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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大元正等在车里。一切都不用叶金山准备,一套手竿一套海竿,鱼食鱼饵鱼网小凳太阳伞食物水果,都装在车里。在省委组织部,李大元就叶金山这一个好朋友,年龄也相仿。最初是用院里那辆奥迪,为接周小慧白人初与他干了一仗又吵到院里周例会上后,他改用了桑塔纳。他将桑塔纳改造了一遍,汽车的轮板嵌上了不锈钢圈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人的两颗金门牙。车内配置了一套六万元的组合音响,车座包上真皮。这样算下来,原先价值不足二十万的桑塔纳,经过装潢改造后也就身价不菲,人坐上去,委屈的感觉大大减轻。人真聪明,总有办法找到自慰的办法。

  此刻,那辆桑塔纳沐浴太阳的余晖,卧在湖塘右侧的高岸上,司机在里面睡觉看书听音乐吃水果。

  李大元一直希望叶金山能对他说点什么,一天快过完了,叶金山好像忘了他在等任命这件事,只顾扯他的鱼。他两竿并用,甩海竿的姿势很优美,铃响时跃起的动作也很敏捷。因为起竿频繁,总没有一个李大元认为很合适的机会向他提问。主要还是自己多少有点自守,机会其实很多。任命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能否之别,这点他丝毫不怀疑。有了这个绝对的自信,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便显出谦谦君子风度,一次也没有向叶金山探听消息。促使他昨晚向叶金山发出邀请的原因,是他听说严忠仿正利用各种关系上窜下跳,还在一些公开场合对他进行诋毁。他不相信他严忠仿有回天之力,煮熟的鸭子飞了的人间故事却让他心头凛然一惊。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有白人初的竞争事,孔淑贞和卫生厅这次可以得保密奖。

  这是青鱼村的鱼塘,说是鱼塘,实际是一大片莲荷阗阗的湖,分管这湖塘的副村长告诉他们,湖里至少有鱼二十万斤。李大元和叶金山每次的收获证明副村长其言不虚。青鱼村有个建筑装饰公司,这几年从李大元手中接了五六个中小建筑和装修工程,李大元能来钓鱼无异于赏赐,中午还管酒管饭。今天中午吃饭时,李大元趁兴许愿,医院澡堂的翻修工程,也给青鱼公司。副村长大喜。

  李大元来自水乡,对水有亲和感。只要往水边一站,他就有魂牵梦绕的故里相思情。思思而已,他快二十年没回家乡。当双亲亡故、两弟两妹都由他弄到省城安顿后,他对家乡基本断了来往,过去令他烦心的“乡扰”(妻子对乡亲进城向他求助的命名),逐渐被他不留食宿不递烟茶不给笑脸的“三不主义”排除了。他问心无愧。进城三十年,他像家乡派驻省城的特派员,采买销售通报信息求学求医求钱求职经济纠纷死人官司一概包揽,还得贴吃喝贴住宿。或许乡亲心里以为我一年几年难得找你一次,但许多人的一次落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成了每个人只抽一鞭的陀螺。大约没有乡亲会这样想。在这座城市里,他是孤身奋战,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得上忙,连声鼓励或安慰都没有,他想到这些就特别伤心。开始时,他像大都市里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得可怜,后来有了点小权力小地位,办事才稍稍顺手一些,其中求人的辛酸大约也是乡亲不知晓的。他们把他当成无所不能的城市超人。他们有理由这样认为。他们所求诸事无一落空。他靠着光宗耀祖的心理强力支撑了乡亲加给他的一切重负走到今天。今天他回首往事,一大人生心得是,他的生存能力、他的社交能力、他的隐忍、他的机灵、他的敏感、他的圆通、他的善辩、他的才干,包括他说话的声调变化和表情变化,与其说是被这座城市训练出来的,不如说是被乡亲和四个进城的弟妹训练出来的。在这长达几十年的训练中,浸入骨髓的人生体验,只有两个字——权力。在他人生的一多半时间里,他在权力面前卑躬屈膝。等到他也拥有了权力渐渐直起腰身后,他像一位优秀的舞台导演,擅长调度权力在台上的最佳位置,也让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让他觉得快意。与此同时,为了巩固权力获得更高的权力,他必须强迫自己继续软化自己的膝盖骨和腰椎体。他有一个深藏心底的心愿,等到丧失了权力的那一天,他在家乡修一幢别墅(当然不能这么叫了),给他和老伴和儿女孙辈们留一份城市之外的享受,然后重修双亲的合葬墓,让别墅与安睡双亲的坟山相守相望。不过,这差不多是二十一世纪的规划了。

