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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还有高音喇叭的喊叫声。

白瓷于是走过去打开临街的窗。

“还我工作,还我厂房,我要养家,我要口粮!”大喇叭的喊叫声忽高忽低地随着风一下子注满了整个房间。

我于是合上笔记本,也走到窗前去。

天阴沉着,甚至还飘起了毛毛细雨。远处有几幢高楼正在灌浆,脚手架上人头攒动,起重机的长臂在阴云中不住地挥来挥去。

我跟着白瓷一起向楼下探望,只见城区的主干道上聚满了人,手里都擎着一面或黄或白或红的三角旗,大喇叭的声响每每地震似的爆发一次,那三角小旗便在人们的头顶上方挥舞和晃动一阵……

“怎么回事?”我问白瓷。

“听说无线电一厂被贱卖给了一个县领导的亲戚,工人在闹事。不知怎么弄的,这种事好像越来越多了。”白瓷回过头说,一脸的迷惘。

“难道没人管吗?”我忍不住说。

“有的。你快看,那边警察已经在拉布条——”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几十个警察如临大敌地在布置警戒线,他们的身后,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五六辆还不住地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再远方,又有不住地鸣着警笛,闪着警灯的警车在向这边增援。

“为什么要这样呢?那些领导呢?为什么不能出来和工人对话?”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但话刚出口就知道错了——“如果真是暗箱作业,还有哪个领导肯出来对话呢?”

白瓷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瞄了我一眼,宽慰我说:“领导会出来的,但要先用警察压一压,杀杀工人的威风。现在的人也是,总是得寸进尺……”

她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她这样一个看上去十分稚嫩、纤弱的来自社会底层的女子,屁股竟然没有坐在工人一边。我就有些怀疑地问她:“你这些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报纸上看的?”

“我们家老龚常这样说。”白瓷说。提到“老龚”那两个字时,她还有些骄傲地扬了扬头。

我就着实无语了,再无心观赏楼下的热闹,闷闷地坐回到沙发上,重新翻阅起龚合国的那本黑色的笔记本。

这两天在市委党校学习。他们从上海复旦大学请来一位听说是很有名的历史学家,给大家讲“王朝的兴衰”。但听着听着,我发觉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歪着头打起瞌睡来。老先生实在也不懂得世道人情,在一个人人都发了疯似的想发财的社会里,还有谁愿意去关心什么“王朝的兴衰”呢?还不如多讲讲官场上的“权谋”和“应变”术,那倒是会大受并特受欢迎的。

人情练达即文章。用不同的“频道”和不同的人沟通:知识分子——胡萝卜加大棒;刁民——镇压;暴民——妥协;良民——压榨;领导——捧、奉承、不失时机地表忠心、明白也装糊涂、智商永远低一等、领导的家人也是领导……;同事——体贴、关心、蝇头小利能让的尽量让;家人——外严内宽;亲友——谨言慎行;同乡——传、帮、带……

用金钱、财富和美女来收买知识分子,比整他们更有用。

什么都可以做,但绝不可以公布党政领导干部和国家公务员的财产,因为只要一公布,很多地方就一定会出现无政府状态……什么都可以给,但政权不能随便给,政权交给别人,等于将屠刀交给别人,然后只好任人宰割。

法不治众。要想没有问题,必须大家都有问题。大家都有问题,也就统统没有问题了。你不好名是吧,总有些好色吧;你既不好名也不好色是吧,那总该是个孝子或者慈父吧……总之,你是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弱点和软肋的。所以,别人就会有办法收拾你……

在单位,在你的下属面前,你永远得用和报纸、电台、中央文件相对应的语言说话。对上级,你要始终表现得谦卑、忠心、听话,听得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领导的私事要主动、积极地去办好,比如孩子读书的问题、升学的问题、课外辅导的问题等等。要用关心孩子的方式去接近领导和领导的夫人们,帮助他们的孩子进入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

资产阶级就在党内算个球,如今亿万富翁就在党内,贪官污吏就在党内,他们谁是党,谁是资本家,谁是贪官,有时你就是天大的本事也难以分清。或者,你虽然分不清,但要拎得清。

