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一号病房

.T.xt..小.说.天.堂.

 

 

天明之前,陈毓明在马扎上坐着迷瞪着了。迷瞪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病号把他叫醒了,说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铺前放下,病号就从铺上挪过来蹲在便盆上边。几分钟后病号又回铺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并且捎带着提上一只尿桶。这间房子是里外间,外间没有窗户,只有门板缝里透进来几束光线,无法判断几点钟了。再说,挂在墙上的风灯还散发着淡淡的黄晕。但是一拉开房门,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点钟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祁连山脚下的戈壁滩上升起一房高了。

 

门口横着两具尸体,那是夜里他和艾学荣抬出来扔下的。他绕开尸体往前走了十几步,把粪便泼了,接着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来,他面朝东方的天空站了几分钟。他很是惊奇,来明水农场已近两月,似乎没看见过明水农场冬天的太阳竟然有这么亮。它虽然没有多少热量,照在身上凉飕飕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连山呀,戈壁滩呀,白草萋萋的荒滩呀,全都笼罩在无边无垠惊心动魄的玫瑰色霞光里。

 

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朝着北方的河坝和山水沟看了几眼,山水沟像是大地的裂隙,弯曲着延伸到河坝的沙枣林。沙枣林、沙枣林北边的鸣沙窝和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晨雾弥漫,晨雾也被霞光染红了,像是他的眼前挂了一块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纱帘,朦朦胧胧绚丽至极。

 

他一推开房门,阳光又扑在地铺上,把门口睡的人和他们肮脏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阳升起来啦!

 

有几个人坐起来了,但大部分还不动弹。于是他没有关门。故意叫阳光把房子照亮,接着喊,喂,你们还不起呀,太阳都一房高了。这么好的太阳,你们看呀!

 

又有几个人坐起来穿衣裳了,他们都往门口看。有的人说:

 

还真是的,今天的太阳格外亮。

 

该起了该起了,太阳钻进被窝来了。

 

但有个声音却说,你把门快关上吧。你把凉风放进来了,要冻死我们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那不是我们的太阳。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话的是睡在房子中间的张继信,永登县某中学的校长,一个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陈毓明说他,怎么不是我们的太阳?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它照在别人身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

 

张继信又说,你的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太阳是最公正的东西,照别人也照我们,可是它照在我们身上的日子不长了。

 

又一个人附和说,张老师说得对,那不是我们的太阳,我们要睡觉了。

 

陈毓明听出来了,张继信和那个人的话是别有意味的,但这时两个炊事员提着饭桶送饭来了,他便改变了话题:快把你们的饭碗准备好吧,不管谁的太阳不谁的太阳,吃饭要紧。

 

病号们明显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动作,从铺上爬起,用他们脏污的手拿起枕头旁放着的饭盆围住了炊事员。里屋的病号们也走出来了。一阵忙乱之后,各自端着饭盆回到铺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卧床不起的病号也都把饭盆摆在枕头边上了。陈毓明拿过他们的饭盆打饭,再一个一个递到他们手里,或者放在他们的枕头上。他们有的坐在被窝里喝糊糊,有的在被窝里趴着吃。病房里响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汤声。

 

有些病号几口就把面糊糊喝完了,有些却挪到门口的炉子旁边,把饭盆放在火上温着,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还有人把饭盆再添些水,把捡来的烂菜叶子、干树叶子或者草籽加进去,煮成满满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胀胀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儿童洗脸盆当饭碗了。炊事员们从饭缸里用一个马勺打饭,马勺从饭缸到饭碗的运行过程中往外溢出来一些汤水,右派们很心痛,就都把饭碗换成了洗脸盆,以减少损失。

 

喝完了豌豆面的糊糊,有些人把盆举得高高的伸出舌头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净;有的人倒上开水涮呀涮呀,然后喝下去。粮食是宝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喝下半盆烫嘴的豆面糊糊,人们的身体都发热了,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来,这时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着眼睛看房顶的椽子、被烟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发出轻轻的鼾声。

