坐火车坐到天黑,也没见到北京。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他不知不觉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包文选晃醒他,说下火车了。瓜瓤迷迷糊糊地跟着别人下去,走出车站,又与许多人坐上一辆汽车继续走。走到天亮,汽车停住,包文选说到了。瓜瓤说这就是北京?众人哈哈大笑,说北京咱夜里去过了,这埝儿离开北京又有三百里路了。尽管瓜瓤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夜里那个北京有何繁华处,他只记得有一些矮楼和平房。向别人提出这疑问,别人说:那是丰台车站,咱们蹭了蹭北京的毛梢儿就过去啦。瓜瓤便感到遗憾,吧嗒了好一阵子嘴。

  这里确实平常,跟老家没有多少差别。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稀稀拉拉的几个村庄。瓜瓤他们连村子都没进,就在野外搭棚子住。当然在这里住的不止是陈家官庄的十二条汉子,另外还有一百多人。瓜瓤从别人嘴里听说,这段路是一个姓黄的河北人包下的,他们这些人只管干活。黄工头说,完工后领到工程款,一人一天开十二块钱。

  从此,瓜瓤便跟着别人上工,刨沟,推土,一天天都是相似的活儿。那个姓黄的工头十分抓紧,天一亮就把大家轰起来干活,中间吃上两顿饭,再一直干到天黑。瓜瓤只干了五六天,便在心里嘟囔:真没个×意思。

  在这里没意思,瓜瓤便格外怀念有意思的时光。白天劳作时,晚上入睡前,瓜瓤经常把心猿意马解开缰绳,让它们窜回陈家官庄,窜回那两个夜晚中去。哎哟,跟吴春花睡的那两夜是多么好哇!在他看来,那两个黑夜是两块无比漂亮同时又在糖缸里泡透了的黑布,每条经纬里都有着迷人的内容,每一条线丝中都有着让人咂摸不够的味道。那两个夜太黑了(他几次要开灯看看,吴春花都不许),他能回忆起的内容都不明晰,只是肉体感觉上的一些模糊片段。这些片段像夜间让风吹落的树叶一样,在黑暗中零零乱乱飘飘悠悠。瓜瓤想把它们抓住一些,拼合成完整的视觉形象,但试了多少次都不成功。非但不成功,连能够抓住的几片也无声无息地滑落,不知其所往。

  于是,瓜瓤便对那种夜晚的再度经历抱了万分的渴盼。他恨不能插翅飞回那个小院,回到那张床上。但他又明白这不可能。他必须在这里干下去,挣得吴春花所需要的钱。如果他不来这几千里之外挣钱,吴春花也许就不给他那两夜了(那两夜她多么温顺呵,温顺得让瓜瓤至今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可靠)。这就是说,在两个人的这桩买卖里,是吴春花先做了付出的,那么我瓜瓤现在要做的就是回报。如今,我连一分钱还没拿到手,就想再跟吴春花做好事,这就有些不讲义气了。

  想到这,瓜瓤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很不高级,很差劲儿。

  天黑了,吴春花与两个儿子围坐在桌边,一共看桌面上的一张纸。纸是从法庭拿回来的判决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们应付给陈结实伤害赔偿费和医药费五百八十元。

  都怪你。金锤向娘说。

  都怪你。银锤也向娘说。

  是,都怪我,都怪我。吴春花知道,正因为他招来个男人,她的两个宝贝儿子才在学校遭到辱骂,才出了打伤人的事儿。这个错,她认。

  把他撵走!金锤说。

  把他撵走!银锤也说。

  吴春花凄然一笑:儿呵,可甭说这话。你看,就是这五百八十块钱,你娘也拿不出来,你三爷爷也拿不出来。要先找别人借上,等他挣来钱还。

  俺们长大了还!金锤银锤都道。

  你们长大了还早着呢。光上完高中就得多少钱?

  俺不上了。

  俺不上了。

  放你娘的驴屁!吴春花气恼地骂了起来。

  骂完,吴春花起身走出门去。她站在满天寒星下愁苦地想,谁家能借钱给我呢?

  夜晚来临后,每一个民工工棚都成了冒泡儿的粪汪。泡儿是一个个荤呱儿。那么多的强健雄性睡在一起,不拉点荤呱儿,夜晚是过不去的。

  瓜瓤和来自陈家官庄的民工住在同一个棚子。尽管工棚搭得十分简陋,冷风毫无阻拦地钻进里面,将一个个露在被窝外面的鼻子冻得流水,但男人们还是一边擦涕水一边说笑,工棚里的猥亵气息浓浓厚厚。

  说老祖宗传下的骚呱儿,说本地流传的一些风流事儿,讲得没啥可讲了,有人便恬不知耻地讲自己的经历。讲到紧要处,大铺上的被筒全都蠕动不止,像一条条正在作茧的蚕。

  说着说着就轮到了瓜瓤。有人让瓜瓤讲他跟吴春花的事。瓜瓤心里是想讲的,但考虑了一番又没讲。他觉得那两个夜晚是他最应该珍藏的,如果亮给众人看就不好了。他羞笑着道:说那个做啥。说那个做啥。

  有个汉子说: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另一人接过去说:上个屁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又有人说:问问瓜瓤,滑溜不滑溜?

