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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早睡早起(5)

  也许,爱情说到底只是一种感觉,谁知道呢?罗春风对姚晓天的感觉就很好,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啊。

  罗春风坐在洗头的转椅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定定地看着,好像看得灵魂出窍了,她突然从镜子里看到母亲模糊的面容。

  她猛地吓了一跳,从小就有人说她长得像母亲,而且是像极了,可是在她十岁那年,母亲就死了。她站在几个亲戚的大腿后面,害怕地看着床上母亲的尸体,她的两腿一直在发抖,她看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得满面眼泪鼻涕分不清,可她竟然哭不出来。直到母亲出殡那一天,母亲的棺材盖上了,有人在上面一边钉着铁钉一边说着吉利的话,她一直叫做老童叔的王童贵突然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才放声哭出来,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今年春节,她回家住了几天,楼里楼外的人都说她长得越来越像她死去的老妈,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把家里的箱柜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母亲的一张相片。现在,她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母亲,或者说是母亲在看着自己。

  她想,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呢?她突然想对母亲说,妈,我谈恋爱了,你保佑我吧。

  翁志胜坐在了罗春风面前,中间就隔着一张茶几,他却感觉是隔着千山万水,为什么心与心的距离就这么遥远?他已经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就这样僵硬地坐着,眼睛看着店子外面的水泥路面,那水泥路面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就像他的心情一样。

  罗春风低头抠着指甲,指甲边渗出了血丝,便放到嘴里吮吸着,血丝吸到嘴里,凉凉的,带着一种辛酸的味道。她终于抬起了头,说,其实,世间好姑娘多得是,你又何必……

  翁志胜说,你不用跟我讲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我怎么就放不下你?

  罗春风说,我有什么好呢?母亲早死了,父亲老了,乡下妹子,又没什么本领,只能干这种活……

  翁志胜说,可我就是喜欢你,我没办法。

  罗春风说,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吧?现在我心里只有姚晓天……

  翁志胜说,你觉得姚晓天好,他到底好在哪里呢?

  罗春风说,我也说不清,我就是爱他。

  翁志胜很疲惫似的笑了一笑,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微型录音机,说,你听听吧。罗春风眼里闪了一下,不解地看着翁志胜,他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传出沙沙沙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混杂的声响,有人说话,有人猜拳,有人唱歌,罗春风听出那人唱的是《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哎,老板,再来一箱酒!一个洪亮的声音,她一下听出是姚晓天。接下来就是乒乒乓乓地碰杯,喝、喝、喝,几个人嚷嚷着。

  罗春风不明白翁志胜让她听这录音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却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录音机里几声咳嗽之后,有一个破嗓门说,老天,干你佬,听说你最近泡上了一个洗头妹?姚晓天说,干,你也知道啦?另一个细细的声音说,你功夫不错啊。姚晓天说,玩玩啦,又不用花钱,白玩谁不玩?那个破嗓门说,上手了没有啊?姚晓天说,嘿嘿嘿,快了,这几天内就把她收拾掉!

  罗春风脸色一下变青了,啪地在茶几上拍了一巴掌,录音机跳了起来,罗春风气呼呼地看着翁志胜,说,翁志胜,你让我听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翁志胜说,什么意思,你要问问姚晓天。

  罗春风说,你、你……

  翁志胜说,这是昨天晚上在土楼酒店的包厢里录的音,我实话告诉你,我请一个我的朋友喝酒,然后让他叫来姚晓天,为了这个录音,我买单花了二百多块,花更多的钱我也无所谓,我想让你知道你在姚晓天心里的地位,春风,你还不了解我的一片苦心吗?

  罗春风说,你、你太小人了!她愤怒地抓起录音机,使劲地扔到街面上,嘭的一声,机子爆炸一样地裂开了。罗春风转头对翁志胜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是不会相信你那鬼录音的!

  翁志胜说,我是为了你好。

  罗春风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了。

  翁志胜说,春风……

  罗春风跺了一下脚,好像整间店铺都震晃起来了,整条街都震晃起来了,她手指着街面上,像尖叫一样地说,你给我走!

  9

  哐当哐当……一阵锣声敲醒了苦竹坑的早晨,哐当哐当……金属的声音带着朝露的气息,在土楼上空久久回响。

  人们陆续从土楼里走了出来,有人提着裤子,有人揉着眼睛,有人打着呵欠,一张张脸都是茫然不解。

  生产队长罗佑站在永生楼门前的禾埕上,提着一面乌黑发亮的铜锣,沉着脸,不停地说,快紧,快紧。

  老佑,怎么啦?天塌下来啦?大清早的吵人睡觉。有人脸黑黑地说。

  罗根差不多是永生楼大人里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他一边揉着眼屎,一边呵欠连天的,他看到禾埕上围了一群人,他堂兄罗佑站在中间,他一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罗佑眼光扫了一遍禾埕上的人,用他那破锣一样的声音说,昨天夜里,生产队的地瓜被人偷挖了,干你佬,是谁偷的给我站出来!

