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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闲肉(1)

  金囤是个棒劳力,队里每天给他记十分。

  葛子涧能记十个工分的不多,伸胳膊数腿,也就那么十五六个男人。这些男人都是三十郎当岁,干庄户活儿,又有力气又有技术,葛子涧三十来户百多号人,全靠啃他们的汗珠子活着。他们是队宝,是挣饭吃的,所以就赢得了全队人的尊崇。他们咳嗽一声,连老队长齐麻子也要掂量一下分量;收工回到村里,老娘们儿个个是笑脸相迎。另外,他们每逢干最累的活儿——向村外山坡上送粪的时候,还要享受这样的待遇:挑村里最水灵的姑娘为他们拉车子,一人配一个。姑娘背起绳子弓起腰,屁股就像一轮圆月,把男人前边的路照得明晃晃的,二把子小车在手里不知不觉减了分量。回程,姑娘推着空车,男人空着手悠荡在她们身后,那滋味真是,哎,真是没法说。

  因此,葛子涧挣十分的男人就形成了一个阶层。每当在地里干活歇息的时候,这些人都要坐成一堆,互相挖烟抽,互相亲昵地骂那么几句,然后居高临下地谈论着村里的事儿。他们在一起,尤爱取笑那些因体弱或手拙挣不到十分的男人们。“算什么黄子,趁早蹲着撒尿吧!”说完便一齐豪迈地大笑,笑得那些老弱病残羞容满面。

  金囤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金囤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活到这个分儿上,也算可以啦。

  不料,这一天竟发生了意外:金囤要离开这个阶层了。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全队人正在副队长的带领下沤绿肥。割来草铡碎,扔到一个大粪坑里,让金囤等几个壮汉踩进去。金囤只穿条旧裤衩子,两腿在粪水里交替着一踏一拔,臭臭的气泡咕咕诞生在他的腿边,让他的肉好痒好痒。

  队长齐麻子来了。齐麻子把破鞋一甩也下了坑,一边踩草一边说:“操他姐,穆校长的脸真白。”

  人们便知道了:齐麻子让大队书记叫去,是见了管理区的穆校长。就都竖起耳朵听下文。

  齐麻子说:“没想长白脸的也长人肠子——叫咱葛子涧也办小学呢。”

  社员们都有些振奋,铡草的停了手,踩草的停了脚。葛子涧从来没有小学,孩子念书,都得翻过西岭到大队驻地徐家沟。那西岭坡陡路窄,还时常有野狼出没。去年就有两个小学生遇上了它,吓得尖声叫着滚下岭来,屎都拉在了裤裆里。大伙早就盼着葛子涧也能有小学,曾让齐麻子找大队提了多回意见。看来,这一回成了。

  有人问:“哎,老师呢?老师啥时来?”

  齐麻子说:“来个鸡巴,人家让咱自己找。”

  “自己找谁?”

  “金囤。”

  人们便都转脸看粪水里的金囤。人们想起:在葛子涧所有的成年人中,只有他是上过四年学的。

  金囤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由于摆手太急,身子晃荡,腿边又咕咕地诞生了一些臭泡。“我肚里那几个蚂蚁爪子,早就随屎拉光了。”

  齐麻子绷着麻脸说:“拉光了就现学现卖。反正我已经给你报上名了。明天你跟保管拾掇拾掇麦场屋子,准备开学。”

  金囤就没话说了。

  这时,与他同样挣十分的家富恍然大悟:“哟,金囤当了老师,就不出大力了呀!”

  众人也都恍然大悟:“可不是么。”便一起瞅着金囤道:“真恣儿,嘿嘿,真恣儿。”

  金囤见那些眼神里夹着生分,心里不由得发虚。他说:“俺不干啦,俺不干啦。”

  齐麻子把眼一瞪:“敢不听俺的?”

  金囤不再吭声。众人也不再吭声。

  晚上收工回家,金囤就把这事跟镯子说了。镯子一听,两眼笑成了花儿:“好呵好呵。教学的都是细人,俺为闺女那阵子就想找个教学的。”

  这话让金囤突然生起气来。他早听说,镯子在娘家不够老实,跟教学的徐世龙骚过一阵。如今还提这话,真不要脸。就说:“想找徐世龙是吧?不说也知道。”

  镯子脸一红:“熊样,人家跟他有事没事你不清楚?”

