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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干姐

  梦庄的媳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语言不美。她们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或是奶着孩子在树凉里休息的时候,不是谈论哪个男人拈花惹草,就是谈论哪个女人招蜂引蝶。更有甚者,竟然赤裸裸地褒贬自己丈夫身上的东西。她们的丈夫并不在意,她们的公公婆婆也不责怪她们。于淑兰的婆婆曾经笑呵呵地对我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年轻时,嘴更臊。这是我们村的风俗,老辈子的流传。如今,我老啦,淑兰成了我的接班人儿啦,哈哈哈哈……”

  在梦庄,于淑兰是个引人注目的媳妇。从外表看,她和她的婆婆大不相同。她很年轻,很俊俏,也很文静。尤其是走路的时候,下巴微微仰起,眼睛望着天,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平时,她不爱说话,可是只要一开口,就是一颗“炸弹”。

  她头一次和我说话,就是一颗“炸弹”。

  那是一天上午,我和一群女社员在村南的麦地里撒化肥,想方便方便,就向远处的坯垛那里跑去。于淑兰尖着嗓子,忽然叫了一声:

  “站住!”

  我站住了。

  “干什么去?”

  我没理她。

  “尿泡,是不?”

  哄的一声,她们笑了。

  “到底是城里的学生呀,真文明。”别人都笑,她不笑,一边干活一边说,“这里又没姑娘,净媳妇,我们什么没有见过?尿个泡,也值当跑那么远?想尿,掏出来就尿呗!”

  麦地里,叽叽嘎嘎笑成一片,她们似乎得到了一种满足。

  一个玩笑,一扫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休息时,我凑近她说:

  “你说话真粗。”

  “可不是,我们吃的饭粗,说话也粗。”

  “你们这样儿,男人不生气?”

  “梦庄的男人都比女人老实。”

  又是一片叽叽嘎嘎的笑声。

  开始,我对这些女人曾经产生过一些猜疑。言为心声,莫非她们的作风下流?后来一了解,不是,她们冰清玉洁,品行端正,一个个都是好媳妇。

  也许,梦庄的日子太枯燥了,她们喜欢谈论那些男女之事,就像我拉二胡,也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我猜对了。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在屋里正拉二胡,听见窗外有一种奇怪的响声。那声音一阵比一阵的繁乱,一阵比一阵的稠密,像是雨点儿击打着各种不同的东西。我开门一看,只见院里站着八九个社员,有的打着雨伞,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头上顶了一个簸箕。他们伸长脖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的窗口。雨水淋湿的脸上凝结着各式各样的笑容……我被他们的精神感动了,忙说;

  “进来吧,进来吧。”

  “不啦,不啦。”

  他们讪笑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踩着泥水散去了。

  于淑兰没有走,她像一个天真的姑娘,一蹦三跳地来到我的屋里。她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那把躺在炕上的二胡:

  “这就叫胡胡儿?”

  “叫胡琴。”

  “我拿拿它,行吗?”

  “行,拿吧。”

  她小心地拿起那把二胡,在手里掂了掂,立刻又放下了,很怕“拿”坏似的。我看她十分稀罕这件东西,就说:

  “你拿吧。”

  “不拿了,你再拉一个吧?”

  “你喜欢听什么?”

  “‘天上布满星’吧?”

  我又拉起来了。她侧身坐在炕沿上,眼睛盯着我的手指,听得十分认真。我拉完了,她好奇地看着我,就像刚才看二胡:

  “你有这种手艺,怎么还到我们这个野地方来?”

  “这不算什么手艺。”我说,“我们下来,锻炼来了。”

  “多苦!”

  “不苦。”

  “多孤。”

  “不孤。”

  “你认了我吧?”

  “认你什么?”

  “干姐姐!”

  我抬起头,望着她那一双亲切的眼睛,心里生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在异乡,在举目无亲的异乡,一个年轻的女人,愿意和我亲近,我感到很温暖,很幸福。她虽然只是想做我的干姐,而不是别的。

  我说行。

  “那你叫我一声。”

  “干姐姐。”

  “不行,去了‘干’字。”

  “姐姐。”

  “哎。——弟弟。”

  我干笑着,没有答应。

  “答应呀!”

