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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谷之衰微(2)

  桃原位于这条塬的塬梢,岳父的家就在塬南边的向阳坡上。钟川上塬后,横穿麦田到了岳父的垴畔上。清明刚过,正值四月季节,塬南边向阳的斜坡上桃花、杏花肆意开放,这个名曰杏树湾的地方,集中如此之多的桃树、杏树,是钟川忽略很久的新发现。他站在塬畔上端详着这大半坡都已经绽放的花朵,有一瞬间心中被渲染得璀璨烂漫,尤其是那洁白的杏花海洋中零星地点缀着一些淡雅的粉红色的桃花,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古人的佳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是春天独有的色彩,也是人世间最为绚丽的色彩,满坡的鲜花犹如绯红飞扬的佳人在向意中人抛洒心中的无限柔情。

  在急切行进的人生旅途中,钟川突然有了瞬间的停顿,这停顿完全为大自然的灵秀所感动,让他感到浑然的大自然突然透露出妩媚动人的魅力,它足以感化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自己刚刚遭遇的霉运在这浑莽而又灵秀的大自然面前瞬间一扫而空。钟川在塬畔上站了稍许,脑海中飘过许多纷至沓来的东西,它们仿佛借用他的通道聚集在一起集体过境。瞬间,他绷紧全身的感知器官,在还没来得及仔细体味时它们就过境消散了,那种虚幻的美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让自己清醒了一下,向着岳父家快速走去。岳父正在炕上抽烟,见自己的女婿来了就吩咐孙子去倒水,然后与他仔细策划起在桃原开设小卖部的事。岳父人不傻,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自己的女儿着想,而对稍有嫌隙的女婿,他还是摆出一副大度宽容、不计前嫌的高姿态来试图将他感化,让他能以一种感恩戴德的心理对待自己的女儿。

  没过多久,桃原通往无量谷、滕庄的三岔路口处盖起两间土坯房,土坯房的门框上挂有钟川亲自题写的“小卖部”的牌匾。这样的牌匾初次出现在桃原,让人感到既新鲜又扎眼。小卖部开张的当天桃原人来了许多,有来购货的,但更多的是来闲逛的,这样的地方无疑给游手好闲的桃原人提供了极好的休闲去处。桃原人聚集在小卖部里谝闲传,说着塬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从郜家三兄弟设赌局骗钱,到陈阴阳看风水算卦,再到柳夜仙装神弄鬼祛邪扶正,一直联想到钟川把小卖部开到塬上,一向城府极深的姚相武半是感慨半是蛊惑地说:“看来桃原真的成了一块肥肉,谁都想来吃上几口。”这话一下子引起所有在场的桃原人难得的一致赞同。有人开始说话了:“我们怎么就想不到在这里开个小卖部呢,你说看风水埋死人咱不行,装神弄鬼咱不行,开个小店卖东西还不行?无量谷人凭啥就比咱们牛皮,我就不信这个邪?”大家议论的矛头直指刚刚开张小店的主人钟川。

  姚老汉听到这些风声后停止劳作,连续几天守候在钟川的小卖部里,每当出现一些含沙射影的攻击声时他就胡乱地开骂起来:“去他妈的蛋,自己没本事就不要瞎喊叫了,见别人开店就眼红那算啥?小人一个。有本事自己也弄个瞧瞧,瞎咋呼管啥用。”姚老汉洪亮的叫骂声威慑住那些越来越强烈的排外声,人群里窃窃议论的声音逐渐平息,舆论的导向开始向有利于钟川的方面发展,重新回到桃原人长谝不衰的话题,那就是道听途说和越演绎越生动的周围十里八乡的趣闻逸事。在姚老汉放肆的叫骂中,钟川渐渐地被桃原人所接受,不再成为众矢之的。

