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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说是“大地震”,也许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整个事件的发生、发展以及意外的、不寻常的结束,除了身处那个特殊环境或“频道”里的官员们,曾感受到过前所未有的恐慌外,整个神舟县的老百姓,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就是今天有记者前去采访,相信也没有几个老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们——其中也包括我们的主人公龚合国,曾经历过几天怎样惊心动魄的心灵磨难。

神舟县是个有着150万人口的大县。这个县的县名据县志记载在东汉时代就有了。相传有一晚天上一颗流星径直向城东北角坠去,即刻地动山摇,电光四射。第二天,人们在离城墙根不足百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深洞,经挖掘,竟出土了一条长约两丈、宽约五尺的石船。因此石船来自天上,天子看到奏折,视为神迹,故钦赐“神舟”之名。而县名也因此而更名为“神舟县”。

约1800多年后的一个晚上,神舟县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约200多位官员,为庆祝党的生日,在县城“八大建筑”之首的“大剧院”,由高书记和任县长(都是年初领导班子调整后新上任的)引领着,在可以随意升降和转动的舞台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高唱“红歌”……散场后,龚合国本想找新分配到局办公室的一位颇有姿色的女大学生谈话(可能的话,也想“抱抱妹妹”却被赵军等几人不由分说拖去喝酒、吃夜宵、洗桑拿、按摩、搓麻将,然后再喝酒……凌晨时分,才迷迷瞪瞪地被人送回家。

所以,虽然时值午后,如今每逢周末就会晨昏颠倒的龚合国,依然和这个世界脱节着,沉浸在时有春梦骚扰的宿醉中。

室外骄阳似火,无风而且闷热。好在房间里一直开着空调,温度自动控制在25摄氏度。

白瓷坐在客厅里,正心神不定地不断转换着频道看电视消遣,忽然觉察到里面卧室的鼾声戛然而止,忙从沙发上站起身,将电视机关上,又一把抓过茶几上一张白色纸片,急急走至卧室门口。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推开房门,扯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向里面探头张望。

她本以为龚合国预备起床了,却见他只是由横躺又变成了侧卧,稍事停顿,鼾声渐渐又由弱到强,由小到大,由温和到放肆……她便知道:和往常一样,不到下午三四点钟,甚或日薄西山的时候,他大概是不会再醒转来了。

白瓷于是又轻轻地带上门,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但她没有再打开电视机,而是将目光久久停留在手中的纸片上。她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这纸片上的内容,她大致还是可以看得懂的——

龚合国同志:

省纪委从挽救广大失足干部的良好愿望出发,经请示省委、省政府、省人大并得到批准,在你县率先实施反腐倡廉试点。所有涉嫌贪腐、受贿和行贿的干部,都必须在3日晚8时整到神舟路128号红楼A座登记报到(确信自己没有一点问题者不在此列),然后由组织统筹安排时间,分期分批说清楚自己的问题。每个有问题的干部,若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登记报到,并根据安排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如实交代一切不当财产的来源和数目,将只需交出总额的30%作为党费,其他部分可不再予以追讨和追究。但没有在规定时间内登记报到并进一步“说清楚”的人员,将根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党的一贯政策,加倍从严惩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接到本通知后,禁止收信人通过任何途径、任何方式与外界商量、讨论、研究、打探与己、与他人相关的案情,或找人说情等。一经发现有以上行为存在,将视同拒绝交代,对抗党组织,一并从严惩处。

此致敬礼

中共××省纪律检查委员会

这封信是她上午10点左右在楼下自家信箱里发现的,是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上面就光光地写着“龚合国同志收”几个字,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也不见寄件人的单位。她以为是一般的广告邮件,就拆开来看了看,结果大吃一惊。及至看到信末省纪委的大红印,就更有些慌神了,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好在她的嘴是有名的“樱桃小嘴”,张得再大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一个稍稍放大了的句号)——她是很怕“见红”的,红头文件,红色印章,包括自己身上来“红”,都会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惊慌。

“……真的如实交代,说清楚,就会不追究了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好事?……莫不是又有人举报了吧……”她越想越觉得不踏实,越想越害怕会从此失去她的龚合国——没有他,就没有她的今天;没有他,就没有她的一切;没有他,也就没有她如今已经三岁,并在县城最好的托儿所接受学前教育的儿子……

“老公,老公,快醒醒!”

