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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个人的北京(2)

  听完这话,我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我听见若芬喊了一声:“李伟就是你丈夫,是不是?”

  这绝望的喊声把我镇住,我觉得我心口的血猛然喷溅。

  我定在那里,回望她时,我看见的是一张灰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我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巫婆,她的绝顶聪明反照出我是一个多么幼稚、愚蠢的人!

  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当天傍晚,我只身飞回了北京。

  永别了,海口!

  坐在飞机上,我默默地向这个曾给过我人生第一次自信,第一次爱情,第一个家,给了我最心爱的女儿的城市告别。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我揽镜自照时,惊呆了:镜中是一个多么丑陋多么不堪入目的女人!白里透红、人见人爱的苹果脸不见了,镜中的脸瘦长而苍白,没有一点肉感。弯弯的眼眉,变成了八字,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变成了三角吊眼,一副活脱脱的倒霉相。

  终于,锐利的心痛和凄凉使我趴在梳妆台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我成了一个丑女人,我的好听的曾被同学朋友们称赞为像鸟儿在唱歌般的嗓音变得喑哑,说话像掺了沙子一样难听,没有一点女性的柔媚;从这一天开始,每夜,噩梦开始纠缠于我,我总是梦到在老家,我找不到对象,没有一个男人愿娶我,我父母认为我丢脸,竟把我赶出家门。我还常常梦到李伟不要我了,抛弃了我,我不敢回家,厂里也开除了我,我找不到工作。梦到我总在爬山,爬那永远也爬不完的弯弯曲曲的直入天际的山道。

  我总在惊惧忧心的梦中挣扎醒来。

  这些噩梦,带给我的是无限的惆怅和茫然。

  时间,已临近子夜,若芬还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走。

  从下午6点到现在,她已走了5个多小时,她的心还是安定不下来,烦躁不安的情绪,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套在她头上,越箍越紧,头痛欲裂。

  她努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把事情想透,却怎么也抓不到思绪的羽翼,此时它们像扇着翅膀的蝴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剩给她的只有虚空。

  这已是在喝第三杯干白了。

  她觉得头有些晕,胸口有些堵,便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幽蓝的天空。

  一丝风似是从窗口进来,飘落到她的肩上,有些微痒,像是有人在轻抚她的双肩。恍然中,她感到了李伟灼热的体热,他仿佛就站在她身边,她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向后靠了靠,想靠在他宽厚的胸上。

  但身体往后倒去时,身后却是空的,一点依托也没有,差一点就摔倒。

  她吃了一惊,忙收回身,终于醒了过来,房中还是只有自己。此时,她才明白,她是多么想念他,想念他厚实、强健的体魄,想念他棕褐色泛着阳光光泽的肌肤,想念他明亮漆黑的眼眸,想念他灼热的气息,想念他恒久有力的爱。

  但她知道,今晚,她是决然不能去找他的,否则,她将永远失去他。

  想到叶子,她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为什么李伟的老婆偏偏是她呢?这海口有千千万万的女人,为什么就不会是另外一个呢?

  她感到,这是上帝在故意惩罚她,她做了有违良心的事。

  想到她和叶子过去相濡以沫的种种往事,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间屋子,在今夜似乎变得低矮窄小、空气稀薄,她有一种快要被逼疯要爆炸的感觉,她想逃离这间冷寂闷热、坚硬空洞的房子。

  她打电话找阿香,阿香懒懒地说:“你怎么啦,现在都什么时候啦,这么晚才想着找我。我正忙着在打牌呢,还要出去喝酒?有心事啊?好吧,好吧,我陪你。”

  若芬哽咽道:“求求你,你出来吧,我现在想喝酒,我在蓝调等你。”

  等阿香梳洗打扮好,风风火火赶到蓝调酒吧时,若芬已独自在那里喝得晕晕乎乎了。

  “嗨,什么事,你怎么这么伤心啊?来,我陪你喝。”

  阿香叫侍者过来,要了两杯扎啤,又问若芬:“喂,你喝什么酒啊?”

  “Rolinbow#9,六杯。”

  干脆清晰的一句英语,从若芬口中吐出,不管在什么情形下,不管她多累、多困、多晕、多醉,只要一说英语她立刻神志清醒。

  “喂,你说得很正点啊,你没醉啊!别吓我啊!要这么多酒,想喝死啊!”

  一会儿侍者端上酒来,六杯色彩斑斓的Rolinbow#9,漂亮极了。衬得它们旁边的那透明的两大扎啤酒,此时像两个粗笨的伐木工。

  “干杯。”

  她们举杯干了一杯。

  “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漂亮的酒。”阿香直直地看着它,赞叹了一声。

  若芬用杯中的那根饮管缓缓地搅,就看到杯中已是一团绚丽的彩虹。

  若芬端起杯喝了一口,薄荷的清凉和白兰地的辛辣味刺激着她的味觉,她又喝了一口,才说:“漂亮吗?你看它像什么?”

