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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寂静的谷(3)

  那天下午林桦又来到他宿舍里,当时宿舍里就他俩,胡学成一双眼睛久久地盯着林桦,那里面冰冷的感觉让林桦心里一个劲地发憷。“你今天怎么了?”她有些怯懦地问。“你的戏演完了没有,是不是觉得我摔得还不够惨,让我把这条命全部搭上才肯善罢甘休?”胡学成的愤怒如滚滚春雷般震响起来。“你……”林桦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来,这种绝情绝义的话让她心中堵得厉害。几年的交往中她第一次遭遇到这种冷言恶语的袭击,心中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身份尊贵我出身卑微,我们之间存在天壤之别,但你不能把自己包裹起来戏弄我,更不能把我当猴似的来耍弄,这样做其用心也未免太恶毒了些,难道我前世注定要遭此劫难让你来凌辱?”林桦看着胡学成的嘴唇在不停地动弹着,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像一枚炸弹重重地落在自己的心上,她的心都要碎了。只见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滚动,瞬间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她开始伤心地呜咽起来。“我没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我自私,更不是你说的那样在耍弄你,我觉得这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无关。”她说完这些局面变得僵持起来。“你现在看看是有关还是无关,因为这个差点让我丧了命。”“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还说什么呢,不会连累你,我会自己除害的。”胡学成的话总是步步紧逼,戗得对方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谈话又陷入一种沉闷的僵持状态里,就这样憋了好大一阵林桦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宿舍。他们的关系极为特殊,恋人的关系不复存在,朋友的关系仿佛也已经终止。那对狗男女设下的毒计非常损,让这两个相好几年的人怎么都难以弥合出现的裂痕,尽管后来他们都知晓那场骗局属于地地道道的阴谋,但这个迟到的结论似乎于事无补。在这场恶毒的游戏中,唯独从贫困山区来的胡学成受伤害最深,不仅身体遭受重创,而那种难以消退的悔恨如骨鲠在喉,让他难有片刻的轻松。对于林桦的一通无名火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为挽回自己的面子,医治那种仍在绝望中挣扎着的自尊心,胡学成此刻非常清楚,林桦守在他身边完全出于某种道义上的需要,她实际上早已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每当想到这个心中就异常难受。在这座纷繁的城市里,尽管他与林桦有过几年不同寻常的交往,然而经历了那场生死劫难后突然发觉与她相距甚远,在某种程度上她和陈滟以及那位出谋划策者倒距离更近,甚至可以说同属一类。每当想到这里,心中就会响起自卑与自尊强烈碰撞的声音,这声音搅得他心神不能安宁。待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城市让别人像宠物似的供养着,这让心中的痛楚再次膨胀起来,他甚至有过再次毁灭自己的念头。

  他们的话语不多仍旧静静地坐着,不知怎么一开始他们就这样,不像一对恋人倒像是经历时光淘洗后年深月久的老夫妻,正风平浪静地安度晚年。此刻他们共同营造的那个悠闲的港湾不复存在,尽管她对他仍很真挚,然而真挚并不能拯救一切。过了很久,他突然将毕业后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的决定告诉了林桦。他的决定让林桦多少有些意外,她希望他能留在这个城市里,浓郁的都市氛围有助于今后事业的发展。再说对于他们的未来,她虽没有清晰地勾画出来但也并未清晰地了结。她的话很真诚,潜意识中仍存有一种藕断丝连的牵挂。胡学成没有听从她的有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里的劝说,他觉得她是在作秀,摆一个大家闺秀的谱。她从来不提他们的关系,到底结束了还是搁浅了,只一个劲儿地为胡学成操心工作的事情,这让他看到她的虚伪。就是处决一个犯人也该事先通知本人,还得为其准备一顿断头宴,喝上一杯断头酒什么的,她连这个都做不到。胡学成的偏执性思维又开始发作,将问题一下子推上绝路,不容别人有再说话的余地。这话他只在心中反复酝酿但并没有说出口来,他不知道这种绝对真实的想法一旦脱口而出,林桦听了心里又该会怎么想,想这个囫囵问题时自己首先糊涂了。

