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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水莽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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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克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对陈言说:“帮我挑一瓶出来吧!”

“干什么?”

“送给张黎。”

“为什么让我挑?”

“你是女孩啊!”

他看着她,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只有装作在挑选。她的嗅觉灵敏,但兼容性不好,无法一时容纳这么多味道……第一瓶或者第三瓶?或者橙色的那个,或者绿色的那个,或者似乎透明的那个,或者造型复杂的那个……或者选择不选择,起身离开。前额在发热,手一松懈就落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瓶子上,她顺手把这个瓶子推到程克面前,转身出了房间。

当两个人认识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对方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被扩大。她走出房间的每一步都被程克放大,紧收的肩,仿佛是被生硬地插到身体上。白色的棉袜仿佛切走了她的脚,她是残缺的,被拼凑在一起。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肩上,那种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她颤抖。

他似乎要说什么,她不等他找到合适的言语就推门走了出去。

手早已离开她的肩膀,但那重量却留着,她歪着肩膀走出了门。突然之间,他找不到自己手,忘在了她的肩上……

重力势能这个词在陈言的脑子里上窜下跳,穿着弹簧鞋蹦到了她的大脑皮层上,又被弹了回来,差一点就被卡在喉咙里面。

上楼梯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情,是前进还是上升?楼梯,让人在前行的幻觉中逐渐上升。陈言嗓子不痒,但她咳嗽了一下,试图把“重力势能”这个绕口的物理名词吐出去。有人在楼梯上吐了一口痰,在三层和四层的拐角处聚成一个三角形,一口痰能摆出这种造型是很罕见的。

“重力势能”和这口痰一样,是一种污染,就在楼道里打转,如果这个时候来一个方向合适的风,它就会被吹出楼道,进入更广阔的空间。也许“重力势能”会撞上一个无辜的行人,让他无缘无故地被这个词困惑上一天,逼迫他想起中学时的物理老师,进而想到中学时的痛苦经历,糟糕的成绩和糟糕的恋爱……这个词完全有能力污染他的一整天。

这样的精神垃圾,威力大过楼梯拐角的那团痰。弄稠的,被积压成三角形,顶多污染视觉和嗅觉。而那个在风中到处游走的词语,扎进无辜者的大脑,消耗掉不少愉悦 。

在就要到达家门口的时候,陈言又跌倒了,上楼是危险的,时刻都有可能跌倒。不断在上楼的过程中跌倒,是种习惯。跌倒并不等同于摔倒,跌倒是欲言又止,膝盖就快着地的一刹那,结实的小腿肌肉拉回了被各种力弄得摇摆不定的身体,再用双臂调整平衡便能顺利地站起来。跌倒是美妙的,是在和重力势能较量,那种来自地球中心的力量是野蛮的、原始的,被它拽倒时能够触到亿万年前的世界,那时的世界年轻而又激进。

妈妈捧着蓝色的大塑料盆,陈言捧着红色的小塑料盆。里面装着在铁桶里打来的洗发水、护发素,还有一块滑溜溜的香皂。赤裸着身体,走在下行的铁制旋转楼梯上,下面就是烟雾缭绕的浴室。透过楼梯栏杆可以看见几十个赤裸的身体,在薄薄的烟雾下,用各种姿势在清洁身体。这是宗教仪式。

第一次踏入公共浴室,4岁,震撼,终身难忘。她在内心细细比较,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和这些裸体同属人类。一个人就是一种动物,十个人就是十种动物,一百个人就是一百种动物。人类,只不过是我们为了世界团结而想出的一个名词。

那是一条令人眩晕的下行道路,旋转着,下降着,浴室的热气挤入大脑,撑开打着皱褶的大脑皮层。她的大脑就是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不能思考,要是空气的密度再大一点,就随着气球大脑升上天空。

拖鞋打断了地面对于肉体的觊觎,在下行的过程中,陈言一直保持着和空气的亲密接触。她想方设法遮挡自己的身体,把塑料盆当成了羽毛球拍,那些对她幼小身体投来的目光是沾了硝酸的的毛球,挡住她们,免得烧伤。