  禾埕上一下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罗佑说,没人偷挖,难道地瓜自己会从地里跑掉?谁偷的给我老实交代,坦白从宽,要是让我查到就惨了。

  人群里有人说,不是我偷的,我昨晚拉了一晚上肚子,有黄金也没空去偷。接着有人又说,我早早就跟我老婆睡了,不信你们可以问我老婆。有人起哄问道,一晚上跟你老婆来几次啊?禾埕上一片笑声。

  罗佑说,都没偷,地瓜自己跑啦?罗佑气鼓鼓地走到一个人面前,说,罗列,是不是你偷的?那个叫罗列的吓得直摇头。罗佑又走到一个人面前,说,王信卡,是不是你偷的?金杯铁,是不是你偷的?罗佑像没头的苍蝇,团团转了一圈,说,你们都没偷,难道是我偷的不成?

  有人朝地上吐了口水,说,干你佬,谁偷的不敢承认?老佑,我是真没偷啊,可偷的人又不承认,我看,来抓阄算了,抓到谁算是谁偷了。

  对,对,抓阄,谁抓到谁手臭,抓就抓,谁怕谁啊?谁怕就是谁偷的,抓吧抓吧,禾埕上响起一片叫声。

  罗佑觉得抓阄这个主意不错,要不这偷挖地瓜案真是没办法破了,他当场宣布,一户出一个人来抓阄,谁抓到“有”字就是谁偷了地瓜,要从家里拿出地瓜来赔,再敲锣在村子里走一遍。罗佑叫生产队的记工员撕了两张烟壳纸,揉了几十个小纸团,然后他把铜锣放在地上,小纸团就洒在铜锣里,一团团的像西瓜籽一样。罗佑先捡了一只小纸团,捻开,说,我这是空白的,证明地瓜不是我偷的,你们快来抓,看看是谁偷的。

  大家一哄而上,抓了一粒纸团就往后退,一个个憋着气,小心翼翼而又紧张兮兮地捻开纸团,惊叫声不时地响起,像是爆竹一样。罗根捻开了纸团,里面没有字,他看到王童贵不知什么时阵站在了他身边,他也捻开了纸团,也是空白的,这时,金菜花的弟弟金小鱼手上捏着纸条,走过来问王童贵说,我这是不是“有”?王童贵接过他的纸条,罗根头一歪,看见那上面有记工员写的“有”字,他大声地喊起来,老贵有了,老贵有了!

  王童贵急红了脸,说,我没有,我没有……

  罗根一把抓住王童贵的手,高高地往上举起来,说,看,纸条在他手上!你们再看他的手,指甲里都是土,这就是昨晚挖地瓜挖的!

  禾埕上的眼睛全都看过来了,王童贵满脸通红,艰难地咽着口水说不出话。

  罗佑走到了王童贵面前,陌生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说,老贵,原来是你偷的啊。

  王童贵呆住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

  罗根在空中摇着王童贵的手,像是摇着一面旗子,说,你们看他的指甲啊,看到了没有?都是土,偷吃油还没擦嘴呢,不敢承认,最后抓阄还是抓到了,天公有眼啊。

  老罗根看到王童贵挑着两筐地瓜走进土楼,金菜花扛着两把锄头跟在后面。这一幕情景老罗根非常熟悉,可是现在角色换了,挑着地瓜走在前面的是老贵而不是他。老贵身体瘦弱,挑着满满两筐地瓜,却是健步如飞,神定气闲,老罗根看得眼睛都惊呆了,突然他才想起来,他看到的是在阴间的情形,在阳世老贵最多只能挑八分满的两筐地瓜,人到了阴间都变厉害了。

  老罗根叫了一声,老贵,来歇歇,喝一杯茶。

  王童贵挑着地瓜走上二楼,过了一阵子,他放好了地瓜才走下来。老罗根走到廊道上说,老贵,今年种几丘地,收了这么多?王童贵说,不多,也就两丘地吧,就收了这么多,个儿都这么大。老罗根说,现在土楼人都不爱吃地瓜了。王童贵说,也是,不过城里人爱吃,圩天我挑到乡里去卖。老罗根说,现在的事都倒颠倒了,土楼人跟城里人的穿着口味什么的赶时髦,城里人却迷恋土楼里的那些土东西。王童贵呵呵地笑着。

  老罗根请王童贵到灶间喝茶,两个人就在饭桌前坐了下来。老罗根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王童贵面前,他端起茶杯,吹了一下,轻轻呷了一口,说,你这茶做得不错,香,有回味。老罗根说,不是我做的,是菜花做的。王童贵说,菜花做的?老罗根说,是啊,是我老婆菜花做的。

  王童贵砰地放下茶杯,说,菜花是我老婆,什么时阵变成你老婆了?

