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叫不出的妈妈

　　我在宇宙公司的发展有如神助，入职一个月便提前转正，不到半年已升到片区经理，所有人都说我坐了直升机，没有人知道我风光之后全凭一个勤字，最早下班时间是晚上十点。

　　策划部的美女雪格为人随和，对我颇为关照，她偶尔加班经过我办公室，会扔一包咖啡或三明治给我。我受到鼓舞，顺势对她展开追求。

　　HR苏苏是我的好友，她悄悄向我透露：“雪格家世良好，像所有大家闺秀那样表面随和其实眼光很高，在公司里面人人与她关系都不错，但是她总能够与每个男同事保持在礼尚往来的距离。要追雪格，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公司里追雪格的人很多，最积极的是行政部经理王雨。

　　这小子开一辆帕萨特，常约雪格她们打网球。请包括雪格在内的策划部同事吃零食，出手阔绰一请就请一整个部门还是哈根达斯。显然，这个对手的职位比我高，家里又比我有钱。

　　我并不因此而退却，我比王雨年轻，也比他努力，虽不是富二代，但未必不能成为富一代。

　　我追求雪格，也凭一个勤字。她忙着做策划，我便替她找来材料，帮忙设计几套方案。她若有闲暇，我便讲几个笑话，逗她咯咯直笑。我能感觉到，她是喜欢我的，甚至主动约我：“林克，周末和我们一起去打网球吧？”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摸过网球拍，只得推托周末需要加班，婉言拒绝。

　　那个周末，我买了一副价格不菲的网球拍，又在一家网球培训中心报了名。一心打算练成网球健将之后，再去赴约好令他们刮目相看。

　　那日经过财务部，听见里面几位女会计在议论：“雪格真幸福，公司两大钻石王老五都在追她。”

　　便有人问，“换作是你，你会选谁？”

　　一个说：“我选王雨，他家境好好啊。”

　　另一个说：“我选林克，他有一种王子的气质。”

　　我若无其事地走开，进洗手间却忍不住照一下镜子，王子的气质？

　　与雪格的关系越走越近，便常常会遇到王雨，在雪格面前他表面友好却时不时出言暗讽，我不以为意，知道他开始不自信。

　　我是自信的，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我去茶水间发现桶装水用完了，便喊公司的清洁工：“王阿姨！”有个人应声进来：“什么事？”

　　进来的不是王阿姨，却令我足足愣了五秒，才没让“妈妈”两个字脱口而出。

　　“小克……”

　　我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在这些？”

　　“我想先安顿下来再找你，刚好这边的王阿姨辞职了，这边包吃包住待遇又好，我就接了这份工作。”她欢喜地说：“和你同一家公司，以后照应起来方便一些。”

　　“谁让你自作聪明的。”我火大了，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我连忙噤声走了出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我低声问，“有没有跟人提起过我？”

　　她连忙保证似的说：“没，我绝不说。”

　　我余怒未消地走开，回到办公室，却越想越生气，脑子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嘲笑的声音：“林克，你是私生子。”

　　林克，你妈妈是破鞋！

　　林克，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是的，在家乡的那个叫水南镇地方，人人都知道林明霞是个破鞋，我是她无法追溯来源的野种。从小到大我在嘲笑中长大，活在母亲伤风败俗的阴影里，我恨她。这些年我发奋读书，离开家乡，与母亲关系疏远，便是想要脱离过去的生活。我一心想要在这个城市重新开始，我拼命工作，想洗掉所有的耻辱，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做到了，我这么努力，获得上司的赞许，女生的爱慕。我以为我可以彻底地摆脱过去，结果，她出现在我所在的公司，成为清洁工。

　　这多可笑！如果别人知道，林克的妈妈是一个清洁工，她们是否还认为我气质像个王子？雪格是否愿意和清洁工的儿子交往？我痛苦地抱住头。

　　而烦恼只是开端，马上就变得无处不在。

　　有的时候我外出回来，发现办公室多了一杯热咖啡；或者我胡乱脱在椅子上的衣服，已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不用说，我自然明白这是她借做清洁工之便对我的关照，只有她以为这是关照，却成了我避之不及的困扰。要是被人撞见她为我做的这些事，马上能猜出我们有不寻常的关系。我很烦，却无法阻止这个用固执来爱我的女人。

