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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浑河谷(5)

  胡成贵进到院子里,几只芦花鸡昂着头发出一阵咕咕声并惊奇地望着他,他停顿片刻,那些鸡停止鸣叫又开始重新觅食,不再理会这位陌生人。胡成贵见窑洞门虚掩着就推门而入,家里没有一个人。他正纳闷着如何寻找母亲,这时隐隐约约的哭声从窑垴畔上传了下来。声音随风飘动,有一阵无一阵的样子极为缥缈。他一听就是自己母亲的哭泣声,便急忙跑了上去。

  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母亲傻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等确信是自己的儿子时,她一下子抱着他大哭起来,那哭声撼动天地。她边哭边端详自己的儿子,发现他的眼睛很红,眼圈像发炎似的有溃烂迹象。知道自己的儿子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她边哭边说:“下次他们再来抓你,我就死给他们看。”胡成贵也跟着哭了,他说:“娘,他们永远不会再抓我了,我已被开除。”“开除了好,哪里黄土不养人,何必去受那份洋罪。”说完这话,母亲领着儿子一颠一簸地走进院子。

  现在那位心慈面善的胡母早已归天。她带着为乡里所称道的道德操行永远地离开人世,然而她却并未将自己一生的德行传承给胡成贵。经过生死劫难后的胡成贵并没有为人间的真情所打动,相反他却沿着另一条道路固执地走了下去。胡成贵的所作所为给喜欢热闹、喜欢斗争的杨人来和钟鹞子提供了鲜活的素材,让他们欢欣鼓舞士气更加高涨;对于人多势众的胡家大户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们在公众场合变得哑口无言。钟鹞子的每一句话包括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得意神情,都会给在场的胡家人心里重重的一击。而杨人来就像坐镇的主帅一样,看着自己的将领在厮杀中明显强于对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只在惬意的欣赏中等待着那必然性结果的到来。

  胡成贵接二连三地犯事,尤其是偷了桃原人的麦子又送回桃原后,一时间在三省交界处臭名昭著。每当人们谈论起这个无量谷的惯贼时都能兴奋地说上一阵子,从他的身世到他的家族,再到他被抓获时的镇定表现,甚至无量谷为何能窝藏如此之多的坏分子、反革命分子都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人把这里尽出怪事,竟然归结为是无量谷这种特殊的地形地貌所致,说这种空虚的沟谷不出贼人还能出啥东西呢?邻省的议论传到老大胡成富的耳朵里,这个反革命分子倒是特别在乎胡家的名声,在乎社会舆情的变化,他不住地摇晃着脑袋说:“真是羞人了,羞先人了,自己不争气死狗扶不上墙,就是把扶狗的挣死也解决不了问题,这哪能怪别人呢?”他的话痛心疾首,蕴藉着恨铁不成钢的憾恨。

  外乡人

  杨老汉一家人在无量谷是个例外,因为说到底他是外乡人。杨老汉最近接连娶进两个外甥媳妇,这事被谷里人炒得沸沸扬扬。本来姑娘嫁到无量谷并没啥大惊小怪的,有人甚至以能嫁到这谷中为荣。但杨家的这两个儿媳妇自是不同,她们也确实太扎眼了,一个是东路人王侉子的丫头,另一个来自匪气浓郁的郜家。人们普遍预感到,这俩丫头相继入谷,山沟里固有的秩序肯定会被打破,以后恐怕再没有安宁的日子。这王侉子和郜家兄弟是些啥人呢,咋能和这些江湖上的人纠缠在一起?议论的落脚点最后集中到杨老汉身上,说这个老狗日的是不是疯了,他到底想要干啥?

