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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老人是一九六〇年春荒时死的。外头人说是饿死的,家人说是得隔食病(胃癌)死的:煮了粥都是先尽他吃,他总是吃不下,硬逼着喝了两口,又吐回碗里,让端给小的。后来就干脆咬紧牙齿骨,一直到死都不开口。专员不胜唏嘘,在老人坟头站了好久,直到陪同来的县长请,他才离开。专员走了没有几天,就从专署和县政府来了好几位干部,说是来写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么叫“典型材料”?不晓得,横直是好事情,要上报上广播,说不定还有许多想不到的好处,比方要用小包车接到城里走一趟,要跟许多干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码是八个菜一个汤(红烧肉尽吃)。李八碗于是像一锅开了锅的粥。李芙蓉被从田里喊回来,泥手泥脚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间,对着几位端端正正的干部,一时哑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条蛇在爬。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别人屋里,手脚不干净,被当场捉住。捻了半日衣裳角,才忽然转身用扫帚把围在门口的人赶了个燕儿飞,然后进灶间抱出一摞麻兜碗,给干部们一一冲上茶水,拖过一只三条腿的板凳,低头坐下:“么事,说吧。”

  “我们是专署和县里派来采访你的,想请你谈谈你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么。”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请你谈谈为什么做田,怎样做田。”

  “怎样做田有什么好说,莳田、插秧、薅草、割谷,哪个不晓得?为什么做田呢,还不是为嘴么,我们这里分口粮是人七劳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粮……”干部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们想请你说说思想认识。”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人活泛,脑子转得快,立刻悟到刚才这番话算不得“思想认识”,“思想认识”是干部们开会说的话。她闷着头想了想,却不能想出几句能连得起的这一类话,不由得恨自己开会总是纳鞋底。很慌张的时候她看见了敞开的门板上已经开始缺角的春联,便脱口念出:“站在家门口,望到天安门。”

  “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专、县干部先听了公社的介绍,了解到一个情况:每年春荒回供粮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饭总能吃得接上新谷。这跟李芙蓉有关系,因为是她做饭。这个情况使来总结经验的干部们很振奋。专员的意思是把李芙蓉这个典型树立起来。李芙蓉的经验很简单,每次量好了米,下锅前又临时抓出几把。“几把?”

  干部们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突然停下,笔尖还啄在本子上。“三把吧。”

  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开始结壳的泥脚。这条经验正式见报时标题是《节约二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后来的讲用稿里,每一把米又分别有己的任务:一把打倒帝国主义;一把打倒修正主义;一把打倒各国反动派。正值全国推行瓜菜代,报纸上大声疾呼饱食有害;有了一个节食的法子,并且这个法子还有世界革命的意义在里面,当然就引起了广泛注意。李芙蓉先是上县,然后是越过专署上省介绍经验,然后又直接从省里去了北京。回来的时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黄毛”了。在镇上,这件事怕只有传说中的乾隆下江南宠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从北京回来的那天,镇上以及李八碗全乡的人,挤在镇政府的院子里外,密密实实的人堆里透不出一丝风。

  那天天气好,太阳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晕倒在地上。好几个伢子从墙头上跌下来,掉到人头上的惹一顿臭骂,掉到白地上的竟折了手,脱了脚腕子。跌只管跌,没有跌过的人又前仆后继地攀上去。事过之后,镇政府光修复院墙就花了好儿百块钱。李芙蓉是由县委书记、县长陪着,用吉普车从县城送到镇上来的。她从车门里钻出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个又瘦又细的黄毛,这样走运,只怕是天瞎了眼。不服没有用。李芙蓉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开口,声音就像从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的,很难想像一个这么小的人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就是气足,是得了真脉的。几个老儿窃窃私议,遂把李芙蓉视作奇人。在镇上,这些人说话是最作得数的。

  李芙蓉站在镇政府的台阶上,对着涌涌动动的人潮不停地摆着两只高高举起的手。隔丫儿层,人们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脸,就只能看到那双划来划去的手。那手,是毛主席握过的手所握过的手。李芙蓉先是当镇上的妇女主任,不久就当了镇长。开始,干部里有些人心里颇不以为然,总想等着捡她的过,看她的笑话,慢慢地也就公认了她的能干。她作风泼辣,办事风风火火,说干就干,说断就断。镇上许多多年的癞痢头(不是真的癞痢头,而是指难办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来了。比如,镇街上,屋檐水问题就是多年来最叫干部头痛的问题:邻里之间屋挨屋,倘若是山墙靠山墙,问题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个也不能随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墙贴落墙,麻烦就来了。落墙高的,屋檐水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顶上,这一家也就“背霉”。背霉了多年,有了钱,想翻出身来,便把落墙升起,使自己的屋檐水落到先前压住了他们的那一家的屋顶上,让那一家去背背霉。这就要出纠纷。常常是那一家先戳这一家新盖起的屋顶,然后就是两家拼人命。