  哈哈哈哈。大地铺的蚕全都蠕动起来。

  笑声中,瓜瓤也成了一条蚕。但他没有蠕动,他让一种叫作迷惘的丝给结结实实地裹住了。

  在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干旱之后,一场春雨降临了。那雨从午后下起,一直下到晚上没有结束。随着水分的渗入地下,一缕缕春意也从湿土层里欢畅地冒出,渐渐弥盖了整个田野。随着四合的暮色,它们也弥盖了村子,弥盖了一座座农家院落。

  与儿女们一起吃过晚饭,包世彦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吃烟。烟锅里的火闪闪烁烁,越来越像一个女人火辣辣的眼睛,惹得包世彦那颗半老的心脏腾腾急跳。他把烟袋猛抽两口,从嘴里拔下,磕掉烟灰别在腰间,迈着轻轻的脚步向外走去。

  在他侧身闪出院门的时候,听见东屋里传出儿子的一声叫骂:老不着调的!

  听了这话,包世彦心中一惊,随即又觉得委屈。我老不着调?我想这样不着调吗?我不是没有老婆么?我这些年没有老婆,受了那么多的罪,才把你们都拉扯大了。大狗已经娶上媳妇了,你二狗也快娶了。可我呢,到头来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你们不疼你爹,倒嫌你爹不着调,还有没有良心?

  怀着一包委屈,包世彦向村头走得更为急切了。

  他不知道,在这清清爽爽的春雨里,在八里外的山路上,也同样急切地走来了一个男人。

  瓜瓤一进屋,就闻到了那股味道。

  瓜瓤是翻墙进的院子。他在院门喊了好半天没人开门,他就有些发慌。他想金锤银锤都在镇上的学校住,家里只有吴春花一个人,莫非进去坏人把她害了?在这样一个下雨的黑夜里,什么事都可能出呀。想到这里他急得不行,看看院墙不高,一耸身就翻过去了。随着他身体的越过,几块湿漉漉的石头重重地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不料,他刚走到堂屋门口,那门也“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开灯,吴春花站在门口气喘吁吁:你,怎么回来啦?

  听吴春花这么问,瓜瓤有些发窘。他不好意思说他想她想得熬不住了,更不好意思说是借了别人一百块钱日夜兼程跑回来的。他只讪讪地道:你看你,怎么不开灯呢?说着一步跨进了屋里。

  这时,瓜瓤就嗅到了那种气味。这种气味瓜瓤很熟悉。在他光棍生涯的无数个长夜里,他时常把它制造出来,然后在它的包围中一边慨叹自己的可怜一边沉沉睡去。临去修路时,这种气味更是把他紧紧裹了两夜,让他至今回忆不够。但他这时已经顾不上研究屋里气味的来历,在他身边活生生站着的吴春花让他无法不忽略掉这个细节。他把身上被雨淋透了的衣裳迅速脱掉,猛地抱起吴春花就去了床上。

  不料,吴春花却不服从他的安排。吴春花是穿了衣裳的,他去解女人的袄扣,女人立即用手阻挡;他去解女人的腰带,手背上立即感到了掐疼。两个月前的浅尝辄止,两个月以来的苦苦渴盼,此刻赋予了他一往无前的韧性与勇猛,让他将动作激烈起来。于是,两个躯干,八条爪子,一方拢近一方排斥,一方进逼一方顽拒,搞得大床上战火熊熊。

  终于,瓜瓤把吴春花牢牢地按住了。他正为自己力量的强大而得意,正要进一步扩大战果,身下的床忽然剧烈晃动,好像是发生了地震。他十四岁那年经历过一次地震,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床把他晃醒了。对了,那回还听到来自地下的一种像滚碌碡似的声音。但这一回不对头。那床不是按水平方向来回晃,而是往上一抬一抬,同时也没听见滚碌碡。很快,这床又不动了。瓜瓤按住吴春花惊魂未定,突然听见了一个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不是他瓜瓤的,也不是吴春花的,它来自床下。

  谁?

  瓜瓤发出了一声诘问。

  女人抬了一下手,“吧嗒”一声,床上便是一片光明。这光明来得很突然很耀眼,瓜瓤不得不将他的一对疤眼全部闭上。他听见女人拍打着床板说:出来吧,三叔你出来吧。

  瓜瓤再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吴春花的三叔公包世彦敞着没扣好的破棉袄,像个大黑熊一样从床下慢慢爬出,而后站在床前,向全身精光的瓜瓤投来了含意复杂的一笑。还没等他作出反应,吴春花向床前的人说:没你的事,你走吧。

  包世彦看了女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没看看吴春花那东西上锈了没有?

