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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孙:“我的自卑你也不知道。你出身好,工作勤奋,专业拔尖,领导看重,我的心向着你,把你当成比学赶帮超的模范顶礼膜拜,老觉得我和你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那时候,我成天想的就是怎样脱胎换骨地改造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血也换一遍。一想到我和你不是一个阶级出身的人,心里那个伤心啊。其实,紧张的是我,我怕你不会接受我。人初,你刚才说我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你想想看,在那次跳舞之前,你见我

  穿过没有? ”

  白:“好像……没有。”

  孙:“跳舞之后呢?”

  白:“好像……也没有。”

  孙:“回国后,我把带回的好看好料的衣服都陆续送了人,就留了这件妈妈亲手为我缝的白色南洋绸连衣裙。离别的时候,我妈把它放进我的皮箱,哭着说,兰子,你十五岁就离开了妈,大事小事,往后都得靠自己拿主意了。这件连衣裙……将来穿给你的爱人看。”

  白:“后来你怎么一次也不穿了呢?”

  孙:“我不想再让别的人看见我穿它的样子。”

  白:“……”

  孙:“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脱尽洋气,接近土气,努力使自己工农化,革命化。”

  白:“五十年代,我们真单纯哪,单纯得苍白。”

  孙:“五十年代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岁月。”

  白:“对,忠诚,热烈,劳动,理想,责任感。我也怀念这些美好的东西。可惜,它们都快成文物了。”

  孙:“至少,我们生命的那一段不缺少信仰。”

  白:“说得真好。”

  孙:“所以,我有时候想,我们那代人比小天杏子这代人要幸福。”

  白:“我们有爱,还有信仰。”

  孙:“虽说穷一点,苦一点,累一点。”

  白:“我们有爱,可是爱得艰难,辛酸。不说别的,斯兰你想想,我和你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手挽手散过步?我们的业余时间被政治学习各种会议义务劳动填满了。我们忠诚信仰,可是又怎样呢……那个年代,我们是不折不扣的政治人。”

  孙:“你是个例外。”

  白:“怎么呢?”

  孙:“你接受了我呀。组织上三番五次找你谈话,说你是培养对象,不要因为婚姻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你不服,不听,一意孤行。你对院团委书记赵耀宗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一个人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你在团支部整改会上大喊大叫,说你们全是嫉妒,全是吃不着葡萄的酸狐狸,赵耀宗是狐狸小队长。我就是要娶孙斯兰,我非孙斯兰不娶,我爱她。”

  白:“对对对,我就是这么说的,当时就觉得痛快极了英勇极了,觉得自己像个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浑身一股英雄气!”

  孙:“当时,我连团员也不是。我是后来听人说的,你却瞒着我什么都不说。人初,当我听到这些话时,心里好感动啊。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对着墙哭着说,妈妈,我有了爱人,我有了一辈子爱我的人……”

  白:“一辈子……”

  孙:“一辈子一意孤行……整改会过后大概第四天,你就把我带回了你老家的乡下。”

  白:“啊,斯兰你停停,让我想想……那天你是穿的一件白色的,紧口短袖的,两大片圆形翻领的布衫子,宝蓝布长裤,脚上穿的是一双看上去好清秀的方口青布鞋,那种脚背系绳带的式样,戴了手表,头上扎了两个短辫……那时还没戴眼镜,两只眼睛乌漆黑亮的,走一步看我一眼,勾我的魂。当时我还想过,这双眼睛可别去勾别人的魂!”

  孙:“你真这样想过? ”

  白:“真想过。”

  孙:“恨你。”

  白:“那时你可不。你拉着我的手,两步一跳三步一蹦的,就像马上要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孙:“你说对了,我当时真有回家的感觉。我在国内没有家,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马来西亚的那个家,却没给我多少家的温暖,父亲在生我之前,又娶了两房太太,生我之后,母亲带着我和我的四个哥哥姐姐离开了孙公馆,住到远离闹市的一栋房子里。父亲很少来,有时候来了又匆匆离开。母亲整日忧郁,经常哭哭啼啼。我从小没有父爱,我希望有人爱我,给我亲人骨肉般的爱。那天,我是真心跟着你回家呀。”

  白:“我呢,既想带你回家,又怕你看到那个家。那个家穷,脏,寒酸,我都替你难受。”

  孙:“你发现我难受了吗?”

  白:“没有没有,喝那么难咽的黑糊糊汤,你都没皱一下眉头。记得那天快到村口了,我不得不松开了你的手,你撅起嘴骂我一声封建,我手足无措,掉头朝村里大步跑。跑了好远,回头一看,你还在原地站着。我又往回跑,跑回你身边去拉你的手。你甩开我的手,瞪我一眼,又笑了,反而跑到了我前面。那个笑真好看真迷人哪,我都能体会白居易的那句‘回眸一笑’……”

  孙:“好啦好啦,看你得意的。”

  白:“能不得意吗,你一进村,整个山沟都鲜亮了。”

  孙:“我能看不出吗,脸上的皮肉都被你笑累了。告诉你,我是尽量满足你的虚荣心,听你摆布。乡亲们都跑来了,屋里站不下了,你妈把大凳小椅全搬到场院,让我坐到屋外去。我被人团团包围了,那哪是看人,明明是看珍稀动物嘛。那时的我你看多顺从温柔啊,真是个贤德女子。只要你高兴,只要你妈高兴,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我爸也高兴,几个月卧床不起,那天也被人搀到大门口,直抹眼泪……斯兰,我很少见过父亲流泪,那天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孙:“我也看见了,还看见了你被你爸感动的样子。你怕人看见,钻进屋里好半天不出来。”

  白:“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孙:“我的眼睛只装你。”

  白:“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吻你。”

  孙:“那是吻?是咬。两个腮帮子都被你咬出牙印来。\"

  白:“刚开始,我还不敢呢。是你诱惑了我。”

  孙:“是你!是你把我引到黑暗里!”