白瓷坐立不安,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3点整,而里间的鼾声似乎还没有任何要停息的迹象,终于狠狠心推开卧室门闯进去,俯身到龚合国的耳畔轻声呼唤着。

睡梦中的他,双眉紧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嘴里却咕咕哝哝地说了声“妹妹抱抱”,然后又翻转过身去。

“大哥,大哥!”白瓷又喊,还抓住他大腿一样的肩膀摇了摇。

他这才迷迷糊糊地回转过身,微睁开眼问:“我在哪里?”

“家里啊。”她说。

“干吗叫‘大哥’?我还以为在外面应酬呢。”

“叫你老公,你不睬嘛。”

“唔。”他揉揉眼,半欠起身,胳膊肘撑在铺上,忍不住又将浓密的双眉再往一处拧了拧,道:“不是说好了吗?我早就不是你的顾客了,在家里要改口,叫‘老公’或者‘亲爱的’,都几年了,还改不过来。”又问,“几点了?”

“快3点了。”

“有事吗?”

“当然有事,还是天大的事呢!不然,你就是睡到明天天亮,我也不会喊你的。喏——”她将捏在手中的信纸递给他。

“哪来的?”他接过信纸,坐直身子,定了定神,但并不急于马上去看。

“省纪委。”她说,声音很轻,似乎怕吓着他。

但那几个字的音波急速传达到他的耳鼓后,还是产生了炸雷一样的效应,以至于他宿醉顿消,两眼圆睁,大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省纪委?!”他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她朝他满怀歉疚地点了点头,仿佛那封信是她写的。

他这才急急地挪身下床,拧亮床头灯,抓过床头柜上的老花兼近视眼镜戴上,将那封通知书凑至灯光下,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在反复读过几遍通知书的内容后,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我们怎么办?”她可怜巴巴、六神无主地问。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沉默,可能没注意听她说话,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打算回答她的问话。他的浓密的倒八字眉依然紧锁着,如炬的目光不住地在那份通知书上扫来扫去。

“那咱就交党费吧,能有一多半留下也不错。”她试图劝慰他。

“你想得倒简单!”他就瞪她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那封信往床上一拍,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酷派”双卡手机,迅速开了机。

“奇怪,怎么一个信息和未接来电也没有?”他自言自语地说,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座机,忍不住扭过头问,“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怕影响你睡觉,家里的电话照老规矩都关了。”她小心翼翼地说。

“嗨,我不是说过,厨房里那部不能关嘛,万一有领导找,或者有重要的事……”

“厨房电话没关,可也一直没人打来过。”

“唔。”他说,目光又停留在床上那张白色的纸片上。过了一会儿,似乎才发现白瓷依旧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望着他,于是对她挥挥手,道:“别紧张,你先忙你的去。”

白瓷出去以后,龚合国的大脑才渐渐地从一阵类似“急速射击”的突袭后恢复过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后,他觉得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将这份通知书的真伪搞清楚。于是,他先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个“省纪委”的红色印章,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接着,又打电话给几个“一条线”上的“铁哥们”

解一下他们有没有也收到过这样一份通知。未料,对方都是关机,好不容易打通一个,对方还没等他开口,就借口正忙着,匆匆挂了电话。从这些反馈中,他得到了两个很重要的信息:一、所有“一条线”上的人,大概都收到了同样的信函;二、鉴于通知书中明确指出“禁止收信人通过任何途径、任何方式与外界商量、讨论、研究、打探与己、与他人相关的案情,或找人说情等”,故他们每个人都担心电话被窃听,要么索性关机,要么匆匆挂断了。

“可是,就是有通知也应该寄到红梅那儿去才对呀,那里才是自己公开的家嘛……这么说,自己在外面包养‘外室’的事,上面也掌握了?”想到这里,他急急脱去睡衣,换上黑裤、黑衬衫,又快步走到外间门口的鞋柜旁,迅速套上黑袜,蹬上黑皮鞋,戴上墨镜,预备出门去。

“你去哪里?”白瓷早已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不安地问。

“我到红梅那儿去看看。”他说,猛然拉开大门,低下头,迎着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出门去。

他和白瓷的住处位于城西,是一幢有十层楼高的在神舟县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高级公寓楼,具有上海淮海路上法式公寓楼的建筑风格,阳台的栏杆也全部油漆成他所喜欢的黑色。他把这里称为“西宫”。

而他和邬红梅的住处则位于城东。虽然比较起来已有些老旧,却是联体的别墅,门前有一个小花园,花园四周种满了紫竹。中央近门的地方,用木梁搭起一个长方形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方,是一张方方正正的青石桌。石桌四周,环绕着四只鼓状的石凳。论建筑面积,这里有300多平方米,差不多是“西宫”的三倍。