  荷和柳冶叶倡条,湖塘浮动水草的甜腥气。鱼儿撞动荷茎,碧荷招摇着身姿。偶然间,有鱼哗地腾出水面,白刺刺划出一道银弧,破坏一下村野的宁静。西天的云一团一团,厚厚的,湖塘的西南角,有风吹过,水波细腻地抖动白花花的太阳。太阳完全隐进云层时,湖水把巨石状的云块搬到湖底,垒砌起来,灰灰地造出古城堡的神秘。湖对岸的远景,是重重叠叠的中晚

  稻的一线淡黄一袭嫩绿。一排一排球形的树冠凝固着,缝隙里露出农家红的瓦黑的顶。

  戴太阳帽的叶金山心情好极了,无意中扯动了一下鱼网,扯不动。他站起来双手去扯,出水的鱼重得让他涨红了脸。他笑,李大元也笑。他累了,打算收竿了。他点了一支烟坐到李大元的太阳伞下,看李大元钓。他看着看着,他又朝李大元专注看了一眼,李大元不觉察。

  他有泄密的冲动。他总觉得有点对不起李大元。一天里他想过多次,想一次就不安一次。刚才提了鱼网,他的不安再次加重袭来。走向李大元,是他动摇的开始。

  组织部部长办公会已经开过,请他列席,会议批准了李大元的任命报告。就在昨天,正当他准备打印任职批复文件时,秦克副部长通知他打印暂缓。他问为什么,秦克告诉他,白人初提出了竞争院长的要求,并向卫生厅转呈了书面报告。叶金山问暂缓批复任职决定是不是部长办公会的决定,秦克说是邵玉峰部长的意思。叶金山问怎么没见白人初的报告转来,秦克说是赵耀宗厅长给邵部长打电话通报了情况,报告早到了厅党组,一直没和组织部通气。秦克让叶金山保密,不对任何人讲,部长办公会准备开会再议一下。从感情上,他不希望李大元出现意外,他可以通报或暗示李大元做一些该做的事,但组织原则又不允许他这样做,秦克的叮嘱看上去十分的郑重。他到北京参加了十天的组织部长短训班刚回来,没有参加部长办公会,负责主持会议的常务副部长姜兆荣没来通知他,怎么是秦克来通知呢?回头一想他的夫人孔淑贞,便也释然。他还是放不下,秦克走后他给姜部长拨了电话,电话那头说了三个字:对,暂缓。他对白人初不是很熟,但他知道此人在医界是个众所周知的强硬人物,部里突然中止任命决定也说明了他的分量。他为李大元捏了一把汗,两人真要竞选,李大元恐怕凶多吉少了。

  叶金山没有想到,就在他正要金山开金口时,李大元向他发问了。

  李大元出语和他往回收着六节碳钢钓竿一样的悠然随意。

  “叶处长,你不是说部里最近要开会研究我的问题的吗?”

  叶金山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弹进水里,取下网扣式的白色太阳帽在手中啪啪打了两下,说:“李院长,事情有些不妙啊。”

  李大元掐了一节红蚯蚓在手中拍短了,往鱼钩上换食,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止。“有不同意见吧?”他把蚯蚓的一头穿进鱼钩。

  “不是。是有人要和你竞争院长。”

  “和我竞争?”李大元眼不离钩,微微带笑,“谁?”

