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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革命的谷(5)

  硕大的窑洞里又是一阵哗然,笑声中还夹杂着一些嘈杂的说风凉话的声音。很显然,钟万年在批驳胡成富的过程中又闹出了笑话。似乎自从让这个土匪队长给上过箍子后,他一辈子都难以摆脱那个生硬冰冷的阴影。尽管那道铁箍子早已不见了,胡成富现在已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但从内心深处那个土匪队长的优越感还是远远胜过眼前的这个批判者。

  历史的烟云笼罩着一切,人只是其中被动的跟随者,谁充当什么角色完全都是一种偶然。人的命运如何,是最终被遗弃还是得到历史的选择,这是根本无法预料的事情。也许一个偶然的时刻就决定了你一生的命运,然而唯有一种秩序是真实而不可逆转的,那就是时间,时间会让一切最终化为乌有。胡成富在接受钟扁头猛烈批斗时,同时也在接受时间的审判,从他虚弱晃动的身躯中,人们似乎已感到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彻底消亡并不会太遥远。时间会让一切恩怨从根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对坏分子刘仁批斗的升级,钟万年却越来越激动起来,他把过去的仇恨全部发泄到刘仁身上。那个冥顽不化的胡成富,在他的心中永久地留下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即使现在他仍无多少优势可言。当年的那道铁箍子确实太厉害,给他精神上留下了致命的创伤,以致终身都难以摆脱。而对于坏分子刘仁,这位愤懑了大半辈子的人,钟万年则完全可以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一连七天的批斗会,刘仁已经连续站了七个晚上。在第七天晚上的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时,钟万年停止对刘仁的恶毒咒骂,走出烟草味浓烈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窑洞,径直走向刘仁的家。刘仁的家门未曾落锁,钟万年便推门而入,上炕后抱起所有的被褥走出窑洞,扔在院子外边,有一床被子还沿着斜坡滚了一段后慢慢松开,散落在门院下面很远的土坡上。扔完被子,钟万年头也不回地到家中躺下睡觉了。

  批斗会结束后夜已深沉,银河在天空已调转方位。竖立着的大三星和斜依的小三星,已整体升至半空,看样子已是半夜时分。散会后社员们蜂拥而出,出院后即刻分散开向各自的家中走去。刘仁拖着沉重的脚步最后离开会场,走进院子时看见窑洞门黑乎乎的,好像大开着。他纳闷紧闭的门怎么会开着,就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点着小煤油灯一看,炕上的被褥通通不见了,他第一反应是家中遭了贼,东西被偷。这情景有些窒息噎人,还有人趁火打劫干这种营生,他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批斗会的情景中缓过神来,又陷入这种窘景中,一下子就像被戳破的皮球瘫软在土炕上,没有任何心思与力气再坐起来。

  就这样长久地躺着,此刻内心已完全麻木,连仇恨的欲望都升腾不起来。过了好大一阵,他感觉这个小窑洞实在太憋闷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不断威逼过来,于是他便起身走出窑洞。外面星空闪烁,夜有种死寂般的宁静。他把目光从天空移到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发现院子边上有东西堆放在那里。这地方平时没有任何东西,他的那几件少得可怜的农具,就连它们摆放的姿势也记得一清二楚。他定睛一看是自己的铺盖,瞬间他明白了一切,有人将他的铺盖扔了出来。他没有即刻去抱,赌气似的又站了许久,不再想将这些东西搬回去。这种耻辱真的要比遭遇上千人大会的狠批猛斗更让他心碎。

  夜风袭来凉意浸入身心,他沉思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弯腰抱起这些东西,就在他抱着这些东西进入窑洞的一刹那,他的眼圈突然湿润起来,有种强烈的想流泪的感觉迅速生成,瞬间就有两粒泪珠坠落在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在生意遭受挫折全家被抄赶往乡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批斗会上,他从未掉下一滴眼泪,甚至连眼圈都未红过。批斗会越是猛烈,他的大脑就会越清醒,尽管他低着头,但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丝不屈的光亮,让他有如钢铁般的坚定。他不明白此刻自己为啥情绪难以控制竟泪落双襟。回到窑洞中他发现仍然少了一床被子,也没有心思再去寻找,就和衣躺下了。

  他入睡很快,仿佛已完全适应这种境遇,晚上还做了许多梦,直到天亮梦才结束。一睁开眼睛太阳已照进窑洞,他没能记住梦的内容,只觉身体有些疲惫,发现自己昨夜并没有脱衣服,想起了还有没找到的被子就走出窑洞。院子空无一物,再往前走到了院子边上,看见半坡中已经散开的被子平展展地贴在地面上,上面一层浓霜将其伪装得有些难以辨认,如果不仔细察看是不会被发现的。他走下坡地,抱回已遭染霜的被子,土坡上的白霜明显被打乱,裸露出一片黄色的土地。他将被子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迎接初升的光芒照射,深秋的阳光并不特别温暖,但还是给他带来一丝慰藉和希望。