　　那天几个部门开碰头会，有人喊林阿姨进会议室泡茶。她拎着开水瓶进来，给每个人倒水。

　　当时我正和同事争执一个方案，我说话声音大了点。她一激灵将开水全倒在王琳身上，王琳在公司有名的泼，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个笨蛋。倒个水都倒不好，还不回去养老，烫死我了！”林阿姨连声道歉，蹲下身去收拾茶杯碎片。王琳仍觉得不满，边骂用脚去踹她的手，她的手被玻璃割破，顿时鲜血如注。我坐在那里，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还是别的同事制止了王琳，送她去医疗室包扎。

　　去见雪格，雪格竟也和我提起她：“王琳今天太过分了，林阿姨人很好的，她这样的年纪本不该受这样的欺辱。”

　　我愣愣不知如何回应，一旁的王雨却接口：“林阿姨没说的。前几天我家保姆生病请假，家里没人做卫生，就请她帮忙，她一天只收一百块钱连内裤和袜子都给我洗了。”

　　我听得脸都气青了。王雨这个贱人竟然差遣她，她更贱，为了一百块去给别人洗衣服洗内裤。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个体面、拿得出手的父母？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被人发现她是我妈，全公司的人冷冷围着我。一会是雪格的脸，“林克，你太令我失望了，你连承认自己妈妈的勇气都没有。”一会是王雨的脸，“林克，你妈给我做钟点工，你永远输给我。”一会是王琳，“我打你妈，你眼睛不眨下，你真是狠心。”连苏苏也来指责我，“你年薪十万，还让你妈出来做清洁工，你不是人。”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身是汗。那天是周末，天一亮，我就打电话给她，约她出来。

　　我带她去一家茶餐厅，她四下打量着有些畏首畏尾，小声问我：“这么高级的地方，一定很贵吧？”我没吭声，叫服务员点了早点。

　　我等她喝下一碗粥才开口：“你能不能别待在我公司？”

　　“妈年纪大了，待在老家很想你。和你同一间公司，每天偷偷看你一眼，妈就满足了。而且你在北京还没买房，妈帮不了多少，能给你挣点是一点……”

　　我不耐烦地打断：“你满足了，我困扰，人家知道我让你做清洁工，人家怎么看我。”

　　“好好好，你不想妈待这，妈就走。但是辞职提前得一个月时间……还有，这是我这两个月存的钱，你收着。”

　　我看她手中兰花手帕里露出粉红色的钞票，心中一热，但最终硬起心肠：“总之你尽快辞职就是了，这些钱你自己先收起来。”说着叫来服务员过来埋单，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一一早，接到通知：董事长要见我。

　　我非常惊讶，在宇宙这么一家阶级森严公司，董事长为什么要见我这个无名小卒？

　　我惶恐地敲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董事长见到我异乎寻常的热情：“呵呵，林克，你坐。你在公司表现很好，我很高兴。今天突然找你来，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对了，林明霞也在公司，你见过她了吧？”

　　我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董事长会和我提起她，连忙回答，“林阿姨，见过的。”

　　董事长有些吃惊，“你叫她阿姨？呵呵，对的，她不是你妈。”

　　我脸色大变。

　　“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比较突兀，你毕业的时候，我让别人特地把你招进公司上班，这大半年来，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告诉你……”董事长顿了顿，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很多年前我做生意失败，被高利贷追债。途中正好遇到夫人临产，生下一个男婴，两个人东躲西藏根本没有办法抚养这个孩子，于是不得不做下一个决定。当时正好遇到一个陌生女子，夫人佯装上厕所，请她帮忙照看……这个女子就是林明霞，很多年以后，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联系上她，才发现她仍没有结婚。”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我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应对。

　　董事长，不，我的生父又说：“你养母这些年不容易，你进了我公司后，我打算把她接过来好好报答她。但是她不肯要我的钱，她对我说；‘我不需要报答，这个孩子和我生活这么多年，他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她只要求我安排她进公司做点事，这样她就能时时看到你。”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开办公室，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妈妈，我曾经以为是她带给我耻辱，今日才发现，这耻辱是我带给她的，她一个未婚女子为了收养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却不得不受尽世人的白眼，忍辱负重。我曾经幻想我拥有身世体面的父母，然而当这一刻突然来临，我才发现最值得我珍爱的，是那个因我而声名狼藉的妈妈。

　　我跑了楼下，找到正打扫通道的她，我泪流满面地上去紧紧拥抱她。这一刻整座大厦都听见我在呼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