楼梯为何如此臃肿?每一格楼梯都高过了膝盖,她拖着一米多一点儿的小肉体艰难地下行,生怕摔倒。

重力在烟雾缭绕的澡堂里变得软弱无力,没能拽倒瘦小的陈言。走下迷宫一般的旋转楼梯,陈言进入了裸体集中营,无处可逃。

“把这个送给陈言二姨,她老是买香水,你不要把那个大的给她,她一看就知道那个是便宜的。那个大的留着以后送其他的人,考试之前送给陈言的老师。”妈妈边说边闻了闻味道,似乎挺陶醉。

陈言醒了过来,脑子里还是烟雾缭绕的澡塘。在她靠在沙发上昏昏入睡的两分钟时间里,爸爸已经把所有的香水瓶摊开在茶几上。那动作,那情绪,和程克如出一辙。茶几上那块小小的空地,放着她的宵夜食物,一个干瘪的煎鸡蛋,一杯苍白的牛奶,还有几块颜色黯淡的饼干。这是药,为了晚上能坚持到2点而必须吃的药。鸡蛋,早就凉了,一定是阿姨走之前煎的。牛奶在微波炉里打过,不冷不热,没有态度。饼干上有裂纹,抓起它的时候留下粉末。

“好好,那你要哪个?!”营业员说这个是新款的,最贵的这个是。”爸爸把那个最贵的递给了妈妈,让她仔细打量。

“陈言你吃饼干用手接着一点,弄得衣服上都是饼干渣,沙发上也是的,怎么打扫啊!”妈妈手里拿着Dior,鼻子凑近瓶口闻着味道。

可以想象到她爸爸和程克的爸爸提着购物篮走在“莎莎”里的样子,那里总少不了疯狂购物的大陆人。原来爸爸也是其中的一个,手挽一个小购物篮在挤挤攘攘的店面里穿行,被炽热的射灯弄得头晕目眩。那些伶牙俐齿的服务员,用蹩脚的普通话给你解释每一种产品的用法和好处。她们用僵硬的笑容对你说您可以使用人民币,您还可以使用银联的卡。她们还告诉你,如果买了这个就一定要买那个,或者买这个还不如买那个。真卑微,她替爸爸感到难过。

又得重温一遍这些杂乱的气味。她把最后一抹牛奶吞下,留了一点泡沫在嘴边。拿起书包,擦着边,小心躲过这些气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桌子左边第二个有锁的抽屉里,全是她的日记本,黑色的带编号的硬皮抄。她从编号是3的本里拿出了一颗水莽草,用力吸入……水莽草的气味在她的身体里散开,驱走了那些多余的味道,一种包容一切的空洞在她的身体里展开,墙壁向四周延伸,和地面融化在一起。

爸爸的敲门声似乎从世界尽头传来,她猛然回头,门似乎变形了,似乎离自己很远。

“进来吧!”

得到允许后,爸爸穿着牛皮拖鞋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间。这是近几年流行的拖鞋样式,牛皮的,既舒服又显得有档次。只是走起路来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只是在封闭的地方散发出死去动物的气味。一瓶kenzo的flower在他手里,那个弯弯的瓶子和他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表情,似乎是温和还有关切。

“你也长大了,每次去香港都带一堆香水回来,这次给你也带了一瓶。”说着这个瓶子就被塞到了陈言手里,这些故弄玄虚的奢侈品,为什么包装得如此复杂。那味道,经过分析之后,甜甜的,淡淡的。

“这个味道还不错吧,我想你不会喜欢太腻的,这个是最淡的了。”

似乎应该对爸爸的关心和细心作出一点回应,但不精于表现的她最终只是浅笑了一下。爸爸倒是通情达理,摸了摸她的头,心疼地说:“学习很累吧!弄完了早点睡觉!”