今天率队去江阴华西村参观。华西村号称天下第一村,听说还打出广告:若有人在这世界上找到比华西还富的村,奖赏100万元(也有说200万元或者更多的)。但我看华西成功的主要经验便是“和上面高度保持一致”。他们要造的328米高的新楼,听说“高度”也绝对不超过北京。

可见,吴仁宝绝不是个简单的村官或商人,而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中国政治“频道”的每一次转换,他都能及时“调频”,并让华西村亦步亦趋……

平心而论,有些钱是不想要,也不能要的,可最后又不能不拿。因为你不拿,别的拿了的人会不放心。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要、不拿,耽误了别人去要、去拿啊……

今天在一份小报上读到一个资料,说当年“反围剿”时,红军之所以能够屡屡得胜,是因为蒋介石给部下所下的作战命令都是用明码发出的,故红军的电台也都能同时收到一份……且不管这事是真是假,却给人一个启发,那就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或军事家,他要尽可能地了解和破译别人“频道”里的“密码”,而不让别人一窥自己“频道”的“庐山真面目”……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摸透你,如果什么事都让人摸透了,你就会输的。哪还有屁的政治,哪还能升屁的官,发屁的财,吃屁的山珍海味,搂屁的美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也开始时兴“潜规则”了。所谓“潜规则”,其实也就是在公开的“频道”之外另设一个地下的“频道”。尽管这个“频道”很多时候是拿不上台面的,但圈内人都明白,它确实很管用。比如说,我们总讲选拔干部要群众评议和领导物色相结合,要出以公心,可“潜规则”里是可以拿钱买的,什么级别什么价,特别抢手的“肥缺”甚至还可以拍卖,谁出价高谁“中标”……我也有心拿钱去“投标”,只是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对象,也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一朝天子一朝臣。听说市委主要领导将要进省常委班子,一个时期来动作频频,会不会是他想出这样一条“假自首”的锦囊妙计,借此“招降纳叛”,并保护忠于自己的一大批干部呢?我想,无论在什么地方,应该没有人会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在台风过后,就满地倒伏的……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抬起头来。因为我忽然感觉到楼下的高音喇叭似乎不再响了,嘈杂声也不再有了,四下里一片死寂。原来,临街的窗早已关上,白瓷也早离开了窗前,正安静地守在我的身后,眼巴巴地盯着我和我手中的笔记本。我知道,窗外的事件离她很遥远,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她“老龚”的病情。

——她那样纤弱,又那样秀美,真让人怜惜。

但我还是回避了她询问的目光,顾自走到窗前去,只为印证我心头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聚集的人群早作鸟兽散了,只遗下一地的三角旗、碎砖和瓦片,几个消防队员正拖着长长的水管在冲洗地面的血迹……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平静而安详地将目光从地面移开,移向空中,移向远方,移向那些平地而起的“万丈高楼”。

我这些年开始学佛,佛家讲究“定力”,崇尚“如如不动”。

我觉得,我当下已经进入“如如不动”的境界。

过去的人们曾经造登天之梯,结果被上帝轻轻一推就倒了。现在造摩天大楼,用钢筋和水泥浇筑而成,根基牢固,想必上帝再想推倒就没那么容易了。权力也一样,只要根基牢固,有人想挑战,结果也只能是螳臂当车……

“然而……”我在“如如不动”中还是忍不住满腹生疑。

外面忽然有脚步声,大概是季怀成回来了。我忙合上笔记本,打算交还给白瓷。她却问我:“你看完了吗?”

我摇摇头,“很多是隐私,我怕看了不合适。”

“不要紧的,我说过,是我请你帮忙。”白瓷坚执地说。

我于是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内容挺多的,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我先带回宾馆去,晚上再静静地看,行吗?”

“行,当然行。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老龚治好病,你就是菩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了。”白瓷忽然两眼满含着热泪说。

季怀成这时候按响了门铃,白瓷于是赶紧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白纸巾,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过去给他开门。我则趁这个当儿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郑重地放进我随身携带的黑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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