  毕业前夕班主任曾经征求过胡学成的意见,当得知他有回家乡这种想法时就非常乐意地成全了他。班主任没有说出他父亲的想法也是如此,他怕这样会招致这位思维怪异学生的逆反心理再度膨胀。能够平安地将其送出校门,他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真的怕他还会再生事端,凭借十几年的带班经验他能够清晰地预感到这个。这种学生不多见但他曾遇到过,他们虽然偏执的程度不一样,但表现出的特征无一例外地极其相似,他们能够做出就是穷尽你所有思维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时间正以不可抗拒的威严仲裁一切,距离毕业离校的时间开始以分钟计算,有种大限将至的逼迫开始临近。胡学成离别母校时林桦前去送行,别离的那一刻显然激发出林桦从未有过的伤心,她在大庭广众面前痛快地哭泣着。周围的场面比较乱,急匆匆的人们在上车之际调过头来看上一眼两个年轻人正在进行的告别仪式,他们根本就不清楚这种告别的真切含义。林桦一以贯之的超稳定心态被彻底打破,瞬间变成一个性情中人,她难以抑制内心的伤悲哭得非常感人,这是相处几年来头一次出现。胡学成的神情绷得很紧,他不说一句话,怀着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怪异心情踏上西去的列车,离开生活四年的城市向遥远的故地返回。

  列车开始隆隆作响,胡学成坐在里面感觉有些不太真实,一切犹如梦幻般缥缈。他极力想冷静下来理一理纷乱的情绪,但任凭怎么努力都走不出那梦幻般的虚无境地,仿佛这趟列车这些乘客及列车员都融入他的梦境中,他们共同进入迷乱的没有任何人能够理清的莽原腹地。奇怪的是刚刚还在眼前伤心流泪的林桦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瞬间变得非常邈远,就一阵工夫,她的容貌变得模糊起来,他甚至怎么都想不起她的模样来。只记得她曾经流泪曾经伤悲,这是他们相处几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动人情形,要不是中间出现的那种变故,他恐怕今生今世也看不到这难得一遇的情形了。自从那次跳楼后,他经常会出现一种奇异的虚飘感觉,这感觉让刻骨铭心的记忆不停地晃动,变得若明若暗似有似无。面对赤裸裸的现实情景,他怎么都调不准焦距,总是出现偏差,难以把握隐于其中的玄机。火车轻微地摇晃着,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特别陌生,想象不出自己要到哪里去,仿佛从一个陌生的世界向着另一个更陌生的世界走去,未来一片茫然。

  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了很长时间,轨轮相伴的掣肘声明显夸张起来,原来经过了一连串的隧道,此刻车窗外群山起伏险峻异常,列车进入燕山的山体中运行。连续穿越隧道引发的声响非常怪异,倒触发了胡学成的思绪,他突然想起入学时的情景,那时怀揣一张录取通知书站在火车的过道里睁大眼睛不停地望着窗外,总希望调动全身的接收系统感受外界的一切,生怕有些微的忽略,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种种希冀与向往。然而那种设想都是模糊抽象的,始终有种迷惘的情景难以廓清。此刻当初的那种迷惘又出现了,坐在这呼哧呼哧不断喘气的列车里倒像是向着人生的末路驶去。一种失落感深深地袭扰着他,他把所有的美好与希望都留在刚刚离开的那个城市里,孤身一人向着未知的陌生之地走去。

  过了一阵父亲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奇怪的是他的形象总有些特别,那不太规则的脑袋上头发已经全部变白,它们拼命地一个劲地往上蹿。他从千里之外赶到京城来看望出了事的儿子,目光虽有些呆滞身心也异常疲惫,但他的思维却出奇的机敏。回家前他几乎是在哀求,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他现在正按照父亲设计的路线开始往回撤,自己也搞不清这样做到底是对得起父亲还是对不起,一种失败者的屈辱强烈地袭扰着,他真的不甘心就此退下阵来。那个曾给予他希望也毁灭了他所有希望的地方,无时不在给他造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压力,他真的受不了这个。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束缚着,呼吸就会变得困难起来,有被窒息而死的危险时时存在于眼前。每当想到这个他的头就开始眩晕,那种惯常的虚飘感又出现了,神智也开始恍惚起来,一些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搅和在一起,思维异常茫然。此刻已彻底离开了那是非之地,能否真的找到一个洁净的栖身之地,对此他心中没有一丝把握。

  就这样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地在车厢里度过了二十多个小时,从第一天下午上车到第二天下午到达这个城市正好一昼夜。这地方天高地阔,更多的是原始旷野的苍凉与浑莽,有一点非常鲜明,那就是呼吸特别顺畅不再有压抑的感觉。一下子进入全新的环境中,让身心疲惫的胡学成完全得以解脱,他确实需要从那种窒息的氛围里挣脱出来,去自由呼吸大自然的新鲜气息。