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肉体,伸长脖子,不能有多余的纹路。为什么左肩比右肩高?天啊,程克的手还留在肩上。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刚才还是隔着衣服,现在就搭在赤裸裸的右肩上。他的中指就快触到锁骨,小指在沿着肩膀的曲线缓慢下行,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感知。

一个恐龙泡泡落在她胸前,两只乳房瘦瘦的,中间隔着三指的距离,正好容下了一个恐龙泡泡。平胸是有利的,拖着鼓鼓囊囊的两块肉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哺乳工具还是讨好男人的工具,都不应该过分臃肿。红色的小恐龙在泡泡里打滚,用手指推了推泡泡,它便轻轻上浮,朝镜子里飘去。泡泡钻进了镜子,不一会儿就去到了另一边,留下她一人,守在镜子这边。

陈言,别再向镜子那边张望,又不是Alice,连半截头发都穿不过镜子……

雾气腾腾的女性裸体集中营,陈言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这个巨大的澡堂竟然没有单间。妈妈将一把洗发精盖在了陈言头上,然后开始奋力揉搓。旁边一个中年女人的屁股撞到了陈言头上,她吓得朝前冲了一大步,吃进了一口从头上落下的洗发水泡泡。

陈言咳嗽着,对着铁棍一样的水柱猛冲。陈言,你承认吧,你从小就有自我毁灭的愿望,你的皮肤根本不能经受如此沉重而且炙热的水流。

冲干净泡沫,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恐龙泡泡。拳头大小的一个泡泡里有只红色的恐龙,它弹着脑袋,在微笑!陈言的嘴角也自然而然地微微浮现出笑容,她眨了眨眼睛,挤出了堆积在眼眶的水,发现恐龙泡泡还在。她探着头,踮着脚,想和小恐龙靠得更近。一把护发素又被盖在了头上,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恐龙泡泡已经飘向远处,消失在一堆松散的裸体后面……

她睁着眼睛,在雾气腾腾的澡堂里,如同两只亮晶晶的玻璃弹子球。她望着恐龙泡泡消失的方向,几个裸体拉开了一点距离,一点鲜红落入视线,陈言冲了上去,追寻着泡泡里的红色小恐龙。陈言在肉林中穿梭许久,终于离恐龙泡泡只有一步之遥。

瓷砖的墙壁,白得发亮,水蒸气横冲直撞,恐龙泡泡撞上瓷砖墙后瞬间粉身碎骨。雾气模糊了眼睛,没有看清恐龙泡泡消失的过程,但她在瓷砖上发现了一道红色,一道并不新鲜的红色。她用湿润的手指抚摸着那道立体的红色,早已凝固。这是小恐龙的尸体吗?不,不是,它应该已经穿过了墙壁,去了另外一边……

“到处乱跑什么!” 妈妈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脖子。

陈言扭头望着那道红色,妈妈把她的头扭了回来,“真恶心,可能是月经血吧。”几个女人底语着,“小丫头,还摸了一下,真是恶心……”

“跟做清洁的说一声,把它擦掉,洗澡的地方弄一道血出来,脏死了……”

仍然是白色的瓷砖,但是每一块砖都被打上了21世纪的标签,光鲜照人而且有质感。几朵绽放到不能再绽放的百合花被印在白花花的瓷砖上,好看是好看,却没什么生机。距离防滑瓷砖地面大约1.2米的地方还挑上了一条黑色的腰线,黑得发亮,甚至刺眼。陈言坐在淋浴房里,突然开始怀念80年代的瓷砖,怀念夹在质地粗糙的白色中的黑灰水泥。

私人的浴室,只被三个人使用,没有麻袋一样的裸体在洗澡的时候干扰视线。水在21世纪淋浴头的控制之下显得温柔了许多,态度卑微地落在了陈言的皮肤上。也许热水能硬朗一些,她开大了热水量,但其实温度升高了的水同样卑微。

“快点出来!写完作业赶紧睡觉了,免得早上又起不来!”是妈妈的声音,陈言关上了水,她早就洗完了,只是不想出去。今天的水有些无味,也没有必要再多磨蹭。陈言把湿漉漉的脚放入了拖鞋,用浴巾裹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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