  金囤就想起了八年前那一夜的红色。又想想现在终于干上了媳妇崇拜的差事,心思便又顺溜了。

  但顺溜了片刻却又有了疙瘩。金囤搔着脖子说:“可惜,当年学的都忘光了。”

  镯子说:“不怕,你先练习练习。我给找本书去。”镯子翩然起身,翻箱倒柜。但她忙得小脸通红,也没找出一本书来。嘴里说:“想着有一本,想着有一本。”金囤说:“不是叫你擦了腚?”镯子便哧的一笑:“你看我这记性。”他们家是有过一本书,好像是金囤当年用过的课本。但镯子做新媳妇时穷讲究,不肯用石头擦腚,就把那本书糟蹋了。

  但镯子终于找到了带字的东西。那是贴在墙上做装饰用的一张报纸。镯子说:“你来念它。”

  金囤就端着灯过去了。十几年没打交道,那些黑家伙个个都变得挺熊气。憋了浑身劲,好容易将它们制伏了一半,对另一半就无可奈何了。

  金囤有些气馁,嘟囔道:“这可怎么办,自己不会怎么教人家?”

  镯子说:“找人现学。”

  “找谁?”

  “上徐家沟找徐世龙。”

  金囤的脸又嘟噜下来:“又说他!”

  镯子就不敢说了。片刻后眼珠子一亮:“不找他也有办法,买字典去。”

  金囤眼珠子也亮了:“对呀,有字典就不怕了。日你妈,你怎能想到它呢?”

  “人家说那玩意儿管用。”

  “人家”肯定又是徐世龙。但金囤有了这一招挺高兴,就顾不上再追究镯子了。他说:“我找齐麻子说说,明天就进城买。”说罢就起身出门。

  一会儿,金囤回来了。回来在灯下晃出一张五元的票子:“齐麻子让买呢,还让买课本,还报销我两毛钱路费呢。”镯子将眉梢一挑:“看看吧,多亏俺想出主意。”金囤说:“是多亏你。”掖起钱就搂镯子上床。床上,镯子眨着眼叫:“老师。”金囤甜甜地应着。然后便是一迭声的呼应:老师!哎!老师!哎!把被窝里两个孩子都鼓捣醒了。

  次日金囤雄赳赳出门,走四十里山路去了县城。在书店寻着《新华字典》,见带塑料皮的一块一,不带塑料皮的七毛三,就为队里着想,买了本七毛三的。另外,又将一、二、三年级课本各买了一套。虽有两毛钱路费,他却没舍得买烩菜吃,干啃了煎饼之后,去给孩子买了一包糖豆。

  回家路上,忍不住边走边翻课本,遇见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拼音字母他不认识,好在会数笔画。要查某一个字,翻到那儿,便看邻近的熟字念啥音。比方说“抛”的旁边是“泡”,那么“抛”就念“泡”了。金囤想:这真是个宝贝呢。

  回家向会计报了账,第二天又跟保管拾掇麦场屋子。麦场屋子是队里建在麦场边放粮食和打场家什的,如今麦季已过,那两间草房正好闲着。把里面的几件家什抱出来,再扫一扫,保管说:“行啦。”

  金囤说:“不行。粉笔呢?黑板呢?”

  保管说:“粉笔去代销店买。黑板嘛,操他娘的黑板嘛。”保管环顾一圈,眉头一展,指着门板道:“这不是现成的?”问题迎刃而解。

  万事俱备,齐麻子就在晚上下了通知。他站在村口吆喝:“葛子涧有小学啦,凡在徐家沟上学的明天甭去了,通通到麦场屋子!”

  第二天一早,金囤就换上一件干净褂子,扛着个羞羞的枣核脸,去麦场屋子等候他的弟子们。不大一会儿,弟子们果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大一点的,抱了板凳去屋里坐下,打量了几下之后发表言论:“什么狗屁学校,看看人家徐家沟小学。”金囤觉得这话刺耳,但看看自己的这一套也确实太差,就假装没有听见。

  等到不再有来的,金囤让学生们坐好,点了点人数。论性别,男十四,女八个;论年级,一年级十一,二年级六个,三年级四个,四年级一个。读四年级的小子叫大圈,坐在那儿挺突出。金囤拿过他的算术课本一瞅,见上面的数码都是夹着黑点的。他知道数码夹了黑点就挺熊气,一般人制服不了,就对大圈说:“就你自己,没法教。”大圈说:“俺不上徐家沟了,俺一个人害怕。”金囤想了想说:“你再上一遍三年级吧。”大圈便不吭声了。