  早年杨老汉从桃原迁居到无量谷,虽说时光已过去了几十年,但无量谷的人还是经常把他看成是外来户。杨老汉早年父母双亡,从桃原投奔到无量谷胡家门下,是老舅胡凤桐帮他娶了妻。可惜好日子不长,结婚不到一年时间,妻子就在一场突发的疾病中死掉。非常凑巧的是,杨老汉妻子死后没几年,他的妹妹和妹夫也在一次偶然事故中双双身亡。他们留下两个男孩,看着这两个寄宿在别人门下的外甥实在太可怜了,心慈面善的杨老汉就把他们带到无量谷,这舅舅外甥开始在别人的土地上生活起来。

  杨老汉在无量谷的历史简直就是一场血泪史,无量谷人欺凌外乡人的事似乎从未停止过。舅舅胡凤桐在世时,胡家上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杨老汉虽有不满也还憋在心里。胡凤桐刚刚过世,杨老汉不幸的日子就开始了。他们经常会毫无理由地将牛羊赶进杨老汉的自留地里肆意糟蹋粮食。杨老汉一直练习着忍受,有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时,就把蛮横无理的胡成贵的儿子打了一个耳光。谁知这下惹怒了胡成贵,胡成贵当晚带领二十多号人闯进杨老汉的家,进门就给了杨老汉几个耳光,将杨老汉打倒在地后还补了几脚。片刻间,谩骂声、吵闹声以及瓷器摔碎的声音非常嘈杂,不一会儿,就将杨老汉的锅碗瓢盆等吃饭的家伙全给砸碎了。临出门之际,胡成贵还放肆地怒吼着:“滚回桃原去,尻子大的土地都没有,一窝接着一窝地往来跑,你想在这里吃死老子,做你的美梦去吧!”按亲缘关系,这胡成贵应该是他的远房表弟,属于娘舅家中的人,但他并没把这层关系当回事,而是把仇恨延续了几十年。

  被砸过的杨家一片狼藉,杨老汉的两个外甥侯天仁和侯天义被吓坏了,他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两个孩子一起可怜兮兮地跪到杨老汉面前,几乎是哀求地说:“舅舅,我们回桃原去。”说这话时,他们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杨老汉见状一下子心酸起来,泪珠在眼里滚动着一眨眼就会跌落下来。瞬间他坚定与胡成贵血战到底的决心。他站起来对两个可怜的孩子说:“不要哭了,有舅舅在他不会把你们咋样。”两个孩子非常听话立马就不哭了,揩干泪水和衣而睡。

  经过那场劫难后,杨老汉做事更加谨慎,他对来自胡氏家族老老少少的任何事情都不敢怠慢。学着大人的样子,胡家的小孩子也时常在杨老汉面前叉腰挺胸,说出一些逞强的话。杨老汉听后一笑了之,权当扮演一场闹剧。什么事只要想开了就变得不再撕心裂肺,久而久之,这些小孩也就没有心思再搞恶作剧。

  那段可怕的岁月终于成为过去,当杨老汉再度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时两个外甥均已长大成人。大外甥侯天仁要结婚的消息当时在谷里反响很大,大家都纳闷,杨老汉是通过啥手段将滕庄的王侉子搞定的?这个王侉子,说话声音呜里哇啦的,好像粘连不清听起来很是吃力。但做起事来果敢独断、说一不二,他答应将女儿嫁给杨家,甚至事先与老婆孩子商量的机会都不给。其实许配给侯天仁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王侉子早年孤家寡人四处流浪,流落到滕庄时跟个逃荒要饭的没啥两样。到滕庄时恰好他老婆的前夫亡故不久,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女儿日子特别难过,经别人撮合他就名正言顺地走进了这个寡妇的家中。没用多久王侉子就反客为主,成了家中说一不二的人物。不时还传出这个侉熊如何嚣张之类的事,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听了牙根都发疼,侉熊凭啥就这么牛皮,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问题。说这话时其中隐含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给这个侉熊弄点厉害的尝尝,以防他太嚣张。

