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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寂静的谷(6)

  胡成荣家的人越聚越多,胡学成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放到距离水窖不远的土崖下面。他平躺在一块门板上,木板上湿淋淋的仍有水珠在滴落,木板下面的黄土被洇湿了一大片,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将尸体遮盖起来。胡家的哭声早已响起,窑洞内外笼罩在一片悲凉的气氛中,连这山间沟壑中也充满凄楚的气息。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他们站在死者的旁边默默地端详这位从无量谷走出的第一人现已彻底归来,并将永远长眠在生他养他的地方。默立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开始哭泣,不知什么时候起流泪的人越来越多,呜咽声响成一片。这种集体哭泣的气氛非常感人,有种无言的诉说回荡在沟谷中。对于不幸的胡家,也许是对于不幸的无量谷,人们流下了悲愤伤心的泪水。一直沉默着的陈阴阳突然开口说话了:“这谷里闹人呢,阎王爷撒票光往谷里飘,这几年老出无常的事,今后这谷里恐怕是住不成了。”陈阴阳的话让在场的人心里像被谁揪了一把,一个劲地往下沉。杨人来佝偻着腰,站在死者的面前突然仰天长啸:“这无量谷的人怎么就走不出无量谷呀!”那声音凄楚悲愤,长久地震荡在狭窄的沟谷里。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顿时出现窸窸窣窣的杂乱声音,显然杨人来的绝望呼叫触动了大家,每个默哀的人都感到人生的逼仄与生命的局促。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挤压下,任何一个生命体都显得如此藐微,它们只是沧海一粟,是瞬间就会意外消亡的孤独因子,与永恒的时空相比其存在渺小得不值一提。这阵子,无量谷变得凄楚瘆人。

  进军无量谷

  在桃原塬畔一线开采的油井队再也控制不住深入下去的欲望,他们早把目光盯向塬下边无量谷的丘陵沟壑。唐经理心中越过省界深入无量谷的钻采计划早已酝酿成熟,他恨透了这些能敲会诈的桃原人,他们自发形成的群众组织不仅让油井队蒙受损失,在一定程度上也钳制了他们的行动,但他们表面上仍要与这些人保持良好关系,这就是要在桃原生存下去的哲学。对无量谷的行动要汲取桃原的教训,一开始就必须取得斗争的主动权绝不能受制于他们,一改过去在桃原的做法,采取先发制人的方式开展工作。在行动还没有开始之前,这个老板就勾勒出未来的远景。

  唐经理曾对无量谷人作过非常仔细的分析,与桃原最大的区别就是无量谷的住户相当分散,他们原来集中在一条狭长的深谷里,近些年纷纷往山头上迁移,几乎每个山头都有人家,这个现象让他有些纳闷。他不明白从沟谷爬到山梁上意味着什么,但毫无疑问这对油井队是有利的。以往的经验表明,最难对付的就是桃原这种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村庄,又有那么一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巴不得每天都惹些事情出来,好让他们的想象力得到充分发挥。他见过不少无量谷的人,他们大多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那种企慕桃原人、企慕油井队的神情显而易见。正如傲慢的桃原人所嘲讽的那样,每隔一两天无量谷人都要上到桃原来开开眼界,感受一下新生活,否则就憋得受不了。有了这些基本的判断之后,进军无量谷的行动就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

  唐经理派出的先遣队带着一万元现金直接到红庄乡进行交涉。乡领导一听是钻井队的人来了,其热情的程度超乎想象,这让几个先遣的联络人员受宠若惊。乡领导的态度非常明朗,要倾全乡之力支持钻井队到红庄的地盘上投资开发。这位衣着朴素的陈乡长激动地说:“现在全国都在招商引资,对于红庄这样国家级的贫困落后地区来说,能够吸引你们来投资开发,那简直就是全乡人民的光荣与骄傲。乡上将全力配合你们的工作,工作中遇到啥问题就请直接告诉我。”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与座机号码写在一张便签上递给来访的客人。谈话结束时,几位油井队的联络人员提议中午邀请乡领导吃饭,陈乡长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忽地站起来说:“你们来到红庄乡就是本乡的客人,哪有让客人掏钱的道理,这个客我来请。”说着就唤来一位乡秘书,吩咐马上去鸿福居餐厅,将餐厅里最好的饭菜和最好的烟酒准备充足,半小时后有重要客人用餐。几位联络人员受宠若惊,再次提议还是让他们来请客。只见乡长大手一挥立马制止了客人们的请求,他说:“这事你们就听我安排。”那架势让几个油井队的人迅速觉察出,这是红庄乡真正的主宰者。