 

陈毓明喝完了糊糊就开始清理昨天夜里死去的两个病号的遗物,逐一登记,然后送到管教股去。回来后他看见病号们都睡着了,就也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打盹。

 

陈毓明是一号病房的护理员。

 

夹边沟农场的右派们奉命迁徙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后就陷入绝境,没粮食吃,没房子住,没有煤烧,寒冬又急遽降临。到了11月中旬,人员的死亡就进入不可遏止的状况。农场领导慌了手脚:尽管他们多次向地委汇报情况严峻、请求援助的行动遭到严厉的训斥——地委书记说,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但他们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级交待。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把两条山水沟里的地窝子腾七八间出来,辟为临时病房,把饿倒冻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进来,加强护理,竭力减少死亡。

 

一号病房是明水农场最好的病房。它有两间房子,一间是明水乡农民种撞田临时居住的干打垒平房,有里外屋,里屋有个窗户,外屋是门,门窗都朝南。这间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沟初始的台地上,后墙靠近山水沟;在他的背后倚着山水沟的沟坎有间地窝子,是一号病房的另一间病室——北房。高台县冬季的西北风很大,为了避免风从山水沟直接灌进地窝子,北房的门朝着东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号,共计三十八个人。

 

病房和作为宿舍的窑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里有炉子,有煤烧,还派了健壮的右派做护理员,伺候病号吃饭喝水和解手,遇到病号生命垂危的情况,护理员马上就叫医生来抢救。一言以蔽之,护理是无微不至的,不叫病号做任何费力费神的事。

 

病房辟建之初,基建大队的严队长指定陈毓明做南房的护理员,指定一名兰州医学院的名叫艾学荣的学生做北房的护理员,可是场长刘振宇检查的时候说他:你叫个娃娃看一间病房能行吗?毛手毛脚的,他连自己都管不住。严队长回答,那怎么办,就他身体还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连路都走不动了。刘振宇沉思一下说,那就这样办吧,一号病房和二号病房合起来叫一号病房,叫老陈当护理员,那娃娃给老陈当个助手。当时陈毓明就在旁边站着,刘振宇把脸转向他问,老陈,你看这样行不行?

 

陈毓明从心里就不同意这样,他知道,医学院的那个学生爱跑爱串,靠不住,但他却没法拒绝刘振宇的提议,因为刘振宇一直很照顾他,全农场的劳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锦文享受这样高的待遇:老陈,老夏,老官。夏普和他来自同一个单位,是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工程师;官锦文是西北军区的干部,老红军,延安时期就是彭德怀司令部的警卫团参谋长。他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嗯。刘振宇看出他的勉强来了,但却说,好,那就这样定下。老陈,你和那娃娃两个人把两间房子的病号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没办法,现在是困难时期。

 

陈毓明根本就没法睡着,他刚刚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陈队长,我要喝点水。他就拿了水壶给那位病号倒水。倒完开水刚坐下,又有人说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后又往外倒粪便。撒尿的人,用不着他伺候的:顺着走道放了两三个尿桶,病号们把尿尿在罐头盒或者茶缸子里,然后伸长胳膊倒进尿桶里。一天倒几次尿桶。

 

他还不断地捅炉子,添煤,还去伙房提了一趟开水。

 

大约是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又叫他了:陈队长,陈队长,你醒着没有?

 

他抬起头来问。是张老师吗?你是要解手吗?

 

张继信说,我不解手,我刚尿泡尿。我是看你那么坐着睡不好觉,——你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就那么坐着——不把你熬坏了吗?你把你的行李拿过来铺到这里,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晚上也好熬夜嘛。

 

陈毓明回答,不行呀,一会儿就又送病号来了。掩埋组的马车也快拉人来了。我还得出去。

 

张继信说,他们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干什么?

 

陈毓明说,每个人的身上要挂个纸牌牌,写上名字,登记个号码。

 

张继信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呗。你不是把名字报上去了吗?