  王侉子私下与杨老汉有个约定,这约定除了他们二人知晓,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隐瞒了。王侉子让杨老汉交给他五百元现金,这婚事就算敲定了。当时革命热潮正浓,婚姻不但取消了彩礼这一说,还要设法证明两颗年轻的心是如何自愿地联结成一颗。人的思想被净化到纯洁无私的境界,年轻人的婚姻只能为其添彩不能给其抹黑。这个空前绝后的时代,王侉子不动声色地从杨老汉手中掳掠一叠人民币,并将女儿送到无量谷中。这事在那个年代里不能说不具有前卫性。王侉子的女儿非常忠厚,但这个侉子,人们心里总觉得怪兮兮的,不太容易接受。

  以后的情形大致如此,王侉子开始了变卖三个女儿的罪恶生涯,大一个卖一个,直到把三个女儿全部卖完为止。“侉子心,够九斤”,人们私下议论着,自从侉子进门后这家人就遭殃了。王侉子将卖女儿的钱私吞后偷偷地去赌博,但赌运不好吃了不少哑巴亏。在赌博这个行当里,他根本就不是郜家三兄弟的对手,却经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传说有一次王侉子赌博时当场被抓,这侉子倒特别机灵,听到门口有动静知道是公安来了,便一下子吹熄了灯。窑洞里顿时乱作一团,赌徒慌忙中四处乱窜,混乱中突然传来侉子“冲出去”的声音,人们闻之就像受惊的野牛般蜂拥冲出窑洞。外面围堵的人根本无法逮住这些发疯般突围的赌徒,他们大都趁着夜色成功逃离。王侉子是最后冲出的,他在大喝一声后灵机一动,知道最先冲出去是最危险的,说不定会挨上子弹,等混乱的局面一旦形成,逃跑者与围堵者忙得不可开交时再逃离容易成功。但人算不如天算,待王侉子跳出门时,气急了的公安一棍子就将他打得趴在地上,立马被生擒活捉。王侉子被捉后,被罚在公社打扫厕所十五天。这对一向高傲自大的东路侉子是个沉重的打击,他的那点傲慢一下子就被彻底打压下去。人们越传越神越离奇,总之有关王侉子落难的消息大伙都特别愿意听,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欣赏这个外地佬是如何被整治的。说到激动处,大家觉得让这个侉熊打扫厕所的主意忒好,有人建议干脆就给个厕所所长之类的头衔让他永远留下好了。不知怎的,从心底里讲人们是不乐意接受王侉子的。

  大伙儿还没有从王侉子的故事中走出,无量谷又传出一个更令人吃惊的消息:杨老汉的二外甥侯天义要与隘鹞峁的郜家闺女成亲了。隘鹞峁毗邻滕庄,与无量谷不算远却属于不同省份。当得知杨老汉的二外甥要将郜家闺女娶回家时,一时烽火台四周一地三省的人舆论噪起,都惊讶这杨老汉到底要干啥,他做出的每件事都具有轰动效应。他的大外甥媳妇是王侉子的女儿,二外甥媳妇又出在匪气浓郁的郜家。这个一贯在无量谷诚惶诚恐、仁义乖顺的人,对于来自无量谷人的横竖不挑剔总是逆来顺受,连一口反抗的粗气都不敢出,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这郜家兄弟在烽火台四周是有些名气的。郜家三兄弟属于那种半在田间劳作半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经见的世面太多了。人们常常敬而远之,不去招惹这些带有游侠风范的人。当郜家闺女要嫁进杨家的消息在无量谷传得沸沸扬扬时,几位资深的胡家老辈兄弟坐在一起窃窃议论此事,说这个老杂毛阴毒得很,把这么个土匪丫头引进庄子,庄子里往后怕是要乱套哩。他们几个在背后议论此事,显然不再像从前一样,能够直截了当地对杨老汉摊牌。这种偷偷摸摸的举止,说明这个没过门的新娘子的威力已经开始影响到无量谷的胡氏家族。