  “白人初。”

  鱼钩扎了李大元的左手食指。他顿然扭过头来。

  扑通一声,一条大鱼从叶金山刚才没有束紧的网口钻了出来,蹦离水面足有两尺,然后无声潜逃了。叶金山赶紧走过去重整鱼网。

  水波抖动白花花的太阳。李大元觉得抖动的是他的心。

  “怎么回事,叶处长?”叶金山返回,李大元问。

  “他给卫生厅党组写了书面报告,要求和你竞选院长。本来,你的任命已经在部长办公会通过,只待发文。事情就这么巧,要是还晚一天,我就到你们院里去宣布了。”

  李大元的鱼竿大半截沉进水里。他空手坐着,身体发软。“白,人,初——他?这怎么可能?”

  在李大元看来,这太突然,太不可能,太不能理解,太出人意料。说同仁医院谁谁出来要求与他竞争,他都不会太吃惊,唯独白人初,他就是眉心有天眼,也看不到他身上。六十三岁,缓退留任,拒不为官,非党人士,想当院长五年前就当上了……不懂!不懂!脑子一锅粥!

  “部里什么意见呢?”李大元问。

  “目前还不清楚。可能要开会研究。”叶金山说。

  “院长搞竞选,全省医院,还没有先例吧?”

  “没有。”

  “这次会破例吗?”

  “不知道。据我看,部里有些动摇了,不然就会不予理睬,宣布任命决定就是了。”

  “叶处长,”李大元也扯下太阳帽,“这件事,还需要你继续关照……”李大元本来还想说些恳切的话,说到中间断了气,他知道这些话已经显得苍白乏力且属多余,就不再说了,余音咽进嗓子眼。

  “李院长,这件事,实话说,我可能插不上手。我唯一能给你的关照,就是现在把情况透露给你。我已经犯了泄密的错误。”叶金山掸掸裤管的泥土,低头说:“没办法,我俩交情太深了。不过,”他抬头看住他,“你可不能出卖我哟。”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该做些什么呢?”李大元问。

  叶金山盯着水面想了半天,说:“我觉得,卫生厅党组的意见非常重要。你和纪元关系不错,可以做做他的工作。试试看吧。”说完,他站起使劲地拍裤子的屁股。

  太阳再也照不白厚密的云层,天空像一块灰布。

  3

  赵卫执意要请白杏到西西里餐厅共进晚餐,下班时将白杏堵在图书馆门口。

  “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赵卫说。

  两个看去极般配的年轻人,站在哥特式建筑巨大的麻石基座旁,点缀了都市的黄昏。

  “现在不能说吗?”白杏明显的不适应如今这种越来越西化的表情(示爱?)方式。

  “不,得营造一种氛围。”赵卫诡谲的表情不让人生厌,反让白杏感到生动和亲切。

  “我从来不在外面吃饭的。”她认真地说。她没有说得更准确。完整的表述应该是: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让异性请我吃晚饭。

  这话让赵卫钻了空子。他说:“白杏,你说谎了,你不是个好女孩。你想想看,你从来没在外面吃过饭吗?”

  白杏扑哧一声笑了,笑出一脸绯红,红得美丽羞涩。她说赵卫你真鬼!

  赵卫被白杏绯红的美丽惊了一下,旋即柔和了目光,征询的口气说:“我们走吧?”

  “不行。”白杏垂下杏眼。“家里在等我吃饭呢,我得回去。晚上我再出来,行吗?”她一仰脸,头部定格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斜仰的角度。

  那角度,多斜一分嫌媚,那角度的脸上,单纯率真与善意歉意融合出的动人表情,只会出现在具有美质的女性身上。

  赵卫又被震了一下。他的身心涌上拥抱的冲动。

  前面惊他的是美丽,后面震他的是美。

  白杏身上的这种美质,让人相信它以某种物质作基础,而且,只有经过后天的浸染,这种美质才能震摄人心。

  瞿莹也美丽,她的容貌的美和白杏比毫不逊色,她的颀长丰满的体态,白杏尚犹不及。赵卫是见过美丽的。瞿莹惊过他,却从来没有震过他。这段日子,他经常将白杏和瞿莹作比较。他无法想象和白杏在他那间卧室里白杏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但他想过,那是幻觉,他的眼睛像B超,在B超的图像里,人没有衣着。无论想象还是幻觉,时间都很短暂,一闪而过。那不是他的终极目的。他很理智。他决不走到那一步。

  赵卫两手插在裤袋里,敞开的西装里面,一件雪白的圆领紧身恤衫很耀眼,干净得可亲。他说:“你不能给你妈打个电话请假吗?”