 

陈毓明说,挂牌牌是他们的事,可他们知道哪个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认清楚。

 

张继信说,你睡吧,他们来了我给他们说。

 

陈毓明说,你又走不动。

 

张继信说,我走不动还说不动吗?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两个人吗,一个长一个矮,一个是分头,一个是光头……

 

陈毓明说,不用了,你快睡吧,我还是等一会儿,就要送病号来了。空出来的位置能叫空着吗?

 

张继信说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经坐一会儿了,尻蛋子上的肉干了,痛得坐不住。

 

张继信呻唤着拽着从椽子上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慢慢地躺下了。

 

张继信是个非常自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麻烦人的。他翻个身或者坐起来倒尿都很是吃力,为了不麻烦人,他在进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陈毓明把一根行李绳拴在椽子上,自己拽着绳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陈毓明心里很是感动,便问了一声,张老师,要不要我给你端些开水?张继信说,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总要起来。但陈毓明还是提着水壶走过去了,给张继信枕头旁的茶缸子里倒了水。他说,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给你倒。张继信说,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着就心里过意不去,还能叫你倒尿吗?陈毓明说,没什么,倒尿也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呀。

 

陈毓明又回到马扎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过几个病号看着张继信发怔。

 

张继信是这间病房开张的第一天他从山水沟的窑洞里背到病房来的。张继信不是他队里的人,以前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他认识他,是从嘉峪关积肥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有一次上厕所,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削面如土色的人解手,身体靠在墙壁上,两腿往前分开站着,排泄物——稀汤子——顺着大腿流进棉裤里。他惊呆了。他还没见过这样解手的人。后来那人捡起土块擦腿上的排泄物,提裤子。他看着那人提裤子都很费力,连系上裤腰带的力气都没有,便帮着那人提上裤子系上了腰带。他问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解手?那人说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不敢蹲。后来他问过别人,有个站着解手的人叫啥名字,有人告诉他,那人叫张继信。别人还告诉他,张继信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前两年累垮了,饿垮了。他是想要领导给他摘掉右派帽子,劳动时拼命。后来到了明水农场陈毓明还见过一次张继信在路上四肢着地爬着去草滩上捋草籽。他穿着棉裤手上套着棉手套往前爬。他的裤子在膝盖那儿露出了棉花,手套上沾满了泥土。看得出来,他的身体更虚弱了,已经没有站着行走的能力了。这两件事在他的脑子里印象太深,所以刘振宇指定他当护理员的当天,他擅自做主跑到张继信的窑洞里把他背到病房来了。背张继信的那天他非常心酸,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轻得像个孩子,背在身上如同掮着一堆羽毛。他在心里想,这个人再活不了几天了。但是事情就这么奇怪,和张继信同时进病房的人死去一半还要多了,他却还是活着。

 

这简直是个谜!他家里并没有人来看望他,也没有人邮寄什么食品给他。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门板“咣”的一声开了。严队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严队长问他:老陈,一号病房昨天夜里又死了两个人,对吗?他回答三个,这间房两个,北房一个。严队长说,我问的就是这间房。他回答这间房两个。严队长说,我给你又送了三个人来,一个安顿在北房了,这两个你看怎么安排?陈毓明问谁呀?严队长回答,蔺为轩。

 

噢,是蔺县长呀!来,来来,把他放到张老师旁边。陈毓明从一个右派手里接过蔺为轩的被褥铺在张继信身旁的空当处,再叫人把蔺为轩背过去安置好。另外一个病号是自己走着来的,他叫他进里屋。

 

看着陈毓明安排完病号,严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老陈,你这间房子还能挤几个人不能?

 

陈毓明回答,你看着办呗。就这么一间小房房,里外就睡了二十个人;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看还能安置人吗?