  光顾小卖部的闲人特别多,他们经常聚集在一起闲谝乱侃,人群中偶尔还夹杂着滕庄人、无量谷人,他们动不动就成为桃原人闲谝攻击的对象。桃原人借着天时地利,在相互攻击中明显占有优势。当然也有例外发生,偶尔出现的滕庄人或无量谷人,他们虽势单力薄,但能凭借一副铁嘴铜牙和三寸不烂之舌戗得一群桃原人哑口无言,这时的桃原人就会乖乖地窃笑一下,知道遇上了难缠的人。在正面交锋失败后通常都是姚成站出来解围,他笑嘻嘻地对着口若悬河、明显占上风的外来者打岔道:“狗日的说得这么动听,为啥没把你调到外交部去跟那些外国大鼻子辩论去,还窝到这穷山沟里晒太阳。”听到这话桃原人马上起哄,将这偶有的伶牙俐齿者迅速淹没在桃原人的嘲笑声中。

  三岔路口处南来北往的过路者很多,他们通常都是串亲戚的,自然有购物的需求,钟川发现这个消费群体中郜家兄弟仍然独占鳌头,他们时不时地来桃原设局赌钱,赢来的钱立马就用到当下的消费上追求感官刺激。追求物质消费是桃原人的时尚做法,不知怎么,在这方面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领风气之先。一些赌博输了钱的人也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他们的心态特别奇怪,总想着有输的还能没吃的,与其输给别人还不如自己先吃饱喝足再说。总之这样一批人的频繁活动,既引导了消费潮流又迅速拉动消费需求的增长,而钟川的钱包随着这样一些另类人物的出现渐渐地鼓了起来。

  小卖部的火暴情景逐渐冲淡了落选在钟川心中留下的阴影,他站在柜台前人变得特别精神,昔日自信的神情又出现在面部,生活重新显露出它迷人的一面。钟川继续自己的梦想,他要在一地三省的地方混出个模样来,让无量谷的胡家人抬头仰望这个曾被他们日鬼下去的人。那段日子里,钟川对老婆的态度明显改善了许多,她是个没有文化、缺乏主见的人,一切都听从钟川的安排,店里店外的事务全由钟川掌控,偶尔钟川还主动征询她的意见,她通常都会说你说咋弄都行。钟川忙得不可开交时就让她来做帮手,有时她一个人晚上照看小卖部,钟川到百里之外的井镇上去购货,这对她来讲已经足够了。她为自己能够赢得丈夫的信任,从内心中感到由衷的喜悦。

  自从小卖部开张后,钟川与侯天义婆娘的往来就停顿下来了。有天中午侯天义婆娘实在憋不住了,她把家中长年上锁的箱子打开,拿出压在箱底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穿在身上,然后又将一件藏蓝色的确良外衣套在外面,在镜子前来回走动。那个年代的确良是最好的衣料,除了它人们还真的拿不出像样的衣服,她一下套了两件的确良上衣在镜子前美滋滋地欣赏起来。成熟的女性特征从镜子里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她面部呈现外凸的模样,脑袋像鸡蛋,上下尖细中间外凸,脸形与头形特别吻合,一双眼睛大而圆且明显有向外凸的倾向。镜子里这双外凸的眼睛里面流淌着一种赤裸裸的情欲,连自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望着镜子里的这个人她扑哧笑了一下,那笑神秘莫测,穿戴好一切她就开始动身前往桃原去找那个老情人。

  钟川正在与桃原人闲谝时,见穿戴一新的侯天义婆娘走了进来,她一双滚烫的眼睛直盯着钟川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桃原人认识这个油头粉面的女人,他们一看见她就开腔了:“我还以为是个谁,原来是无量谷的大红果子来了,一进门就刺得我眼睛半天都睁不开。你到底穿的啥家伙咋这么晃眼,把我的眼睛刺坏了你可要负责任。”桃原人以这种特殊的幽默方式开始哄抬场面,侯天义婆娘则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恐怕是心花了还说是眼花了。”“见到你我啥都花了,你看你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苍蝇飞到上面都落不住,恐怕还要拄拐棍呢。”有人用手指着侯天义婆娘的头发让大家看,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侯天义婆娘的脸刷地红了起来,这种集体起哄的场面让她有些很不适应,就随口说道:“哪来这么个愣种,尽胡谝闲传呢。”