  老罗根眼睛一下瞪大了,说,咦,你这人怎么啦?菜花一直就是我老婆啊。

  王童贵霍地站起身,说,菜花明明是我老婆,你怎么说是你老婆?你太欺负人了!

  老罗根说,苦竹坑谁人不知,菜花是我老婆啊。

  王童贵说,菜花是我老婆,谁说是你老婆啦?

  老罗根说,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是我老婆。

  两个男人争了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粗,脖子一个比一个粗,也争不出一个是非。老罗根说,不然叫楼里的人来说说看,菜花到底是谁的老婆。王童贵说,叫就叫,我的就是我的,我怕你了?两个人就拉扯着走到廊道上,老罗根猛然看到土楼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楼门厅有一对槌子、一副石臼、两张长凳,没有人;祖堂里香火缭绕,龛里是一排排祖先的牌位,没有人;一楼灶间、二楼禾仓、三四楼卧室,还有环环相通的廊道上,都空无一人。王童贵说,你叫啊,你叫人来说说看。老罗根张大了嘴,嘴巴像一个洞一样,发不出声音,他想起来了,这是在阴间看到的情形。

  难怪呢,看不到那些活着的人。

  老罗根说,菜花活着的时阵是我老婆。

  王童贵说,这没说错,可她现在是我老婆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你抢了我老婆了。

  王童贵说,老根,在阳世可是你抢了我的,你要知道,这是阴间,我们到阴间才做了夫妻的,在阳世她做了你一辈子的老婆了,你还不满足吗?

  老罗根说,我不满足,一辈子太短了,真是太短了,我感觉睡一觉就过去了。

  王童贵说,现在她是我老婆了,我不会再让她被你抢走了。

  老罗根说,老贵啊,你真行啊,死在我的前面,我明天也要去死。

  王童贵说,你死了也没用,菜花现在是我老婆。

  老罗根说,我要把她抢回来。

  王童贵说,在阳世我已经让你抢过一次了,现在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抢走的。

  老罗根说,我要把她抢回来。

  王童贵说,你不用想了,我是不会让你抢走的。

  老罗根说,我一定要抢回来。

  王童贵说,你别做梦了,你抢不走。

  老罗根说,我死也要抢回来。

  王童贵说,我在阳世没福气跟她做夫妻,现在你休想从我身旁抢走她,你休想,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她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老罗根说,我死也要把她抢回来,抢回来!

  10

  罗春风几天没有姚晓天的消息了,给他打手机,每次都是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用户已关机”,像寒风飕飕嗖地刮过她的心。她几次走到姚晓天家的附近,只见铁门紧闭,她伸长脖子张望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难道说姚晓天就这样蒸发了?那天,姚晓天把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悄悄地解着她的乳罩的扣子,她扭动着身子,姚晓天说,我明天要到城里去一下,不过我两天就回来了,我会想你的,你要每天给我打电话啊。可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关了,她想,也许是他的手机没电了,然而这几天里她不知拨了多少次那个号码,每一次都是无比的失望。那天,他压到她身上来了,气喷到了她的脸上,她感觉到心上好像有一只小虫子轻轻地蠕动,你别动,别动,他温热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姚晓天说,你不要相信那个姓翁的话,他是嫉妒我,他想破坏我们的爱情。他的手解开了她的乳罩,一只手握住了她丰满结实的乳房,哦,你的乳房好大啊,他发出了一声惊叹。那天,罗春风抓住了他的手,说,晓天,我突然有些不相信你呢。姚晓天笑了起来,说,嘿嘿,你们女人的心真是难捉摸啊。他说,你真相信那个姓翁的录音啊?告诉你,他那属于非法录音,在法庭上不能做证据的,你懂吗?她说,我不懂,我只想对你说,我对你这么好,你不能骗了我。他说,我骗了你吗?嘿嘿,你看我像一个骗子吗?他说,干你佬的,都怪那个姓翁的,哪天被我碰到,我就打断他的腿,挑断他的脚筋。她说,你别打他,他人还是不错的。

  罗春风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茶,肚子像水库一样,哐啷哐啷地发出一片水声,她想,要是有酒就好了,好好喝一个醉,醉眼蒙眬的,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那天,姚晓天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鲜红的颜色透过玻璃杯,显得光怪陆离,她想起了老家的红酒,那红艳艳的颜色像晚霞,像烈火,是那么真实,而面前杯子里的这种红颜色,却显得十分可疑。姚晓天说,喝吧。她趁他不注意,悄悄把酒倒在了窗口外面。姚晓天说,喝吧,这酒不错。他又喝了一杯。她没有喝,所以她一直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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