  解决这类问题,一般都以历史材料为依据,即最初起屋时两家有何协议,倘没有,就以原始面貌为准。但镇子起码有几百年历史,原始面貌哪个说得清?这一百年你的屋檐水落到我屋上头,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檐水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上头。这样扯,是永远扯不清的。李芙蓉只用了一个法子就把一团乱麻斩落了地:把双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檐水。要是两家成分一样,就往祖上或亲戚中査。李芙蓉同镇上哪一家人也没有五服以内的瓜葛,哪个也无法说她偏心。她用的这个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阶级分析法。这是吃了她公公一个麦耙的专员教给她的。教她的当初,自然并不是解决屋檐水问题,只是她用得活。她有创造性。春耕的时候,她就发动“三兜粪”活动,让镇上机关、商店、企事业单位、学校的广大干群,每天利用早晚捡三兜粪送到镇外的李八碗各生产队;冬季搞水利的时候,就组织“三块石”活动,形式问“三兜粪”一样,每人每天给水利工地送三块石头。至于为何一定是“三兜”

  “三块”,这足因为一,习惯;二,写材料方便:“贡献三兜粪’《或三块石》,打倒帝修反”。这些经验邡很快在全县、全专区乃至全杏推广。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获得很高的评价。酝酿调她到县委工作的时候,却来了“文革”。运动一开始,那位专员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乱搞男女关系”的漫画从城里贴到镇街上。李芙蓉的嘴再辣也无济于车,裙边站了两年,匆匆忙忙地嫁给了镇搬运公司的一个临时工。一直到那位专员解放,李笑蓉才恢复了工作,以后又调到县上去负主要责任。-年当时,私下里正流行一则政治笑话,说是中央有位女领导,一次接见一伙外郎中。那伙人说很敬仰贵国的名医李时珍。那位女领导马上问在座做陪的中国人: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县城闭塞。但那时的小道消息却是无孔不入的。人们把这则政治笑话传得沸沸扬扬,是别有用心的。影射的是县革委主任李芙蓉。

  县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确有笑话。到县革委机关上班后,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只保温杯,就足人们编了小曲吧的那种:“干部神又祌,抱个牛卵瓶,嫌瓶不好狞,包层尼绒绳”实际足刖尼绒绳编织的套子套上的浆过条菜的玻璃瓶闪为流行,商店也专门袼了这种货。李芙蓉先前在镇上见县见下来的丁一部总是随时从提包里镇出这么一只牛卵瓶,觉得很冲气,以为这足县以上部必须典铬的一种标志。抟判的头一个政治任务,是不折不扣地落实竹革委关于按照“皁、小、密、矮”四字方针种谷的战略部署。“早”足农寸;“小”足株熘;“密”足植距;“矮”是品种。地无分尚北,田无分肥瘦,必须“一刀切”。因为这是锊笮委主任亲内引进的优这品种和先进栽培方法。

  伤革委主任先阶在北方的一个军区力闭令的寸候,在军镇农场试验过取得广很大的成功。节芙蓉闻风而动,带捋浦盖卷,作接忭到生产队抓典刚。

  刚过存贷,就动员脊秧。秧刚长到文件限定的那个尺寸。这寸候田头地角的齐堆还没介化尽。让取的笼杆子给她想了一个响兖而轲炸总的口号:“人劲作来依,心红埒囟消”。街笮委主任在将电台的广播听到报逍,马上就带了主符农业的负资人到实地来检杏。竹啦委符农收的剐主仟足新:仟的,就足宄前个龙蓉所在的这个地区的专(下芙铧-权喊他“专员”、论资格,他比省革委主任要老,运动开始受了两年鳖气,心里原本就极不熨贴,加上南下以后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对农业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就自以为有了丰富的经验。对省革委主任的农业战略自然就颇不以为然。见到李芙蓉,他劈头就压低了声音问:“你个黄毛丫头搞的什么鬼事!”

  李芙蓉却没有听清,以为是跟她亲切,说了声“这是我该做的”之类的谦虚话,马上就赶上几步跟上省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看见这一片大寨田真是跟要求的那样“平如镜、烂如浆”,一簇一簇密不透风的青翠秧子铺上去如同锦绣,连声叫好。“专员”等那一行人走远了些之后,转身对正在田里插秧的几个社员说:“你们认不认得我?”

  几个人齐声回答:“认得,你是专员。”

  他说:“我的话还作不作数?”

  几个人回答:“当然作数。”

  他说:“那好,你们把插下的秧隔一棵给我扯出一棵。”

  几个人很爽快地齐声说:“就是!”

  没有想到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的省革委主任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一行人又折回来。“怎么,你们搞复辟?”

  省革委主任牙巴骨错动起来。“专员”脸色铁青,也跟一堵壁一样立着。刚才一片欢声笑语,春风荡漾的田头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袭击,冻僵了。李芙蓉站在省革委主任和“专员”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张皇。省革委主任喊:“小李!”

  “专员”也直直地看定了李芙蓉。李芙蓉咬了咬嘴唇,避开副主任的眼光,对田里的几个人说:“你们把刚扯起的秧补起来,别的事回头再说。”

  几个人都迟疑着。李芙蓉一掠散到脸上的头发,挺起胸,连鞋袜也不脱,直接下到田里,泥浆立刻就没过了她的小腿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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