  第二天,无量谷里到处流传着刘仁的被褥被扔出窑洞的事,大家纷纷猜测是谁干出这种事情。钟川听到这消息后,某种预感非常强烈地冲击着他,这事可能与他父亲有关。父亲昨晚的举止有些蹊跷——会议没结束时就匆匆离开会场,回到家后就蒙头大睡,这不像他平时的作风。他就试探着问:“听说刘仁的被褥昨晚让人给扔到外面了……”没等话说完,钟万年就用惊诧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有些凶巴巴地说:“坏分子的事管那么多干啥,谁叫他是坏分子呢。”钟川听到这话瞬间明白其中的奥秘,他有些陌生地看着站在眼前的父亲,觉得越来越不能理解他了。这父子二人在对待坏分子一家的态度上开始出现分歧。

  杨人来发威

  卓红莲的男人刘衡终于知道妻子偷情的事。起先是他娘告诉他的,当她满面愁容地说破这件事后,她那有些松弛的嘴唇竟止不住地抖动起来。刘衡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卓红莲仿佛比先前更知道如何关心自己的丈夫,她温存体贴的表现,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把她与奸宿嫖娼联系到一起。娘的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刘衡的心里,让他心里始终平静不下来。他决定不动声色,耐心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过了大概有半个月的时光,有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到本村一位曾一起修过公路的小伙子家里去聊天。去了以后那小伙子不在家,小伙子的娘倒是非常热情,并不因为他是坏分子的狗崽子而另眼相看,反而有些同情似的拿上刚蒸好的包子让他吃。他推辞自己吃过了,大娘硬是让他吃了两个。他内心有种冲动强烈地撞击着,坐了一会儿就返身往回走。待快要到家时,看见杨人来鬼鬼祟祟地从他家院子外面的墙边溜过,向着距离院子二百多米远的山旮旯里一孔盛着干草的破窑洞走去。

  刘衡正纳闷着,这条小道只通草窑,平时根本无人穿行,他到那里去干啥,于是刘衡就躲在一旁细心察看起来。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样子,卓红莲从窑洞出来后也向着那条小路走去。他一下子完全明白了。在漆黑的夜晚里,他伫立在那地方足足有一刻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去捉奸还是去找母亲商量。在关键时刻,他当机立断的能力比他那个坏分子老爹差远了。不知哪根神经动了一下,他开始迅疾向着山旮旯里的草窑走去,他想知道他们究竟如何行事。他走路的脚步非常轻,在接近窑洞时他改用一种很独特的走法——跨步很大但非常徐缓,里面的人根本无法觉察有人已经来到跟前。

  刘衡听到里面干草嘎嘎吱吱不规则的响动声,卓红莲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起来。这声音虽人为地压抑着,但仍能感到她叫喊得异常强烈。他听到这声音后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里面的结构全乱了,不知怎么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回走,潜意识中那声音紧追自己不肯放松。在往回走的时候腿一阵阵地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不知怎么踉踉跄跄地回到窑洞里。进门后他一下子就倒在土炕上,似乎再也动不了了。他们欢娱的场面虽未看得清楚,但卓红莲胡乱的哼哼声满脑子嗡嗡鸣响,顷刻间将他彻底地击垮。他产生出无从下手、不知如何处置的慌乱与惘然来。

  整日里刘衡愁眉苦脸的,走路始终抬不起头。刘仁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一阵怒火熊熊燃起,他站在路中间堵住低头前行的儿子,手指着他的额头,非常粗野地谩骂起来:“你也算个男人,不如一头撞死到树上算了。”刘仁浓重的东路口音又开腔了,一连串恶毒的咒骂像一股浊浪汹涌地倾泻过来,瞬间淹没了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刘衡则快要窒息似的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凝固了,只傻愣愣地看着刘仁。等这顿咒骂结束后,他大脑才渐渐地清醒过来。这个坏分子那张严重变形的脸,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刹那间一种急于复仇的力量铺天盖地般地涌泻出来。他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家里奔去。