  上啥锈,有人整天给磨着。

  那个揣了两月之久的疑团一下子解开了。

  你,你怎么叫他睡呢你!

  瓜瓤放开吴春花,坐到一边喘着粗气问道。

  我愿意叫他睡。吴春花不再耷拉眼皮,她目光亮亮地直盯着瓜瓤。我十二年前就跟他睡了,是我找的他,就因为他帮我这个寡妇干活。你明白了吧?

  瓜瓤说:那你怎么又找我?

  他老了,帮不了我了。

  你就找我来给你挣钱?

  是。就是这样。

  叫我来给你挣钱,你还跟他睡?

  我不能撇了他。他给俺出了半辈子力,如今连个老婆也没有,我怎能撇了他。

  他是你的叔公呀!

  我不管这,我愿跟他睡。

  可我呢?

  你?你思量着办吧。反正这事也告诉你了。

  吴春花将腰往上一抬,十分利索地褪掉了裤子。

  她直盯着瓜瓤说,你思量着办吧,你愿留就留,不愿留就走。

  瓜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灯下看女人的身体。尽管在那两夜之后他曾无数次凭当时的触觉推断它的样子,但都没成功。现在,真正的样子明明白白地陈列在他的眼前,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无暇思量。他一跃而起,迅速用自己遮盖了那个黑白分明的物件。恍惚间,他觉出了进入时的顺畅,也领悟出这得益于包世彦的铺垫。但他无法管这些了,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那股气味重新漫起,他的脑壳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出趴在吴春花身上是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走呀。操他娘咱走呀。

  他自己对自己说。

  进入腊月,那条公路终于修起了坯子。瓜瓤听人说,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公路要放在这里让雨淋上一年,然后再铺柏油,不过那个活儿就不是他们干的了。

  瓜瓤他们这伙民工开始闹事。闹事的原因是工钱。黄工头原来说定一人一天十二块,可是活儿干完,民工们急着要回家了,他却说上边没把全部工程款发下来,一人只给了五百。民工们问,没发的钱怎么办?姓黄的说:明年大港油田有工程,你们再来时发给你们。民工不愿意,说明年干不干俺还定不下呢,你必须现在就给!黄工头说:好,我再去跟上边交涉交涉。

  从这以后,黄工头就再没露面。眼看快到腊月二十,民工们坐不住,让包文选去打听。包文选去一百里之外的修路总指挥部一问,原来黄工头早把工程款全部领走了!

  民工们炸了营,个个哭爹叫娘。包文选说:别急别急,咱们快想办法。大伙围在一块儿喳喳了一天一夜,办法终于有了。第二天,包文选与另外三个汉子离开这里,过了四天才回来。他们带回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把他锁进一间工棚,让众人好好看守。包文选说,这是黄工头的儿子,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手的。

  瓜瓤自告奋勇加入了看守小男孩的行列。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和吴春花的两个儿子一般大,心里滋生出仇恨,咬牙切齿骂道:杂种羔子,我操死你娘!

  这么骂着,瓜瓤眼前又出现了吴春花的影子。自从那个春雨之夜,他简直要恨死那个女人了。那个臊×!养汉的臊×!一想包世彦从床下钻出来的情景,一想吴春花现在随便哪一个晚上都可能与她的三叔公再弄那事,他就恨得牙根生疼。骚×,我可不再上你的门了,我可不在你家当憨瓜愣蛋了,等到领了钱,咱回自己的家呀!我就不信咱离了女人不能活,咱挣了钱,天天喝酒吃肉,一样是好日子!

  看那小男孩哭个不休,瓜瓤大声喝道:再哭,一刀子攮死个你!

  守到晚上,一辆小汽车飞快地开到工棚旁边,从上面走下了一男一女。瓜瓤认出,那个男的就是黄工头。

  腊月二十四这天下午,瓜瓤怀揣两千三百块钱,回到了他村后的岭上。

  这是一个岔路口。往南,是他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往北,是他睡过几个夜晚的陈家官庄。

  同行的十一人都走向了陈家官庄。瓜瓤对他们说,他要先回南村看看娘去。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居高临下,看见了自家院落,还看见了他的弟媳妇刘纪英。尽管离得老远,尽管刘纪英正坐在那里逗弄孩子,但瓜瓤还是似乎看见了她胸前的两处高凸。

  就在这一刻,瓜瓤立即做出决定,过几天再回家看娘。

  他转过身,向着北边迈动了脚步。

  此时,一轮黄黄的日头正要落山,在铺满枯草的山路旁边,瓜瓤的身影显得特别修长。那两条长腿的影子一剪一剪,似要剪除它主人的一切烦恼与尴尬。

  翻过一道山梁,瓜瓤便瞅见了陈家官庄,瞅见了吴春花家的那棵大槐树。树梢上,那个像挂钟似的大蜂窝还在。染着最后一抹橘黄色的阳光,它向瓜瓤发出了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瓜瓤全身心地响应着,身子一耸耸地向它奔去了。暮色中,他脸上的两块血红一跳一跳的,显得格外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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