  接下来正式上课。金囤把两扇门板摘下来,分放在屋子两头,然后让一年级不动,二、三年级掉头向西。这样,二十来个小学生就形成了屁股相抵的格局。上课是轮流着的:教给一年级几个字,让他们写着,再跑到另一头教二年级。一、二年级功课简单,金囤基本上没遇到麻烦。教完就让他们写生字,并警告说,下午就默写,谁默不上来就罚站。这一套是金囤当年领教过的,现在当然要依样画葫芦。

  然后给三年级上课。他问学生学到哪里了,学生说是第八课。金囤翻到那儿,见生字成群结队,额上顿时冒出一层汗珠子。字典虽在旁边,却不好当着学生的面查。转脸瞅见大圈,就说:“大圈你学过这课,你领着念。”

  大圈听了吩咐,面呈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领读起来:

  在英雄的阿尔巴尼亚,

  有座山叫爱尔巴连,

  山上长满茂盛的橄榄树,

  山泉绕过美丽的葡萄园……

  念过几遍,金囤暗中也把生字消灭了。他把生字们一一抄在门板上示众,让学生们写它二十遍。学生说:“还没解词呀。”金囤恍惚记起:三年级是要“解词”的。而课本上的这些如何解,他真是不摸门儿,就说:“连这几个词还不明白?笨蛋。”学生们谁也不肯当笨蛋,便老老实实地去写生字。

  金囤心里发虚,身上直冒臭汗,将褂子溻得透湿。好容易熬过一个上午,下午再上课时,发现大圈没有露面。问他妹妹兰叶,兰叶说,她爹听说大圈还要再上三年级,就不让他上了,让他上山拾草。金囤听了,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晚上,金囤摇着头对镯子说:“够戗,日他妈够戗。”

  镯子安慰他:“甭怕,不会就学。”

  “字不会念能查字典,可解词找谁学?算术找谁学?”

  镯子一笑:“找他去。”

  “谁?”

  “俺庄的呗。”

  “又是徐世龙!”金囤将脖子一挺厉声道,“让我到他跟前出丑?没门儿!”

  镯子就怯怯地躲在一边,连屁也不敢放了。

  闷闷地抽了几袋烟,金囤忽然想到了大圈,便急忙起身出了家门。两袋烟工夫过去,他捏着几个破本子回来了。坐下翻一翻,把大腿拍了又拍。

  镯子疑疑惑惑发问:“恣个啥?”

  金囤说:“镯子咱不怕啦,咱当老师当稳啦。”他告诉老婆:这是大圈的笔记本、作业本,词怎么解,句怎么造,题怎么解,这里边统统都有。有了这些,就能对付三年级。对付了三年级,一二年级就不在话下了。

  镯子也挺高兴,随手抢过本子装模作样看。她说:“人家帮咱,咱也不能忘了人家。明天我给大圈他娘纳一双鞋底。”

  转眼间,金囤当了三四天老师了。

  这天晚上,他正抱着字典备课,堂弟油锤来了。他有意在堂弟跟前露一手,问一句:“吃啦?”又低头翻书,翻得哗哗大响。嘴里还念:“一只狼掉在陷阱里去了,怎么跳也跳不出来。”油锤冷笑道:“跳不出来该死!哥,甭酸梅加醋了,快去看看工分吧。”

  金囤一惊:“工分咋啦?”

  油锤说:“跟瘸子瞎子一样喽。”

  金囤便慌慌张张往牛棚里跑。从前,他是每晚都到生产队牛棚里看会计记工的,这几天光忙着备课,倒把这事忘了。

  牛棚的墙上挂一盏马灯,会计三黑正蹲在灯下记账,齐麻子和一群整半劳力则围成一圈叽叽喳喳。金囤挤过去,往记工簿上瞅自己名下竟是一串勺子头。他顿时火了:“凭啥给我九分?凭啥给我九分?”

  他瞅会计,会计瞅齐麻子,齐麻子却去瞅大伙儿。

  挣十分的家富说:“金囤,九分也行呵,九分也赚便宜。”

  金囤不解地问:“我赚什么便宜?”