  卓红莲此刻坐在炕边纳鞋底,那针线一来一往地来回穿梭着,她不时地还学着当地妇女的样子将针头在头发上滑上一下,可能是为了增加针的光滑度,也许纯属习惯性的动作,总之她有种心静如止水般的安宁。刘衡冲进门后,一下子就扑到卓红莲的跟前,一把扔掉她手中的鞋底,揪住卓红莲的头发,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就将她打得眼冒金星,斜倒在土炕上。卓红莲猛地站起来,冲着刘衡扑了过去。“你个臭婊子给老子再发贱,今天非拾掇了你不可。”在他暴打中迸发出罕见的愤怒。“你有本事今天就把老娘打死算了,省得跟着你们这些龟儿子到这里受洋罪。”卓红莲毫不示弱,在抓撕他男人的同时也骂出更加恶毒的话。他们就这样相互厮打着,小窑洞里沸腾起来。“哗啦”一声响,几只吃饭的碗从架子上跌落下来,全都摔碎在地上。他们越厮打越混乱,连叫骂声也听不清了,只有“臭婊子臭婊子臭婊子”和“孬种孬种孬种”两种意思还能大致区分得开。

  刘仁的老婆躲在窑洞里,事情一开始她就清清楚楚。她想让儿子出口恶气,一看事情要闹大了就跑了过来,拉开正在挥舞拳头的儿子。这时卓红莲的叫骂声又清晰起来,她把刘家祖宗三代的先人都操翻了。刘仁老婆把儿子拉了出来,里面只剩下卓红莲时,她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声,这声音传得很远,在这个山沟里来回震荡着,听起来如此凄楚。她仿佛将一生的委屈和悔恨,都通过这声哭号倾泻了出来。

  卓红莲被打的事在无量谷很快传开。当这消息传到杨人来的耳朵里时,他气得牙齿都咯嘣嘣地乱响,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毒打卓红莲肯定是坏分子刘仁的主意,他竟敢拿自己的心上人开刀,下手如此狠毒。对这个坏分子的嚣张气焰他是不能容忍的,他要让这个老杂毛知道在无量谷中得罪他杨人来是个啥下场。有一阵子,他气得实在不行就坐了起来,这样才感到出气稍微顺畅些。他恨不得连夜召开批斗会,将这个坏分子弄上台,押着他快速奔跑,不整死他绝不松手。只有这样诅咒坏分子时他心里才好受一点,一夜思来想去的,脑子里尽是些杂乱的念头,刘仁、刘衡、卓红莲的形象交替在眼前闪烁。

  鸡叫时分他突然改变想法,不想立即批斗刘仁。无量谷派出的第一批修路的人刚回来,过上几天队里又要派第二批去,为何不趁机把这个老坏熊打发出去让他受上几天罪,这样比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要来劲得多,同时也遮掩了众人的耳目。在这个谷里毕竟还有一些好管闲事的人,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议论与评说的范围之内。尤其是胡家,他们是从心底里不满意无量谷的大权旁落在他人的手中,只是干着急没办法,在不知不觉间借坡下驴地把事情就办了,想到这里他一阵窃喜。这黎明前的黑暗倒显得漫长起来,等熬到天亮时好像又度过很长一段时光。

  天刚亮,杨人来就起身到钟鹞子家去。钟鹞子刚刚起床,见杨人来出现在院子里有些好奇地说:“杨支书,有啥高兴的事,这么早就起来报信来了,”“哈哈,谝传熊尽来歪的,没有高兴的事就不能来了?”杨人来还是那种自信中掺杂着自大的架势,说这话时满面春风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儿了。“喂,说正经的,第二批派去修路的人定了没有?”杨人来问。“还没有。不知咋的,现在派人出去修路特别困难,谁都不愿意去受那份洋罪。”钟鹞子说。“那就让刘仁去吧。”杨人来说。“让刘仁去?”队长有点疑惑地问。“对,让他去!”杨人来肯定地说。“他儿子不是刚去过了吗?”“他儿子是他儿子,他是他,这又不是抓兵呢,抓了儿子就不再抓老子。他是下放到我们这地方来劳动改造的,又不是享清福来了,他不去谁去?”杨人来的话越说越坚定。钟鹞子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我把刘仁叫来,这事你说吧。”“你叫来后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了,其他的事就不用再管,我来处理。”

  不一会儿,刘仁被叫了过来。当钟鹞子把让他到北大沟修路的事说了后,这个坏分子一听就明显来了火气,“我儿子刚去过了,咋能又轮到我家?”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在说出这些话时,语气明显缓和许多,看得出他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你放屁呢,你儿子去过你就不用去了?老实告诉你,以后这种差事全是你家的,你给我放老实点。”杨人来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刘仁没有想到杨人来会这样说话,这话呛得他气都上不来。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怒火,一下子完全喷发出来,他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劳动改造的坏分子,回击的话脱口而出,“你才叫放屁呢,你看你说出的话也叫人说的话,是人就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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