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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寂静的谷(8)

  铁皮门“哗啦”一下应声倒地,几个打手冲了进来,他们拳脚相加左右开弓,几个躲藏在屋里的人成了他们操练的活靶子。一个、两个、三个……钟川看着他们相继倒在地上呻吟起来,有的被打得当场呕吐起来。此刻油井队队长凶神恶煞似的扑了过来,大声叫嚣着:“去!给老子再设路障,看你还有几条命。”钟川的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腿软得站立不住,突然头颅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在即将倒地的瞬间嘴巴又被一记重拳打中,从腥热的血口中吐出几颗被打掉的牙齿后,他就失去了知觉。没过多久,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油井队开始撤离现场。那些逃离不久的人又回到现场,看见到处都是猩红的血迹,有的人已处于昏迷状态,他们半天都弄不明白无量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夜变得如此恐怖,刚刚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无量谷人此刻变得异常惊恐,以至于周围出现的任何声响都会让他们再度紧张起来,他们担心那些恶魔会再次出现。这是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夜晚,它呈现的祥和景象完全是个假象。

  没多久天就亮了,天亮时笼罩在夜幕中的铁皮房露出了真容。只见铁皮房的四周被戳得千疮百孔,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坏,地上出现一摊又一摊的血迹。无量谷人的鲜血洒在自己的土地上,这种事说起来真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它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村里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被当晚的情形吓蒙了,从油井队的包围中冲出去后一个劲地狂奔起来,下了深沟又翻上山梁,躲藏在对面的山梁间仍在瑟瑟发抖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就这样一直蹲到天亮。家里人在铁皮房里外寻找仍不见其踪影,最担心的是他在油井队的偷袭中阵亡,天亮后他却偷偷地溜回家中。

  寂静之谷

  天亮时分桃原人赶到现场,见此情景他们一个劲地痛骂起来,说这事要搁在桃原会让这些龟儿子死无葬身之地。油井队的运输线路又畅通了,被封堵的车辆开始运行,它们送完东西返回基地时,把一些重伤员带到百里外的井镇医院里去治疗,一上午被带走的有七八个。到了中午,红庄乡的领导还没有来,负责保护现场的无量谷人变得绝望起来,他们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始坍塌。“别指望啥了,不会有人来看你们的。”看热闹的桃原人再也克制不住爱说风凉话的冲动,他们的话让企盼着的无量谷人心中彻底冰凉下来,一个个面部出现沮丧绝望的神情。

  太阳西斜时,一辆尾随在大卡车后面的吉普车“咯吱”一声停在路旁,车上下来几个人,有两个穿公安制服的特别显眼,原来是红庄乡的领导来到无量谷。人们一眼就认出陈乡长,陈乡长走进现场时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他对表情凝重的无量谷人说:“这不是简单的民事案件,是一起典型的刑事案件,一定要给群众讨个说法。”接着他又问起伤残情况,得知几个重伤员被油井队运送到井镇医院里去治疗时,他说:“这还差不多,救死扶伤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你们不要围观各忙各的去吧,这里发生的事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今后一切行动都要按照乡上的要求去办,千万不要擅自做主。”陈乡长突然转过身对站在旁边的村长胡学文当众指责道:“作为一级组织,你的作用发挥到哪里去了,出了这种事你是要承担责任的。今后每天都要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如实反映,绝不能再出现啥意外的事。”说完这些他登上车,沿着来时的路线慢慢地消失了。

  一群人默默地站立着,目送吉普车消失在视野中,只见吉普车从天际边消失后,人们还朝着那个方向使劲地看。“别张望了,指望你们乡上的领导解决问题,我看是指望小姨子养娃娃——白着呢。”混杂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姚成爱说怪话的老毛病又犯了,那腔调特别响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有人好奇地问。“要是不白着呢,我就把这东西借给你当尿壶用算了。”姚成边说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示意对这事非常有把握。众人面面相觑,此刻他们最不愿意听的话又出现了,每个人的神情异常严肃。“现在世道变了,说真话没人愿意听,可话丑理端着呢。我不是凭空瞎说的,看你们乡上领导的架势,鬼才相信他们能说出真话来。人被打倒整整一天他们才来,来了又不解决实际问题,敷衍潦草,应付差事。”姚成的话越说越激动:“那个狗屁乡长临走时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他说一切都得听乡上的安排,千万不要擅自做主。这话你们都听不出来,这话倒过来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次的行动没有经过乡上同意,这打就是白挨了!”姚成越说越刻薄,他的话让无量谷人觉得心里就像锥子扎上似的痛,一时间人们感到这天底下真的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无量谷人多少美丽的梦幻瞬间被无情地击碎。