 

严队长叹息说,啊呀,真把人愁死了。病房里满得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外头又病倒了一大片,有的人脚趾头都冻掉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严队长走后,陈毓明又看了看两名新来的病号,给他们倒好开水放在枕头边上,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小便倒进尿桶,大便喊护理员,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伺候你们的……然后他就匆匆地去了北房,看望北房安置的新病号。半个多月以来,他就是这样两头跑着照看病号的。既然领导叫他管两间病房,他还是想把工作干好,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工作:凡是进病房来的人都已经衰弱至极,照顾得稍有不周就可能把一个人送进酆都城去。

 

出了房门左拐,走下山水沟,陈毓明就到了北房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四个掩埋组的右派正在把一具尸体装上马车。这几个人是杂役[2],他们在来到夹边沟的两三年里,没下过大田也没挖过沙子背过石头,他们是理发员、修鞋匠、木工、炊事员……他们的体能还没消耗殆尽,他们大都有办法搞到额外的食物,所以他们两个人抬一具尸体,像是搬动麦捆一样,悠两下就扔上车去。

 

马车旁站着个名叫段云瑞的人,手里拿个笔记本,还提着一串拴着细麻绳的硬纸牌牌。他是兰州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曾任省高级法院的书记员、审判员、省司法厅办公室秘书。如今专管给尸体编号,挂牌子。在夹边沟的时候,最初死人,农场领导叫木工组打棺材,可是很快就没有木头用了,领导专门抽了几个人割芨芨草编成长条形筐子,人死了装进筐子里拉出去埋掉,坟头上插个木头牌子,写上姓名。后来连做木头牌子的木料都没有了,芨芨草筐子也编不及了,就用死者的被子一裹拉出去埋掉。活着的人们有意见了,说这样埋掉,将来家属来上坟烧纸找不着人,哭谁去?领导接受了意见,掩埋前叫人给每个尸体拴个破纸箱子上裁下来的硬纸牌子。纸牌子上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编号。

 

陈毓明走到段云瑞跟前,告诉他南房的两具尸体的相貌特点和姓名,叫他们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窝子,进门一条直溜溜的走道,靠左边的崖坎留了一个两米宽四五十厘米高和地窝子等长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铺着麦草,上边并排睡了十八九个人。地窝子深入地下一米多,最初修建的时候,地窝子右边高出地面的墙壁上留了两个洞子的,作为照亮的窗户。后来天冷了,从沟里刮来的寒风袭进来,人们就把洞子堵上了。后来改为病房,领导又找了块大篷布把房顶盖上,垂下来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挡风保温。这间地窝子的确暖和,除了门口挂的门帘子——一床破棉被——透点冷空气进来,再就没有漏气的地方;靠近门口砌的炉子烧得也挺旺。只是这样一来房子里的空气太难闻了,新进来的病号都说臭得人恶心。

 

一盏马灯和门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里日夜都黑洞洞的。

 

护理员艾学荣正在炉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见陈毓明就噌地跳了起来,问,陈队长有事吗?他对陈毓明有点害怕,因为有过两次他跑到伙房弄东西吃,两个拉肚子的病号把粪便弄到了铺上,陈毓明训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职就换个人当护理员。他很害怕不叫他当护理员,因为他害怕回到窑洞里去住。

 

陈毓明问新来的病号在哪里?艾学荣说在最里头,程炯明的旁边。陈毓明顺着过道走到尽头,看见墙根的铺上坐着个人低声地哼哼着。他问了一声你叫啥名字?那人停止了哼哼扭过脸来,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说,你不是李汉祖吗?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吗?李汉祖说,不病了能到这里来吗?陈毓明听出来李汉祖的嗓子带着哭音,便在铺上坐下来,脸离得很近地看李汉祖,问,你怎么了?李汉祖转了一下身子,眼睛泛着泪光。他哽咽着说,老陈,我活不成了。陈毓明问他得什么病了?他身体一歪倒在铺上,哎哎地哭出声来:老陈,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为灯光太弱,看不清李汉祖的表情,陈毓明喊了一声,小艾,把灯拿过来。艾学荣把墙上挂的风灯提了过来,他才把李汉祖拉得坐起来,看着他哭得变形的脸说,你说,你说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面了……

 

炒面?你吃炒面就吃炒面嘛,炒面是好东西,我想吃还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陈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说,你吃得是多了一点,但也没啥问题吧。我就一顿吃过两斤馍,一点事都没有。你刚来的时间不是也吃过两斤吗,八个馍,还喝了两碗菜汤?