  半小时后陈乡长带着客人们来到饭馆,一同来的还有派出所的刘所长和乡秘书,宴会在谈笑风生中开始了。乡长一再谦逊地说红庄是个小地方条件有限,目前能达到的最高标准也就是这个,请客人们见谅。看着乡长要来红塔山烟和剑南春酒,几位准备掏钱请客的油井队联络人员吃了一惊,他们心中的标准并没有这么高,幸好尴尬的局面没有出现。红庄乡的领导敬酒的花样非常多,等敬酒仪式结束后,估计他们每人至少有二十杯下了肚。一番觥筹交错后紧接着响起雷鸣般的猜拳行令声,此时的乡领导面色红润、喜气盈人,完全沉醉在热闹的氛围中。因为是接待客人他们还没有尽情放纵地胡吃海喝,在没有人当场醉倒在桌旁的情况发生前就结束战斗,这对于红庄乡的领导来说算是非常节制和文明进步的了。酒宴结束后三位油井队联络人员再次回到陈乡长的办公室里,他们将准备好的一万元现金交给乡长,说这是他们老板的意思不要嫌少。陈乡长说:“咋能收你们的钱呢,你们辛辛苦苦地也不容易,丢下妻儿老小到我们这样一个穷地方来开创事业,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经过一番推辞后他愉快地收下了钱。临别之际乡长再次叮咛,遇到啥困难就请直接拨打电话千万不要客气,他会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的。三位联络人员辞别陈乡长登上吉普车返回桃原,车在山岭沟谷间行驶,他们知道在无量谷开钻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

  唐经理听了三位联络人员的汇报后非常高兴,继续派出这三位先遣人员越过省界到只有一步之遥的无量谷进行谈判。他们首先找到村长胡学文,还没有开始谈论此事,闻讯而来的村民一下子就涌了过来。他们被这个特大喜讯所鼓舞,纷纷放弃自家的农活跑来看热闹,并一个劲地往谈判桌前拥挤,将几位谈判者团团围在中间。起先这些围观者只是看热闹,听双方如何讨价还价进行协商。后来那些婆娘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场面变得十分混乱。谈判代表的声音被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反对声、说笑声淹没,谈判刚开始就被迫中断。钻井队要到无量谷钻石油了,这消息不胫而走让每一个无量谷人兴奋不已,他们距离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仅有一步之遥。能够像桃原人一样扬眉吐气地生活,这是无量谷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牵动人心的情结,现在这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第一次谈判不了了之后双方约定第二天接着谈。石油队提出必须让与谈判无关的人员离开现场的先决条件,无量谷最多只能有三位代表参加。这个条件让无量谷人围绕产生谈判代表的争执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多年来已经淡漠下来的胡家与钟家的对抗再次加剧,谁都想让自己家族的人参与谈判同时又对谁都不放心,担心石油队私下贿赂这些人使自己的利益蒙受损失。这种不信任一度达到高潮,一种不战内窝先乱的征兆特别明显。有贤达之士不断提醒大家,如果连谈判代表都选不出,那这场与石油队的较量想都不要想了。后来一个既有广泛代表性又有一定权威性的谈判小组得到大家的基本认可,这个小组就是由现任的与离任的无量谷村领导组成:他们是杨人来、钟川、胡学文。

  第二天上午三位油井队代表准时来到无量谷,无量谷的三人小组热情迎接。这次商谈是在胡学文家,等他们一进房间,胡学文就从里面牢牢地闩死房门,把那些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挡在外边。油井队队长开宗明义,讲了油井队马上就要进入无量谷开钻打井的打算,他说在桃原两年多的时间里双方配合得非常好,桃原人热情好客替他们解决了不少困难,当然桃原人从中受益的事实也显而易见,希望无量谷人能够积极配合油井队搞好工作。目前最要紧的是动员群众让他们积极配合。井址选在哪里,路修到哪里,他们都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希望不要出现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出现这种事对双方都没啥好处。油井队队长津津有味地讲着,几位无量谷的人觉得非常好笑,知道这个油井队队长是在糊弄人,桃原人如何配合油井队的工作谁都清楚,就连每个细节都弄得一清二楚。他们让油井队如骨鲠在喉,咽不下又吐不出,吃尽了苦头,他现在倒信口雌黄地夸奖起桃原人来,真的哄人也不看啥地方。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挤满了人,他们进不了屋就在外面仔细探听里面的一举一动,屋外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这几天所有的无量谷人都停止劳作,密切关注事态的进展,这些蛰居深沟大山的人不愿离开谈判现场半步,除了想及时了解谈判进展情况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对无量谷派出的谈判代表不放心,怕他们从中渔利,收取石油队的好处后牺牲自己的利益。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就有监督的意思在里面。突然听到里面讨论过桥费的问题,他们立马来了兴趣竖起耳朵窃听。是杨人来说话的声音:“从桃原的慢坡下来之后,要经过一座土桥才能到无量谷的地盘。为修这座桥无量谷人花费了很大代价,现在石油队要经过此桥,这个费用如何补偿?”这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几位,他们急忙说:“哦,这个问题我们没想到,得回去请示老板再说。你们先提个意见吧,需要补偿多少?”“五万。”“五万多了吧,两万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显然偷听的群众情绪比里面谈判的人还要激动。“当初建这座土桥的时候,是我们的先人们一筐土接着一筐土挑着垫起来的,为了建桥他们的眼睛都累瞎了,你们至少得补偿十万元。”话音未落笑声即起,窗外的热闹程度显然超过屋里。“你们看这根本就没法谈,补一点是应该的,但你们也不能狮子大张口,这明显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油井队队长抓住时机立马进行反击。双方的商谈又一次中断下来,油井队的三位代表重新回到桃原。