  “像彩虹。真漂亮。”

  阿香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有实打实地说。

  若芬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把杯半握在手心,转着,悠悠地看着它。良久才说:“彩虹是什么?是希望,看上去很美,我们朝着它走去的时候,它永远在天边,在我们以为要抓住它时,它却瞬间消失,什么也抓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喂,你是不是想人了,这么拐弯抹角的,累不累呀?来,喝酒,不高兴就多喝点,喝个痛快,喝醉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若芬一口干了杯中剩的酒,一手撑着头,低头看着桌面,右手食指在桌上无意识地乱划。

  “想老公了?”

  若芬点了点头,又端过一杯Rlionbow#9,看那杯中一层一层的各种的鲜亮颜色。“我想走。”

  “那就走呗,还待在这里干吗?你的钱足够了吧?”

  “足够了。”

  “你老公在德国?”

  “是。”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郝——”

  若芬忽然顿在那里,她愣了,努力在记忆深处搜索着她老公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香,我是不是喝多了?”若芬不自信地问。

  “是多了一点,不过还没醉,你自己有感觉的,怎么,连老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这很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曾经历过。喝吧,你们几年没在一起了?”

  若芬这次没搅匀就直着脖子干了整整一杯,这一口,辛酸苦辣什么味都有了。

  “五年了。”

  现在,她倒不哭了,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了,她苦笑了一下。

  原来自己日夜想念日夜盼望、追寻的那个人,不但模样记不起来,连名字都记不全了,自己所想的只是一个抽象的“人”的概念,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她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好笑。

  “五年了,也许人家老婆孩子早就一大堆了。给你讲个故事,原先我们歌厅有个女孩,刚做小姐,喜欢一个男的,足足喜欢了半年也没敢说,他们俩还挺好,经常出去玩,可是连手也没摸一下,后来这女孩去三亚玩了两天,就这两天,歌厅又来了一个女孩,他俩一见,当天晚上就上床了。等那女孩回来,一切都晚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像你这么死等的。”

  她打了个响指,叫侍者过来。

  “好吧,不说了,咱们喝酒。换个酒喝吧。来个烈点儿的,少爷。”

  两杯“SeaonBeach”端了上来,橘红色,透心凉。

  “这叫SeaonBeach,性感沙滩,橘红色,透心凉,像不像我们女孩子?”

  若芬此时已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浑身的魄力向外散发,她的瞳孔闪闪烁烁。

  “喂,别那么骚好不好,受不了啊,想男人啦?”阿香见她这样,禁不住叫了起来。

  “是啊!”

  “给你叫一个。”

  “鸭子?不要,我怕脏,怕得病。”

  “那你想谁?”

  “李伟。”

  若芬已经顾不了什么了,冲口而出。

  “那就call他,给他打电话。”

  “我?不会吧,我是他什么人,他是我什么人?”

  “哎呀,你别装蒜了,我知道你们早就上床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他有老婆孩子啊,他老婆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说怪不怪?”

  若芬似乎要把一切都吐出来,吐个痛痛快快。

  “还是喝酒吧,不谈这些。”阿香想转移话题。

  “为什么不让我说?我要说,为什么不说?我为什么命那么苦?”

  阿香这才发现若芬是真醉了,她平日的理智冷静早已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直喝到半夜三点,阿香扶着跌跌撞撞的若芬回了家。阿香掏出若芬的钥匙,开了门,亮了灯。

  灯光亮了,却见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男人。

  两人吓了一大跳,酒意被吓跑了一半。

  “阳总!”两人叫了起来。

  阿香回过神来,赶快告辞走了。

  阳光坐在沙发上抬了抬身体,望着若芬,说:

  “回来啦?喝多了吧?”