  桃原人刚刚来了兴趣,并不介意她的带刺话语,接着往下讲,看样子要将这个话题进行到底。侯天义婆娘感到势头不对,就对柜台里的钟川说:“买两盒火柴,称一斤白糖。”在递钱接物的瞬间她作出一个明显的暗示,那暗示钟川明白无误地领会到了,意思是晚上到她家去。钟川怕事情进一步升级,让隐情暴露在众人面前就颔首表示允诺。侯天义婆娘拿着货物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又有人开腔了:“哎,我说这个无量谷的漂亮女人,谝一阵子再走也不迟,急着回去干啥,干那事还早着呢,天都没黑。”人群里出现更加放肆的声音。“我才没工夫跟你们这些无聊鬼闲磨牙。”撂下这句话,她一转身离开小卖部开始往回走。小卖部传出桃原人占了便宜后的得意笑声,笑声传到空旷的荒原之上,显出几分荒诞与滑稽。侯天义婆娘走后桃原人继续拿钟川开涮,钟川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想着如何处理摆在眼前的这件棘手的事。跟这婆娘往来已有很长时间,不知怎么现在他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当初的那种神魂颠倒的热乎劲似乎永远成为过去。他曾想过给她来点干脆的,索性不再理会,来个一刀两断,忽地脑子一闪念,这种急刹车的方式她未必就能接受得了,闹不好的话她会来到塬上大闹小卖部当众臊他的毛,他相信这种女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这种方法绝对要不得,那样会就地爆锅的,他提醒头脑不断发热的自己。

  想来想去,钟川还是决定晚上去一趟,天将黑时他安顿好店里的一切,拿了一点小礼品开始向无量谷走去。夜晚星辰布满天空,尽管没有月亮但仍能清晰地看见地面,道路一转开始下坡,眼前的无量谷隐没在更加黑暗的深谷之中,在漆黑的夜晚向下行进,给人的感觉有点好似朝着地狱的入口靠近。此刻钟川的大脑特别清晰,从今晚开始他要慢慢地淡化与这婆娘的关系,以目前的境况看她确实没有多少利用价值,弄不好还会成为包袱,他是不会承担任何一种对于自己没有价值的外来之物。直接参与的经营活动让他的脑筋转速飞快,小算盘拨得啪啪乱响,没费什么劲结果就一清二楚地出来了。今晚之所以能有这趟行动,从根本上讲是为了自己,而绝非因为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或为了她。

  正想着已进入侯天义的院子里,窑洞里亮着一盏小油灯。钟川的脚步很轻,悄悄凑在窗前朝里面张望,此刻侯天义的婆娘端坐在油灯下正做针线活,那种执著的样子显然是沉醉在一种美好的回忆之中。这情景让钟川颇受感动,最初和这婆娘泡在一起时每次她都是这样一个固定动作,静悄悄地坐在油灯下等待他的到来,然后一同进入翻云覆雨的运动中。现在她又这样端坐在煤油灯前,仿佛几年都未曾挪动一下,虔诚地等待这一刻的来临。

  钟川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他刚走了进去,她一下子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贴到钟川跟前紧盯着他看,一双鼓起的眼睛里流淌着燃烧的欲望,钟川一路上所盘算的东西在这种欲将爆发的烈焰前开始慢慢消融。他提着手中的东西示意是给她的,她的面庞现出喜悦的神情,显然那礼品也起着重要作用。没说几句话她就示意上炕睡觉,她很快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一下子就溜进被窝,见钟川还在一个挨着一个地解钮扣,就从被窝里伸出双手帮他解,在解扣子的时刻钟川看见她那对有些下垂的奶子随着手臂的摆动也在微微地抖动。

  不知怎么这婆娘今天特别狂热,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的损失补回来似的,大有将眼前的老相好吞噬下去的架势。此刻,钟川的思维倒异常清晰,他不紧不慢地说:“以后你轻易不要到桃原去,那里人多嘴杂说啥话的都有,让人家说起闲话来总是不好。”侯天义的婆娘反应很快,她说:“不会去的,没事我跑到那里去干啥。”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那你也别忘了到这里来,好几个月都不见你的面,我不去你能来吗?”