龚合国将这里称为“东宫”。

他进了“东宫”院门,便见到老岳丈正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逗弄刚从托儿所接回来的三岁的小外孙。邬红梅则刚刚冲好了一瓶婴儿奶粉从房间里走出来。

这要在平时,他的第一要务肯定是要先去抱一抱儿子,并用胡子戳一戳他的,但今天他在简单地和老岳丈打了个招呼后,却给邬红梅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径直走进里间去。

邬红梅尾随着他进了门,诧异地问:“怎么,你没看错日历吧?还没到日子就回来了……”

“我有事问你。”龚合国神色凝重地说。

“有事打电话不就行了吗?这么热的天——”

“就是因为不方便打电话,我才特地赶过来。我先问你,你这里收到过什么信件没有?”龚合国急切地问。

“没有啊,什么也没有。信箱我一天看两遍的。”

“这就怪了。”龚合国说,如此这般地将省纪委通知的事简单地说与邬红梅听,同时也将那份通知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来给她看。

“是挺怪。就是寄也应该寄到这儿来呀。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嘛,再说,那边的地址也没几个人知道的。”邬红梅看过那份通知,心里不仅纳闷而且有些不舒服,很像是被人抢去了什么似的。

这时,老岳丈抱着孩子进来了,两人又把情况说与他听,请他帮着一起分析。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很可能有人举报,并知道底细。所以,通知单寄到那边去也很正常。只是,这通知里说,只要拿出不当所得的30%交党费,其余的可以不予追究——我看有点玄。依我半辈子当干部的经验来看,这种事情多半是有人在下套,引你上钩。”

龚合国此时已经在酒柜一侧的藤椅上叉开两腿坐下来,手摇起一把芭蕉扇。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他依然感到燥热,于是索性解开衬衣的纽扣,敞开怀,露出黑魆魆的一片胸毛。

“怎么办呢?你可快拿个主意啊!你平时不是最会‘调频’的吗?”邬红梅看他端坐在那儿,两眼盯着窗外发呆,也不见他摇头晃脑,更不见他上下左右翻转眼珠子,有些发急地催他,同时又自言自语道,“也怪,宝宝满周岁我们就复婚了,这么重要的通知怎么还寄到那边去……”

孩子这时睡着了,老岳丈忙轻手轻脚地将他送到里间铺上放下,又赶紧返回到客厅里来。

“这样——”龚合国终于发话了,忽然又打住,然后从藤椅上站起身,背着手,腆着肚子来来回回踱了一会儿步,才又在藤椅上重新坐下,眼睛并不看红梅,而是转向老岳丈道:“最近有个朋友介绍我看了一本叫作《鬼谷子》的书,据说是战国时一个叫苏秦的人伪托的。里面特别提到一种‘揣摩术’,意思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首先要设法揣摩出对方的真实意图,然后再从容应对……我的意思是,我来的路上也在反复揣摩:省纪委在我们这里搞反腐倡廉试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如果按照20世纪80年代的标准反腐,谁心里都清楚,只要法网撒下去,是很难得有几个人可以从网眼里蹦跶出去的……就是简单地让干部们如实公布一下自己的财产,各级政府部门大概也只好搬到拘留所或者监狱去办公了……可是,问题是,上面就不了解这些情况吗?因此,我揣摩来揣摩去,觉得反腐倡廉可能是假,要保护广大干部队伍才是真。而且,你们想想,如果我有事,县里可以说没有一个干部会没事的。我也敢肯定,他们每个人手里一定也都收到了如我这样一份通知……所以,拿30%交党费,其余的不再追究,上面作这样的决策也并非不可能。这样做,既可以维持GDP增长,充实国库,又可以把干部队伍由‘黑’漂‘白’,给大家解除后顾之忧,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又何乐而不为呢?”

“有道理。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真是入木三分。”老岳丈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又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他忽然看到邬红梅还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忙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紧清点一下财物,明晚8点他就要去登记报到的,什么事都要做在前头。”

邬红梅就望望龚合国,期期艾艾地说:“我这里也只有个大概的数,除了宝宝三岁生日收的红包和首饰,其余的我都照你的吩咐放在乡下……”

“那你们就赶紧去乡下一趟吧,孩子我让白瓷过来帮我一起带。”邬老先生说,随手抓起一旁茶几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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