  若芬没有做声,径自走向卫生间,关了门,开了淋浴器,放了一浴缸凉水。

  海口虽然一年四季都热,可是这后半夜,水管里放出的水,还是凉意浸人。

  若芬脱了衣裙鞋袜,钻入浴缸。热烘烘的身体猛一进入凉水中,浑身被冷水刺激得打了个激灵。她颤抖了一阵,才适应过来,再把头伸到还在洒着冷水的蓬头下,淋个不停。

  过了许久,她心中的那团火才渐渐熄灭,躁动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擦干了身上、头发上的水,穿上浴袍,重新回到了客厅。

  阳光还坐在那儿抽烟。

  若芬坐到了他右手转角的那个沙发上。

  “洗完了?”阳光问。

  他的眼光落在了她从浴袍中露出的白皙柔润的颈上、胸上和腿上,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若芬的手掌绵细温软,性感撩人。

  若芬把身体倾过去了,阳光心中一阵激动,顺势把若芬抱到了他的腿上。

  他的手伸进她的浴袍,用指尖轻轻刺激着她。

  这一刻,喜悦涨满了若芬的心,她期待着阳光的进一步动作。

  可是阳光还没动两下,就浑身颤抖,泄了劲。他沮丧地伏在若芬的身上,一动不动。

  若芬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心口,恨不能把五指利爪抓到肉里去。

  过了一会儿,阳光起身去卫生间清洗。

  清洗完,阳光说,“我们回房间去吧。”

  若芬像没听见似的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阳光皱了一下眉,坐到了若芬的身边,看着躺在沙发上冷着脸的若芬。

  若芬冷着脸的时候,另有一番冷艳之美。

  阳光终于冷静下来,看着满脸倦容的若芬说:“你今晚怎么啦?不开心?”

  若芬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扭身跑进了卧室,放声大哭起来。

  阳光跟进来,坐在她的身边,轻拍着她的背。

  若芬此时心里恨死了他,巴不得他立即就死,可是她不敢说,只是把他的手拨掉。

  阳光见此情景,默坐了一阵,看若芬的哭声渐渐小了,然后悄悄走了。

  若芬一人默默地流了一夜泪。

  接连三天三夜,阳光没来找她,连阳光的影子也没见着,若芬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起来。她不知道阳光这次是不是真的生气了,接下来他会怎样对待她,她后悔自己不该到了深夜还把他赶走。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给的。

  再一想,算了吧,不行我就出国了,把房子卖了,反正他也不缺这点钱。

  第四天晚上十点,阳光按响了门铃,若芬开门把他迎了进来。

  阳光坐在沙发上。

  若芬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默默地坐到了他身边。

  阳光接过水,端详了若芬一会儿:“好一点了吧?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小脾气。又想老公啦?来,坐下,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看。”

  阳光温和的语调,让若芬有些惭愧。

  “有一句话,我想劝劝你,人生不如意处十之八九,别想事事顺心,处处如意。你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羡慕你,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想找个工作还找不到呢?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若芬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阳光原来是大陆人,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父母都是国家机关的司局级干部,“五七”年反右,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陕西农村,三个孩子留在北京。三兄妹中,阳光是老大,那年他十五岁,虚报了一岁,变成了十六岁,他以为父母是犯错误的人,是对不起党的人,他想替父母赎罪,就报名参加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到东北开荒。

  在兵团,他年龄最小,干的活却最多,因为他处处想表现出他是一个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的好青年。有一年的春末夏初,兵团种水稻,他第一个跳下冰冷的水田中插秧,那时水田上面的冻土虽然已融化,脚底下踩的却还是冻土,踩在上面像冰碴似的割脚、刺心,按理他应该穿长筒胶鞋,他却光着脚丫子,强烈的寒冷,使他的心发颤,腿发抖,他强迫自己不吭声,像其他的战友一样,一行行,一株株向前插。

  到了中午,炊事员挑来了两桶馒头、两桶菜,大声叫“开饭啰”、“开饭啰”,那些在田里弯腰插秧的男男女女,正是又冷又累,听到开饭的叫声,扔了手里的稻秧,就往田头上跑。

  阳光也听到了开饭的叫声,也想往田头上跑。他扔了秧,直起腰,就觉得眼冒金星,想努力抬腿,腿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像是两根木桩扛着他的上身。他又努力了一次,还是上身在晃,脚却没动,心里一急,只觉眼睛一黑,直直地倒在了烂泥田里。

  连里的那些战友早上了岸,见阳光一人还在田里摇晃,都有些奇怪,就叫:“阳光,快上来吃饭呀!”阳光没有回应。再一看,阳光已倒在了水田里,人们惊叫起来,蜂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不省人事的阳光抬到田头上,擦去腿上的烂泥一看,他的腿已成了青紫色,像冰棍一样僵硬,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用了种种抢救措施,阳光的两条腿保了下来,没被锯掉,没有坏死,但他的个头却再也没有往上长,生殖器也再没硬起来过。

  父母平反后,阳光也随之调回了北京。这是1973年,他已经31岁,分配在一家研究所搞后勤,有了工作,年纪也老大一把,父母张罗着给他找对象成家,阳光死活不依,后来,他父母才得知原委,悲哀异常,遂决定,等他们过世时,把那一套四合院留给阳光,免得他老了无人照顾,晚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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