  “蹲在学屋里,风不刮头雨不打脸。”

  有人补充道:“不出大力,省饭。”

  有人补充道:“不上山干活,省衣裳。”

  还有人补充道:“连铁锨锄头都省。”

  金囤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众人会把账算得这般细致。但又一想:这些的的确确都是事实。就拿吃饭来说,推小车时一顿吃四个煎饼,而今一顿有三个就足够了。于是就觉得心虚,觉得理不直气不壮。

  家富又是一笑:“就是老婆不省。不然力气往哪里使?”

  金囤听他说到这一层,禁不住恼羞成怒:“放屁!”

  家富却把牙一龇:“放屁也不是我放的,是你家镯子。不信,问俺豆腐他娘。”

  众人哈哈大笑,连一些姑娘也不知羞耻地挤眼。金囤脸红得像猴儿腚,心里骂老婆,贱嘴骡子,什么事都往外抖搂。他狼狈不堪,几乎想要往家溜了。

  但他又想到了工分。一天少一分,秋后分配是要吃大亏的。更重要的是,人们把他从挣十分的阶层中剔出来,这意味着他在葛子涧诸色人等中的降格。而这,正是血气方刚的他最不能忍受的。

  他冲齐麻子把眼一瞪:“队长,明天我再推小车去,谁教学谁是龟孙!”

  齐麻子马上说:“不,学还是要教的。”

  “说得好听,给九分怎么干?”

  齐麻子就对一圈众人说:“叫你们甭攀,你们非要攀,不就一分工么。学校垮了,再叫小孩爬山过沟受罪?”

  众人便不说话了。

  齐麻子一指三黑手里的账本:“改过来,给金囤改过来。”

  三黑便提起笔,将一个个勺子头描成粗粗的扁担,又在扁担后边画一个圈儿。

  看自己又恢复了原来的待遇,金囤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但这一落却落不到实处,老是虚虚地放在那儿,因他还想着众人为他总结的“省”与“不省”。

  回到家,镯子已搂睡孩子,正坐在床上等他。镯子问:“真记了九分?”金囤说:“差一点儿。谝什么不好,单谝睡觉的事。”镯子道:“俺谝了吗?俺谝了吗?”金囤说:“还硬嘴,不信去问豆腐他娘。”镯子就缩起脖子羞羞地一笑。

  上床后,镯子有认错的意思,便用身手向金囤表达。金囤让她点起火来,又糊糊涂涂浪费了一回。清醒后,觉得自己的行径恰恰印证了人们的指责,心情立即变得十分恶劣,三拳两拳把镯子捣进了床角。

  这心情至第二天还没有变好。进了学屋,感到小学生们个个让人生厌。仿佛觉得,恰恰因为这帮小东西的存在,自己才有了那一连串的苦恼。于是,上课时就不给学生好脸。

  教过一二年级,应给三年级讲一篇新课文。刚往门板上抄写生字,身后一二年级学生中却有人叽叽咕咕。金囤心里烦着,回头便骂:“日你妈!”接着又写。不料仅过片刻,身后唧咕声复起,金囤回头吼道:“日你奶奶!”

  威胁升了级,却没能吓唬住谁,一二年级小学生照样嘁嘁喳喳,搞得三年级小学生也心不在焉左顾右盼。金囤怒不可遏,对一二年级喊:“都给我滚出去!”

  一二年级就像一群小老鼠似的溜到了屋外,远远地躲到树底下,学屋里突然显得十分清静。金囤忽然有了主意:屋里正热,树林里凉快,何不到那儿分成几堆上课,省得几个年级互相捣蛋?

  于是就把三年级学生也轰出屋外,轰到了麦场前边的杨树林里。这片树林有三亩大小,树阴花花搭搭连成一片。金囤把三个年级分在三处,相距几十步远成鼎足之势,然后把两扇门板抱出来,分放在一二年级前边。三年级没有门板,金囤就在一棵粗树的身子上写。一道算式列出来,学生要绕树半匝,方能从头看到尾儿。

  但这样做毕竟优越。三帮孩子离得远,井水不犯河水。金囤捏着书本和粉笔,井边一会儿,河边一会儿,有条不紊。三个年级的课都讲完了,作业布置下了,金囤就坐在中间的空地上抽起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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