  油井队的车辆在这条畅通的道路上运行着,车辆经过发生过肉搏的地方时他们根本无视路边仍然伫立的无量谷人,仿佛制伏他们后这片土地这条线路就成为油井队的一样,可以自由随意地出入。没过几天,与无量谷毗邻的王洼村传来同样的消息,让无量谷人听后彻底绝望了,他们特别厌恶的姚成的那番议论果真应验了。王洼村的情况同他们的有些类似,当石油队的道路要从一位姓王的老汉的果园通过时,他挡住毁园修路的车辆。这个王老汉怎么都没有想到,是红庄乡派出所的人把他揪住当众操练起来。他们下手真狠,没用多长时间就将他打倒在地,动弹不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派出所的人指着躺在地上的王老汉厉声教训在场的人:“今后谁再敢扰乱社会秩序,下场就是这样。”他们用现身说法给想闹事的村民敲响警钟,以震慑的力量维护社会稳定,就是要将敢于和油井队叫板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人们得出一个结论:红庄乡变了,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某种让人说不出的畏惧与厌恶。它蜕变成现在这模样,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回城后的唐经理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于在无量谷成功组织的闪电式袭击内心感到非常惬意,他不无得意地讲述着:“在桃原遭遇两年多的憋闷终于找到释放的地方了,你看无量谷这些人自不量力,竟然跟着桃原人学,跟我玩起邪乎的东西来。一看地上倒下好几个,其他人就纷纷四散而逃,跑得追都追不上,再不说要钱的话了。”唐经理的话让刘英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应。

  “你们到了无量谷?”“对!井都没开始打,那些人就想着揩油了。刚一阵工夫,闹事的人就被我们撂倒好几个,听说都是进行组织的当地小头目。树倒猢狲散嘛,这些人倒下后局面马上就稳定下来了。”“你们打了无量谷的人?”“对呀!”唐经理看到刘英吃惊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你对这事倒显得特别关心。”“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十年,所有的人都认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那不正好报仇雪恨了吗?听说那十年的劳动改造,没让你们少受罪,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高兴才是。”他边说边观察刘英的表情,看到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更加好奇地问:“这我就想不通了,难道那地方也有你的老相好不成?”“别瞎嚷嚷了,你啥时候回井场我跟你去一趟。”刘英的话引来唐经理更大的兴趣,他两眼放射着光芒,说:“我明天就走,收拾一下回你的无量谷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上路了,唐经理驾着车她就坐在身旁。车出城后经过很长一段的滩地,刘英的思维重新回到童年的记忆里。当年的那种恐惧担心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另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断在脑海中生成,让她说不出是种啥感受。“宝贝,你好严肃耶。”他说话嗲声嗲气地,说着伸过手来做出一个亲昵的动作。“好好开车,三心二意地会出问题的。”她郑重提醒着他。“嘻嘻。”听到她的话他忍不住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

  此刻平坦的道路全被抛在后边,车开始上山了。很久都没有见到的大山如此熟悉,让她的思绪再次跳回到无量谷中。她在那里整整生活了十年,那是人生最为宝贵的十年,有时她感到此生此世都走不出那里,永远地留在那沟谷中。听他的说法,无量谷的头面人物已被制伏,她猜想钟川一定是倒在眼前她的这个情人的手下了,想到这里,心里顿生酸楚的感觉,这世界竟如此狭小,几百里的路程还能有这样的巧合出现,人生真的是充满无奈,也确实荒唐。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桃原的大本营。远远望去,塬头东南边山岭逶迤,那熟悉的沟谷就隐藏在绵延的峰峦下面。山巅的烽火台清晰可见,他们矗立在无量谷的至高处,成为这条神秘沟谷的象征,它与桃原的烽火台遥相呼应,为这片土地涂抹上冷峻诱人的色彩。又回到阔别多年的地方,这感觉如此亲切。歇息片刻,他们开始向无量谷靠近。