  钟川听后笑了一下,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躺着,过了好大一阵工夫钟川起床准备离开,她则耐心地挽留着。钟川说,我走时店里没人照看,别让人趁机盗窃。说着就穿衣下地往外走,侯天义婆娘一双外凸的眼睛紧盯着眼前这个人,直至他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他的踪影,她内心突然涌出酸楚之感,这感觉瞬间如此强烈地涌遍全身,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钟川摸黑往回走,没用多大工夫就到桃原的坡根下面,面前黑魆魆的像一堵看不见的墙,他开始向着坡度很陡的桃原攀登。渐渐地天阔星明,苍穹中的星辰在深邃无限的夜晚闪烁着亮光,可以看到更远的星空时他知道又回到这塬上了。

  侯天义的反抗

  距上次欢聚没过几天,侯天义婆娘又鬼鬼祟祟地来到桃原小卖部,她一进门就瞪着一双狐媚的眼贼溜溜地端详钟川。一看到这双眼睛钟川立刻想起柳夜仙的话,他是让狐狸精给迷住了,最近老出事,如不一刀两断恐怕还会出更大的乱子,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再仔细一看,这女人眼中确实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并一个劲地迸发出来。和这眼光协调搭配的是整个面部的形状,它非常紧凑且呈倒三角形模样,高颧骨尖下巴,柳夜仙说得没错,她越看越像一只野狐狸,一只快速转动脑筋不停窥测他内心秘密的精明狐狸。他揣度着她又来准备干啥。

  此刻侯天义婆娘已到跟前,一双黑魆魆的眼睛看着钟川声音轻柔地说:“你咋了?眼睛直勾勾的怪吓人的。”“我咋了,是让狐狸精给折腾成这样了。”“狐狸精?”侯天义婆娘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对,它准备着又吃人了。”钟川非常肯定地说。当侯天义婆娘听明白钟川的话时脸子一下子拉得特别长,整个面部因愤怒而严重地改变了形状,她睁大眼睛凶巴巴地说:“你还没活糊涂吧,大睁着眼睛就认不得人了。看你可怜的样子我才来看你,你倒好,谁对你好你就糟蹋谁,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这些她屁股一扭转身走了,钟川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慢慢地从塬上消失。

  受了委屈的侯天义婆娘气冲冲地回到家中,正无处发火之际听见侯天义进了院子。侯天义天亮时赶着一对牲口上山干活,接近中午时驴驮人背的已经往山梁上送了不少粪。不知怎么,初春的太阳有些慵懒与暧昧,它从未升至中天,而是从东南方的天空升起后走捷径似的从西边的天空落下。阳光给人的感觉是料峭中浸透微微的暖意,说暖也暖说寒也寒,日子显得很是特别,不知不觉间一天就过去了。穿着一身严重过季棉衣的侯天义在院子里拴好牲口添上草料,收拾停当后从门口进来了。由于个子小背驼加上棉衣的臃肿,侯天义进门时的样子就像圆球缓缓地滚进窑洞。她坐在炕边一脸的怒气,见侯天义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侯天义进门后看见她脸子绷得很紧知道又要发火了,就没有惊扰她径直向锅台走去,他得抓紧吃饭,完了还要赶着羊群上山。圈了一夜又一上午的羊听到侯天义回来的声音纷纷挤在圈门口一个劲地叫着,仿佛它们再也忍受不了被囚禁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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