  白:“好,是我是我。我把你引到山脚下一条小溪边,两人坐在一块洗衣服的青石上,你有点害怕黑暗和寂静,紧紧地往我身边靠。那时天气刚交秋,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凉的。山里的夜晚,美得无与伦比,宁静,月光如水,只有溪水响着,小虫叫着……后来,我发现你身子有些发抖,你说,人初,我冷。我一听心都疼了,不顾一切地抱紧你。你靠在我怀里,仰着头,闭上眼睛。月光照在你的脸上,映出睫毛的影子。我一刻也没有犹豫,向你的脸弯下腰去。后来……”

  孙:“后来,我给你背了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白:“意思我记得,诗句记不得了。是美国诗人狄更生的诗,名字叫《心灵挑选她自己的朋友》。斯兰,你现在还能背吗?”

  孙:“当然。”

  白:“那你现在背一遍?”

  孙:“……

  心灵挑选她自己的朋友,

  然后把门关紧,

  请别再闯入,

  她那神圣的一隅。

  马车停在她低低的门前,

  她听了无动于衷,

  皇帝跪在她的草垫上,

  她也毫不心动。

  我知道她从一个大国

  挑选了一个人,

  从此她就像一块石头,

  关上了心中的门。”

  白:“这首诗好像是专门为你写的。人们常说,成就感是男人至上的荣耀,对我,它不适用。那天和那天的晚上,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我此生荣耀的总和都抵不过它,我把它是放在第一位的。”

  孙:“看看,又说过头话了吧。”

  白:“没过。你不信?”

  孙:“信。曾经是。阶段性的。那个晚上真是美极了,可惜,人生只有那么一次……”

  白:“正因为只有一次,才让人觉得珍贵,刻骨铭心。”

  孙:“还有让你刻骨铭心的。从乡下回来不久,你就吃了个团内警告。后来,又批你白专典型。从那以后,你就没过几天好日子。”

  白:“不过也好,我们俩专业上都出类拔萃了。逆境成全了两个专家。不然,说不定我就成了赵耀宗。”

  孙:“我也会成孔淑贞的。”

  白:“这点上我们俩始终一致,终身欣慰。”

  孙:“专家是当了,代价呢?”

  白:“结婚五年不敢要孩子。”

  孙:“就这?快生小天的时候,正赶上你天天在台上挨斗。临产的前两天,我在产科病房听到医院礼堂传来一浪一浪的口号。我硬撑着赶去,一看,一排挨斗的人中果然又有你。你本来个子就高,偏偏挨斗都不老实,直挺挺地竖在人中间,那么扎眼。别人呢,腰弯得恨不得脑袋碰膝盖。结果……”

  白:“结果我成了藐视革命群众抗拒文革的黑帮典型。”

  孙:“他们不停地按低你的头压弯你的腰,过不多久,你的腰又直了头又抬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呀人初,你说你怎么能不挨打。那种时候,你还硬充什么英雄啊。”

  白:“没有……谁英雄了。”

  孙:“当时我真想喊,人初,你快弯下腰,你快把头低下,低下!我不敢喊,拼命往前挤。我想挤到台子的最前面,想让斗你打你的人看见我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他们心一软,对你下手会轻一点,说不定还会停止。我想让他们知道,你就要做父亲了,你三十三岁才做父亲,你们可别把他打成怎样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我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他们看见了我,你也看见了我,可是,没有谁发慈悲心,鸡毛掸子扫帚把加拳打脚踢……人初,后来我一直后悔,那天我不该去会场,不该挤到最前面,是我害了你……”

  白:“你害我?”

  孙:“肯定是你不希望我看见你难受的样子,肯定你觉得丈夫不应该在妻子眼里是个凄凄惨惨狼狈不堪的形象,看见我之后,你突然反抗了一下,两臂左右一拐,仰起头挺直了腰。这时候,医大那个青年学生大声喊了一个口号……”

  白:“白人初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孙:“对。他从主席台侧拿出一根锄头把,猛地打在你的背上……我大叫了你一声,你起初还挺着,渐渐的就挺不住了,一口血吐出来,倒在台子上……”

  白:“斯兰,我跟你说过,六十年代,那十年间的故事,我们不去说它了,说多了,伤心。”

  孙:“三十年了,我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地说过它。就是想到你要竞争院长,我才说的。人初,无论竞选成或不成,我希望你健康。”

  白:“你一生都在守护我的健康。记得三年饥饿时期,还没结婚的时候,你总是把你的那份一周一钵的米饭省给我吃,我不吃你就流眼泪,一看你流泪,我只得吃,可我哪里咽得进去。看我吃完了,你就笑了。等你笑了,我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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