  没走几分钟道路的分岔处出现了几间铁皮房,它们是那样扎眼,带有极强的时代特征,与这古老的土地有些不太协调。唐经理顺手一指旁边的铁皮房说:“这就是当时搏斗的战场。”刘英向车外看去,路边站着的几个小孩正惊诧地向车内张望,她不认识他们,估计自己离开时他们还没有出生。马上就要进入无量谷了,她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钟川、贺校长,还有让她憎恨的杨人来,他们的形象一个个跃到眼前,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即将来临的时刻。车子进入井场后,马上就有人忙碌地招呼起唐经理来。在井场上,她听说钟川确实已被打倒,和其他几个人现在井镇的医院中治疗。当她把准备进入无量谷的想法告诉唐经理时,他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说:“跟无量谷人的矛盾还没有解决,你现在去恐怕不利于下一步工作的开展。再说现在的无量谷人基本上跑空了,他们都跑到两边的山峁上居住,要找个人并不那么容易。”唐经理的话让刘英陷入沉思,最后同意他的意见不再深入沟谷。她说:“我们回城的时候,顺便到井镇的医院里看一下那几个被打伤的人。”她的话态度强硬不容置疑,唐经理答应了这个要求。

  走进井镇的医院,跃入眼帘的情景着实让她吃惊不小。无量谷的几个重伤员全部集中在一间大病房里,他们个个鼻青脸肿,有几个胳膊上吊着绷带,另外几个则平躺着不能动弹,看样子伤得不轻。在这伙带伤的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钟川,只见他头戴类似保护高档名酒的白色网兜之类的东西平躺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直盯着她看。良久,他张开嘴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张嘴的瞬间,她发现他的门牙不见了,说话的声音含糊微弱。才几年时间,这位英俊洒脱的人似乎已进入垂暮的老年。蓦地,她产生强烈的自责,觉得有愧于眼前这个人。“我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她的话在他心中明显发生作用,只见那哀伤的眼睛中涌出一丝快慰的神情。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确切身份,显然还沉醉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不想破坏他瞬间来临的喜悦心情,又安慰了几句劝他好好养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将一大包礼物放在他的面前就匆匆离开了。一路上直到县城,她的心情都非常沉重难有丝毫减弱。“你采你的石油好了,干吗要把人打成那样。”她的话语埋怨的意味非常浓厚。唐经理发现这趟旅行她受到的打击的确不小,就一个劲地打起圆场来:“我也没想到井场上的那些二杆子咋会把人打成这样。你不必难过,我会给他们足够的经济补偿的。”刘英仍然一声不吭,一天中的所见所闻让她心灵上受到极大的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些啥,很长时间她都在那些恼人的问题上纠缠,却始终不能得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结论。

  遭劫的无量谷到处都是沮丧的情形,除了重伤员被拉到井镇医院治疗外,还有一些轻微的挂彩者,他们头上贴着膏药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谷中,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里。此刻的无量谷异常安宁,人们躁动的欲望被彻底打压下去,不再头脑膨胀发热,异想天开如何贪占油井队的便宜,他们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并不是这片土地上的真正主人,根本无法弄出桃原那种一呼百应的效果来。很长一段时间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这事,桃原人的冷嘲热讽又从塬上吹了下来,他们总爱说一句话:像无量谷这样的松尻子人是干不成啥大事的,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多,想法一个比一个多,一旦遇到事情却一个比一个逃得快。与其这样弄油井队的钱,还不如把裤子脱了等着迎西北风去吧!这话特别难听,让无量谷人忒不舒服,过去他们还能反唇相讥以同样的方式回敬桃原人。现在事情闹糟了,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听凭桃原人的奚落,事情已明摆着还能再说什么。他们细细品味桃原人的话,话虽刺耳,但它的确点到了事情的要害处。

  无量谷人仔细回忆着当晚的每个瞬间,由于受到意想不到的惊吓,当时怎么都想不起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惊魂未定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时,他们确实想起了许多,有一个细节引起大家的共同注意,那就是村长胡学文未受到任何伤害,原因是在劫难发生大约十分钟前他借故离开现场,而这之前他一直都和大家在一起。事情为啥这么蹊跷,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有事离开现场,这到底纯属偶然还是另有隐情?已经平静下来的人们设想各种可能,推测着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想来想去却始终破解不了,它成为一个谜,一个让无量谷人永远都猜不出谜底的天大的谜。躺在病床上的钟川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胡学文先是退出领导小组,后来又神秘地从现场失踪,一切好似有意安排似的。他深知胡学文已历练得出神入化,快赶上他那个土匪头子老爹,他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卖他们?想到这里钟川不禁毛骨悚然,要是这样的话那天地顷刻间就要摧毁,无量谷还有啥希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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