  白杏把挎包挪到前面,两手交叉着说:“请假怎么说呢,说赵卫请我吃饭吗?他们还没表态呢。”

  “这是你自己的事。”赵卫说这话时,把心硬了一下。

  “我也……没表态呀。”白杏又红了脸,低下头去,声音软软的。

  赵卫看着天说:“白杏,你太古典了。”又仰面看图书馆:“像这幢房子。”

  白杏说:“你喜欢现代……建筑,是吗?”说着,她侧过身来,抚摸青灰色的麻石,“这幢房子有一百年历史了,你是不是觉得它太陈旧了?”

  “不,我喜欢古典。”赵卫辩解,“一百年过去,这个城市没有一个现代建筑可以和它媲美!”

  白杏看他辩解的神态和语气那么认真,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笑过了,她说:“赵卫,你对现代建筑有偏见。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偏见,你说给我听听?”

  赵卫想了想,说:“我说不准,我只是觉得现代建筑不如古典建筑诚实。现代建筑充满了市侩气,花哨,取巧,投机,浮光掠影,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设计者思想的肤浅和懒惰,建筑工的惰性劳动,总之是缺乏诚实,或者说缺乏诚实的劳动……哎白杏,我要声明,我这纯属个人偏见。”

  白杏感觉到对话的愉快,定神想了想,说我去传达室打个电话,返身跃上历经百年尚无缺损的长条石台阶,一级一级像只快乐的小鹿跳跃上去。

  疑疑惑惑,忐忐忑忑,高高兴兴,白杏随赵卫走进了“氛围”——“西西里”一个只有烛光的角落。

  白杏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心里不免紧张,踩在松软的地毯上人有些摇晃。摸摸索索地走进来,又摸摸索索地坐下,才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氛围”里,人可以将自己的脸藏在黑暗中,也可以凑近烛光让对方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这种“氛围”里,可以生出温馨,可以刺激爱意,可以发生家的想象,尤其可以说在光明中不敢说不便说的话。

  “这不是做交易吗?”白杏听了赵卫在光明中不敢说的话,惊讶得放下了叉子。

  赵卫不紧不慢咀嚼牛排,说:“白杏,你还不了解你的老爸,他是肯拿原则做交易的人吗?”

  “这不是交易是什么?你帮他竞选成功,他送你公派留学……”

  “我帮他?”赵卫摇晃脑袋,独特的笑样在黑暗里尽情铺张,“不,白杏,我怎么帮得了你爸。况且,你爸并没有让我为他竞选院长做任何事情,他只是说他当上院长,我出国的希望可能由三成变成七成,当不上,就是倒三七。是我自己想使你爸成功。”

  “你想使?”白杏在暗中好像就只有那两只圆眼睛,“对,你有个厅长爸爸。”

  “尖刻了,白杏。你就认为我那么浅薄?平心而论,要是这次你爸竞争失败了,那是同仁医院的耻辱。”

  “赵卫,把竞争院长的成败和留学的成败连在一起,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白杏两手空空,罢吃的样子。

  赵卫正要朝双层吉士汉堡开口,顿了一下,把它拿在烛光下观赏似的,随之对着汉堡包说话:“书生气常常使一项正义的事业,一个美好的目标走入穷途末路。我很欣赏白主任最近的变化,这在他,几乎是一场革命。再说,你爸的竞争,只是在李大元正式任命前的一种努力。听说任命报告已经到了省委组织部,如果上面不同意同仁医院院长竞选,一切都谈不上了。”

  赵卫此刻完全是另一个赵卫,谁也没有见过的赵卫。这个赵卫只出现在白杏面前。

  沉默了一会儿,白杏说:“你估计,上面会同意同仁医院搞竞选吗?”

  “这次是你爸出面要求竞选,和别的人不一样。我估计,上面大约很难做到对一个著名专家的要求无动于衷。”赵卫咝地吸了一声,又说:“不过,也要看到你爸的劣势,就是他的年龄,还有他的某些不合时宜。”

  “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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