  杨老汉给侯天义张罗着娶隘鹞峁郜家姑娘一事进展得非常顺利,不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郜家兄弟个个争强好胜,但也爽快利索,一旦进行到实质性的谈婚论嫁阶段后,反倒催促着杨老汉加快节奏将事情早些办掉。没过多久就举行了订婚仪式,这门亲事就算正式敲定下来,典礼的日子定在秋收后粮食上场的九月九重阳节。杨老汉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逃过胡成贵的眼睛。这位老兵尽管眼睛有些残疾但心里特别清醒,正悉心观察着杨老汉的一举一动。对于杨老汉,胡成贵恶意报复的序幕重新拉开。

  到达红庄公社后,侯天义站在民政干事的门口有些羞涩,不好意思进门进行结婚登记。还是郜家姑娘胆大,她倒是推门率先进入房中。在商定了结婚典礼的日子后,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去人民公社进行结婚登记并领取结婚证。这套程序是由公社的民政干事负责执行,他总是例行公事似的询问男方也询问女方,是否自愿结婚,有无父母包办的事,是否收取彩礼,等等。进行完所有程序,填发结婚证书后就算是合法夫妻。这是新社会新风尚新事新办的最典型例子。

  他们一进门就看见本队的胡成贵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侯天义感到有些奇怪,随口说道:“表叔,你也来了。”胡成贵没有吱声。民政干事坐在桌前仔细打量着这对年轻人,当问明他俩的来意是登记结婚时,他非常严肃地说:“侯天义,你年纪轻轻的怎能做出这等事情,男的年满二十岁,女的年满十八岁,才符合结婚登记要求。你今年多大了自己还不清楚,还差半岁咋能这样做事呢?”侯天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连耳朵梢和脖颈都变得通红通红的。他不知怎么走出屋子走出公社大院的,在回家的路上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郜家姑娘神情不悦地看着侯天义问道:“你那个表叔待在那里干啥呢?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正经人,肯定赶在我们前面告了黑状。”侯天义顿时醒悟过来,心想肯定是他捣的鬼。只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胡成贵跟这事有啥关系,干吗要凑这个热闹。

  他们回到庄子不久,胡成贵也跟着回来了。他回来后依旧蹲在生产队饲养场的墙根边低头抽着自己的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向耿直的杨老汉听到这事,气得就地跳了起来,骂道:“瞎狗,真是个瞎狗,对着墙撒尿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都啥年代了,还想往我的脖子上骑?”杨老汉越说越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后来杨老汉又领着这对年轻人到公社再次登记结婚,希望能领回结婚证。非常奇怪的是,胡成贵好像能掐会算似的每次时机都把握得非常准,他们刚一走进公社的院子,胡成贵就跟着走了进来。杨老汉垂头丧气地往回返时胡成贵也跟着往回返,他们在路上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杨老汉走快了胡成贵跟着走快,杨老汉慢了下来他也跟着慢下来,如影随形不相分离。杨老汉看到尾随在后面的胡瞎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上去踢上几脚,他到底是哪根筋抽得不行了,老跟自己玩这种猫逮老鼠的荒唐游戏。

  经过几次折腾,侯天义在红庄公社办理结婚证的事看来是无望了,眼看着婚期一天天地临近,他心中非常着急。郜家兄弟知道梗阻这件事的是无量谷的胡成贵后,当即策划如何收拾这瞎子。他们的策划方案还没有出台就被其父制止了,他说这样做于事无补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现在的关键是将事情妥善办掉而不是寻着去闹事。郜老汉整体上讲还是个通情达理之人。郜老汉下了隘鹞峁,在山岭间穿行一阵又下了陡坡来到杨老汉家中,他是来商议如何处置结婚遇到的麻烦事。郜老汉说:“看来在你们这边办理结婚手续没啥指望了,这样吧你到大队开个证明,拿到我们公社去办理,我们那边的政策没有你们这边的紧。”杨老汉一听,面溢喜色,随口说了一句:“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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