  胡学成来到这座塞上湖城后,被分配到省文化厅下属的一个文学研究所里。他去报名时在一栋非常陈旧的筒子楼中找到这个研究所,楼道很宽但光线不足,给人一种空荡荡的老也走不到头的感觉。楼里人很少,在快要走到楼道的尽头时他遇到一位中年妇女,是她带着他走进所长的房间。所长是位五十出头的人,顶部的头发全部脱落。他见胡学成进来时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简单的几句问话后就开始讲起所里的规矩,说了些年轻人应该多学习、勤奋工作之类调子非常高的话。他始终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显得多少有些矜持,这种谈话像是作报告,看来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最后他总结似的说了一句,具体事情你去找刚才的那位女同志办理,说完之后非常程式化地笑了一下,示意胡学成现在可以离开了。不知怎么,所长的笑给他留下某种乏善可陈的不真实感。

  走出所长的房间时胡学成就后悔起来,在这个空荡的光线不太明亮的楼道里走着,要在这里开始人生的另一种历程,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劲地揪了一下。尽管事先他曾作过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非常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就是命,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涌上心头,此乃天意命该如此,人终究是抗不过命的,他为自己悲剧色彩极强的人生轨迹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廊里的回声很大,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感觉怎么都走不出这个空荡的全封闭的走廊,大脑又不自觉地虚飘起来。刚刚见过的那个真实无比的人此刻也跟着晃动起来,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容貌来。走出所长的房间一下子迷失在这幽深的楼道中,他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找不到谈具体事情时需要找的那个中年妇女,隐于这幢阴暗的楼中,他们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楼道间的房门全关着,由于陈旧的程度完全一样找不出任何有特点的地方帮助胡学成进行辨识。他不知道刚才带他来的那位妇女叫什么,就这样来回走了几趟后停歇下来,等待一个可以问询的人。谁知过了很久都没遇到这样的人,正踌躇之际不远处的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正是刚才将他送入所长房间的那个人。看着他,她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谈完了?”“谈完了。”“那你先回去吧,下个礼拜一早上再来我这里办理报到手续。”她说。听到这话他开始往外走,离开这个牢笼似的筒子楼。胡学成一直思忖着这个单位,它不像个研究文学的场所,楼内丝毫感觉不到文学的气息,某种霉腐的气味倒很重。所长深藏在这幢阴暗的气味有些不太正常的房间中自恃清高地坐着,那架势像个混迹基层的年深月久的老官僚。不清楚他的学问到底有多深,寥寥几句话就让他产生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想象不出今后在他手下工作到底是个啥样子,想这些问题时胡学成心里非常慌乱,就这样漫无目标地走到街市上。这座古城近年来也走上了发展的道路,街中心的古楼能依稀看到城市的悠久历史,而街道两边已经围圈起来,好像要打桩盖楼了。马路上的车辆不是很多,与刚刚离别的京城根本没法相比,潜意识里他感到这个城市隐含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似乎还比较浓厚。

  “胡老师。”突然传来的叫声打断了正在沉思的胡学成,这种久违的声音唤起他内心深处的记忆,那种尘封已久的东西仿佛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慢慢摘下只有指头蛋大小的黑墨镜,另一个则笑嘻嘻地端详着他。胡学成以为小伙子认错了人,转身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别人时就更加惊愕地望着他俩。“认不出来了?”那年轻人又微笑着提醒他。“你是?”“我是无量谷村南圈梁的常根宝,他是李丹阳。”这种明白无误的提醒让狐疑满腹的胡学成顿时走出迷雾。南圈梁是隶属无量谷的自然村,而这常根宝与李丹阳的名字他相当熟,大概是他俩上小学三年级时还给他们带过班。“你是常根宝,你是李丹阳?”胡学成仍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染有城市小痞子气息的年轻人。

  一瞬间他认出来了,那常根宝一双眼睛特别圆特别亮显得十分机灵。这眼睛让他想起当年他的面部轮廓,大脑门尖下巴整个面部呈倒三角形状。“变化真大,差点认不出来了。”胡学成仍在惊叹岁月的变化。“你的变化不大,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比过去白多了。”常根宝描述老师的变化。“你们住在这个城市里?”“对。”“在干啥?”“搞装潢。”“搞装潢,多长时间了?”“有两三年的时间了。”他们的回答很随意。胡学成有些不太相信弟子们的话,凭直觉他们可能从事某种不正当的营生,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疑虑表露出来只是一笑而过。“搞装潢的生意还行吗?”他接着话题又问了一句。他俩听到这话时相互对视了一下同时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声,这笑高深莫测又狐疑不定,让胡学成一时难以猜测隐于其中的确切含义,只觉得他们完全融入城市中,甚至比他更加彻底地城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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