  “哎。”

  她高兴极了,以姐姐的身份,对我做了许多嘱咐。她说,村里的日子苦,干活悠着劲儿,要好好保护手指头;又说,衣服脏了,不要自己洗,拿给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好好钻研拉胡胡儿,钻研出来有前途……

  从此,在梦庄,我有了一个亲人。

  她不是我的干姐,是亲姐。

  那年秋天,我得了重感冒,她一天不知来几趟。她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服侍我吃饭、吃药、喝水。最使我难忘的是,每当乡亲们来看我的时候,她总是以亲属的身份表示感谢:

  “唉,让你们结记他。”

  一天晚上,她又来看我。她一见我,吃惊地叫了一声:

  “哎呀,怎么脸肿啦?”

  “牙疼。”我说。

  “哪边的疼?”

  “左边。”

  “等着!”

  她走了。不一会儿,拿来一颗“独头蒜”。她把蒜捣碎了,抹在我左边的脸蛋上。

  “还疼吗?”

  我疼得冒泪花儿。

  “等着!”

  她又走了。不一会儿,拿来几个花椒,让我咬住一个,咬紧。

  “还疼吗?”

  我疼得直哼哼。

  “哎呀,别哼哼了,想想李玉和!”

  我真的想了一下李玉和。

  “怎么样?”

  “不顶事。”

  “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我未加可否,继续哼哼着。

  她坐在炕头上,给我讲起故事来。她没有什么好故事,不是哪个男人拈花惹草,就是哪个女人招蜂引蝶,有真事,也有演义。奇怪,听着她的故事,似乎减轻了一点病痛。

  “好些吗?”

  “好些。”

  她高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最后一个故事最精彩,很像一个谜语。她说,从前有个媳妇,结婚三年了,不生育。有一天,姑嫂对话:“嫂子,你两口儿不呀?”“不不呀。”“不不怎么不呀?”“不不还不哩,要不更不啦。”她让我猜,其中的每一个“不”字,代表什么意思?

  我努力猜着,牙,一点也不疼了。

  一连几天,她和她的故事,伴着我战胜了疾病。

  我能做饭了。

  也能下地干活了。

  晚上,我的小土屋里,又响起了二胡声。

  一天,我们在青纱帐里掰玉米,我悄悄地对她说:

  “姐姐,我猜着了。”

  “猜着什么了?”

  “猜着那几个‘不’字了。”

  她一旺,两眼直直地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望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白操了心了!”

  她很生气,咔、咔地掰着玉米,向前走去。我赶上她说:

  “姐姐,你怎么了?”

  “你,小小的年纪,城里的学生,怎么变得和我一样了?你光用这种心思,怎么钻研拉胡胡儿?”

  “那天晚上,不是你让我猜的吗?”

  “那天晚上,你不是牙疼吗?”

  从此,她和我疏远了,再也不到我的小土屋来了。

  我几次约她,她总说没工夫。

  我很孤独,陪伴我的只有二胡。

  真没想到,那年冬天,在全县的文艺汇演中,我的二胡独奏得到了领导的赏识,让我到文化馆当“合同工”去。在离开梦庄的前夕,干姐突然来了,我含着眼泪叫她:

  “姐姐!”

  “你几时走?”她问。

  “明天。”我说。

  她坐在炕沿上,我也坐在炕沿上。她侧着身望着我,我侧着身望着她。我们中间躺着那把很旧的二胡。沉默了很久,她噙着泪花儿笑了说:

  “走吧,你到底拉出来了……”

  为了保护我的手指头,她送给我一副驼色的毛线手套。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到她。

  十几年中,按照她的嘱咐,我一直坚持拉二胡。

  我拉二胡没有别的幻想,好像只是为了她的嘱咐。

  我学会了不少曲子,但是每当拿起二胡,我总要先拉一拉那首过了时的“天上布满星”……

  (梦庄记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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