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王铁嘴

　　王村有个响器班，谁家老人不在了要闹丧，一招呼，扔下铁锨锄头，腿肚上的泥巴也顾不上洗，拎起唢呐二胡就走。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的那个独眼小伙身上的东西最沉，左手话筒支架右手花鼓支架，后背手风琴，脖上还挂一面破锣，叮叮当当撵前面的人。这几年响器班的节目越做越现代，传统戏剧和流行歌曲不稀罕了，都要来劲的。王村响器班的来劲节目一个是刘小霞的甩衣舞，一个是王引来的顺口溜。瘸腿小伙就是王引来，大伙都叫他王铁嘴。

　　到了主家，王铁嘴搁下叮当一路的家什，开始支场子。两个看家节目放在最后，甩衣舞之后就该王铁嘴上场了。王铁嘴戴一顶破毡帽坠着屁股走一圈，又捏鼻捏嗓子来一句：“都来了咋的？”大伙哗一下笑了，“这货，学啥像啥，跟赵本山一个球样！”最后是给亡人念“追悼词”，现编的一大段顺口溜。当然都是颂词，主家很高兴，一般要多给钱，盛饭的时候往王铁嘴碗里多加几块大肉膘。

　　一回家，钱就交给娘。娘每次都去问别人，核实钱数，生怕他打埋伏。娘每次都说攒下钱给他娶媳妇，王铁嘴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王铁嘴的嘴上功夫仿佛天生就有，九岁那年在地里刨花生，王村习惯连穰带果拉回家慢慢拽。路上免不了一拨一拨的小孩拽花生，王铁嘴给爹出主意，叫爹穰朝外果朝里装车，小孩拽也只能拽一把花生穰。一试真管用，爹很高兴，夸他狗东西出的主意好。他一激动顺口溜就出来了：果朝里穰朝外，防止路上有人拽；一拽拽个光抹光，拿到手里都是穰……地里的人都笑了，夸他：这孩，这孩！娘却不笑，一张脸阴着，仿佛要下雨。王铁嘴心里一激灵，知道娘要赶他出门了。

　　他不是娘亲生的。爹和娘结婚好几年不会生，听说村口扔了个小孩，去看，往小孩腿中间一摸就抱回了家。村里人都说：肯定是那帮知青生下的，急着回城，怕闹明了回不去。娘给他起了个名：引来。还真管用，第二年娘就会生了。一气儿生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不稀罕他了，觉着多余想赶他走，生法克生他。正顿饭不让他吃饱，半晌又把馍放起来。有一回他在楼上找到馍篮，结果娘发现馍少了，就用纳鞋的针在他手心纳了三针，他以后再不敢偷馍吃了。饿急了就去地里找东西吃，刨田鼠洞烧麻雀拽桑葚挖幼蝉。那年夏天，雨后他挖了几十只幼蝉，他想让弟弟妹妹也尝尝鲜。带回家烧吃，弟弟妹妹一边吃幼蝉一边听他说顺口溜，欢天喜地。谁知搅了娘的午觉，出来一通骂，又抓起一把织布的梭子砸过来。他一仰头正好砸在左眼上，他疼得一哆嗦，栽在地上。等他醒来，发现左眼没了。村人都说娘心狠，他却很不安，连说怨自己，不该搅了娘的午觉。

　　娘果真把他赶了出来。他先在机井房住了一阵，好心人把他领到付庄放羊，顾个吃喝。十六七岁开始跟响器班，一天五块钱。这个时候娘却突然招他回去，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过多久他就知道娘的用意了。眼看着二弟三弟用他挣的钱娶了媳妇，娘却把给他说媒的赶跑。后来又叫王大炮打折了腿，他更知道娘招他回来的真正用意了。

　　王大炮是王村出名的无赖，人人恨他又怕他。王大炮天天开着三轮车收黄豆，在秤上玩把戏挣黑心钱。每次挣了钱打酒回家，总要一路招摇，自编自唱：“开着三轮游四方，大把钞票兜里装；回家炒上四个菜，一壶小酒度日光……”王铁嘴听了，心一痒，就合了一段：“开着三轮串村庄，一天到晚心发慌；车上放个挂档秤，瞅准机会把人诳……”笑翻了一堆人，都说解气。传到王大炮耳朵，恼了，拎一锄把儿来找王铁嘴，二话没说照腿上就是一家伙。啪一下，王铁嘴就趴在了地上，小腿骨折了。抬回家，娘却不往医院送，也不找医生来。王铁嘴疼的咝咝抽冷气，求娘买止疼片。娘一扭头，跟没说一样。硬挺了几个月，再出来就成了瘸子。

　　腿瘸不耽误干活也不耽误挣钱，就是娶不下一房媳妇。娘却很高兴，也更有借口了：“又瘸又瞎的，谁能看上你！打光棍怕啥？你老了叫老二老三过继一个小孩给你！”他就牛马一样干了下来，响器班挣的钱仍然一分不少交给娘。娘接钱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娘的笑脸。他稀罕娘的笑。

　　王铁嘴从来没想过他的亲爹亲娘，娘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来得不明不白。谁知这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辆“小鳖盖”，钻出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找到王铁嘴，只一眼，就抱住了王铁嘴。一边的人见了，都说：像，像，铁嘴跟他俩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要接王铁嘴进城，王铁嘴却跟他们要两万块钱。他们身上只有一万，王铁嘴说非要两万。男的又坐“小鳖盖”进城去取，说卡上有钱。两万块到手，王铁嘴进了屋，把钱搁桌上，扑通一下给娘跪了下来，啥也不说，梆梆梆叩下三个响头。娘一脸愧色送到村口，王铁嘴拽住娘的手，双眼噙泪：“他俩说进城给我找个工作，挣了钱我就给你寄来，娘！”

　　娘的嘴角动了一下，却没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