 

那是刚来的时间,现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两斤炒面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在夹边沟,五队的一个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面条,一个人吃光了,也没出啥事。

 

那是面汤,稀的,尿两泡就啥事都没有了。

 

陈毓明给李汉祖宽心,但心里揪得很紧,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刀绞的一样。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医生看了吗?

 

看了。苏大夫看的,给了些泻药,不管事。

 

吃药多长时间了?

 

两个钟头了。

 

两个钟头不行。你想呀,你过去有过积食的经验没有,中药丸子藿香正气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两个钟头,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样,不一样,老陈,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绞的痛,还胀,胀得疼,胀得坐不住。李汉祖说着话就又歪倒了,唉哟哟地呻吟着,把头杵在铺上,身体拱了起来。陈毓明看着也很无奈,便跑出去找医生。医务室设在沟外台地上的一间芨芨草席扎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右派护士在那儿。护士告诉他几个医生都抢救病号去了。他满沟里跑来跑去才找到个省人民医院的苏医生。苏医生听说是给李汉祖看病,立即摇着头说,你去准备去吧——给队长报告去,那人没救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撑破的。陈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嘛,再给些药。苏医生终于给了几片药,但却说,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经满得不能蠕动了,药吃下去不起作用。

 

陈毓明叫李汉祖喝了药。然后就回南房去了。他还惦记着那屋的病号呢,也该吃饭了。

 

在南房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汉祖。

 

李汉祖是他在省公安厅的同事,转业兵。他在省公安厅二处当外勤——侦察员——的时候,李汉祖做内勤工作。李汉祖比他小五六岁,今年二十八九岁。就因为年轻,饭量大,所以饥饿对他折磨也就更残酷。右派们转移到明水农场之后,陈毓明好几次看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抢着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转移过来之后仓促建起来的两间芨芨草席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员做饭;到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菜糊糊从锅里舀进水桶,提出来倒在门外的两口缸里,再由炊事员用马勺从缸里一勺一勺舀到右派们的碗里。有几个年轻人饿得受不了,就总是在吃过饭以后站在附近等着,等最后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员刚一转身离去,他们就忽地围上去,把手伸进饭缸刮缸壁上的面糊糊和菜叶子,然后再嗍手指头。李汉祖每天都干这件事。为了多舔几口糊糊,这些人经常你推我一把我捣你一拳,打起架来。有一次李汉祖被别人推得没舔上几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当警察时的蛮横劲头来,打了一个年轻人两拳,又把另一个人推到一边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抢,老子收拾你……那两个人是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哪里能受这个气,两人团结对敌,把他抱起来塞进饭缸里。李汉祖头朝下窝在缸里噢噢叫,爬出来之后头和衣裳沾满了糨子样的面糊糊,可真是狼狈极了。他也不舔缸了,追着打一个小伙子。还是陈毓明看见拦住了,说他:哎,你把公安厅的脸都丢尽了。

 

李汉祖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已经不能在铺上躺着了。站起来走几步,还是不行,又在墙根蹲着。还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铺上窝着。陈毓明无法帮助他,问他:你的胃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他只是哼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陈毓明又问,小肚子那里有响动吗?

 

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说,胃胀得要破了。老陈,我实在不行了,非胀死不可了。这药怎么一点不起作用啊?