  无量谷人连夜开会商讨下一步的对策。会议开得非常热烈,无量谷大大小小的人来了许多,大家群情激昂、士气高涨,发言的人争先恐后,会场上涌起的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不时将会议主持者的声音淹没。这场面让人们想起当年批斗坏分子时的情景,无量谷久违的光荣传统在这个平淡的夜晚竟奇迹般地复活。群情高涨的场面显然感染了杨人来,他冲着主持会议的胡学文激动地说:“还有啥讨论的,我们先敞开大门让这些人进来,等他们弄得差不多了再讨论要钱的事。我们这么多的人怕个啥呢,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到时候他们不答应的话,我们几百号人一起出动闹它个乱哄哄。”杨人来的话煽动性极强,他鲜明的民间立场将大伙鼓动起来,人们的情绪顿时高涨,喧闹声似乎要将这孔土窑洞掀翻。

  胡学文见杨人来将群众的情绪煽动了起来,他不慌不忙地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这又不是批斗坏分子,一拥而上会坏事的。”胡学文的话犹如一瓢冷水,让头脑发热的群众一下子冷静下来。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这几天的事大家都是清楚的,参与的群众够多的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啥问题都解决不了。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会让油井队的人钻了空子。你看桃原人是咋弄的,别人有统一的领导,可以说一呼百应,我们弄不好恐怕要烂包在自己的手中。”胡学文的话仿佛针对杨人来又好像有告诫的意思,一下子改变了会议的气氛。杨人来显然不同意胡学文的看法,他说:“我就见不得小脚女人走路,拧来扭去的没走多远自己就把自己给先扭倒了。”杨人来的话多少有些傲慢,人群中又出现嗡嗡的吵闹声。会议开了很久,一直都有争吵辩论的声音,最后只形成这样一种共识:派出谈判代表与油井队继续斡旋,根据谈判的结果相机行事再作进一步的打算。无量谷直到最后也没能产生出像姚相武那样有绝对权威的人士来。

  无量谷召开会议的同时,油井队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唐经理听了三位谈判代表的汇报后说,我们的大原则没有变,继续与无量谷接触,在接触中能不答应的就坚决不答应,绕不过去的地方就先答应下来,同时要加强与红庄乡领导的联系。这位老板的态度非常强硬,但在具体的操作中又运用具有弹性的办法,这种弹性的办法具有很大的蒙蔽性,足以应付目前出现在无量谷的复杂局面。油井队的这一招果然灵验,在后来的双方接触中他们不再与无量谷人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争执,轻易地答应了无量谷人的许多要求,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让无量谷人突然间觉得自己就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油井队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工期不得延误,必须在一周内将井架矗立在无量谷的土地上,其他任何问题与这个目标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双方很快就达成协议,同意油井队进入无量谷。

  油井队的五台推土机排成一条长龙慢悠悠地从桃原坡上下来了。它们经过土桥时,站在桥两边的无量谷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们的梦想实现了。过了土桥后,两旁的人簇拥着突突响动的推土机缓步前行,此刻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对心仪已久的桃原再多看一眼,只关心发生在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事情。推土机没走多远就突然偏离道路拐到一个小山包上,毫无顾忌地推起井场,看样子井场的位置他们早已选定。这山包与对面桃原的井场遥相对应,此刻无量谷人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他们仍重复着油井队早在抽取无量谷石油这个老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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