 

陈毓明也没办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药起作用也要有个过程。它要把你胃里边的食物活动开了才能排泄下去。你的胃叫炒面塞满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连着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陈毓明决定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把炉子添了很多煤,把开水桶坐在炉子上,然后从墙角上抱起几天都没用过的被褥走到张继信里边一点,在昨天夜里拉出去的人空出来的空当处铺好被褥,连衣裳都没脱就头朝着铺脚躺下了。

 

病房设立之初,领导规定护理员就睡在门口的地铺上,以便二十四小时随时伺候病人。可是病号太多,他只是在铺上睡了一天,就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墙角上了,把他的铺位让给了病号。他每天都是在马扎上坐着打盹,或是在死亡病号空出的位置打游击躺几个小时,等新的病号一补充进来就爬起来。

 

但是这天他还没有入睡,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从门口晃眼的亮光中走进个人来。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从光线裁剪出的轮廓来看像是张永伟。

 

那人进来后转身关门。门一关上房子里就暗了下来,那人站了几秒钟叫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然后才往前走。这时从里屋门口透过来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还就是张永伟。陈毓明才把头放在铺上。作为护理员,他必须注意串门的人;有些人品格很低下,偷别人的食物。

 

张永伟是甘肃永登县人,中学教师。他也是病号,住在四号病房。他常常来看望老乡张继信。他的身体状况比张继信强得多,还能到处走走。他走到张继信铺前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在张继信和蔺为轩头顶的铺上坐下了。坐下后他似乎发现铺上有点变化,便低着头在蔺为轩脸上看了看说,咦,这是谁?张继信说,蔺为轩,民乐县的副县长。张永伟觉得新鲜,说,他怎么也进病房来了?张继信说,他来有什么奇怪的?张永伟叹息一声:唉,想不到呀,县太爷也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可是没怎么受苦呀,来了就当统计,不下大田,场领导还照顾他回民乐一趟,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几十斤粮来。张继信说,大厦将倾,独木何为!张永伟说,嗳嗳,想不到,想不到……

 

张永伟一连声地感慨着,但过一会儿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继信惊悸的口气问,哎,你怎么啦,哭什么?

 

张永伟哭着回答,我是给你说事来的——赵庭基没了。

 

张继信沉默一下问,啥时间没的?

 

昨晚上。

 

张继信静默了。

 

张永伟抽泣着哭,哭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身体虚弱得很,已经出现过一次休克,我发现了,叫护理员去叫大夫,大夫抢救过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他,夜里不叫他睡得太死,过一会儿看一下,叫醒了说几句话。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着了,发现时已经晚了,大夫打强心针,人工呼吸,也没抢救过来。哎哎哎……

 

张永伟由抽泣而变为放声大哭,不停地擦眼泪。张继信劝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着说,赵老师是叫贼娃子害死的。从夹边沟过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就叫贼娃子偷了一次,贼娃子把他的行李解开了,把钱、把粮票、把几件衣裳偷走了。后来他写信跟家里要吃的,家里从邮局邮来了十几斤炒面,从邮局拿来的当天又叫贼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挂在墙上,把一件呢子大衣盖在上头解手去了;解完手回来,连大衣带炒面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哭开了……哎哎哎……张老师,我们那一批来夹边沟的人就剩下四个人了,你,我,李世白,还有跑了的施中选……当时我们十二个人上的火车……

 

张永伟一边说一边哭,到后来居然悲痛至极,哭得喘不上气来,咳嗽不止。

 

张继信不说话,一直静静地躺着。后来张永伟的哭声小些了,他以很严厉的口气说,赵庭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永伟止住了哭,静静地坐着看张继信。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说,老哥,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么叫我想死想活?

 

张继信说,不想死吧,你还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泪擦干,回去,回你的病房躺着去,不要想赵庭基了,不要为他伤心。现在给的吃的就那么一点点,吃完了饭一定不能动,要平心静气地躺着,叫食物在胃里完全地消化。记着,听我的话,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门,连话都不要说,就是躺着,不要白白地浪费身体的热量……你懂了吗?

 

张永伟说,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静地睡着去。还有一条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伤,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里总想着哎呀要饿死了,见不着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无疑。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意思。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年轻,你的女人年轻,娃娃还小,还等着你回去抚养她们哩,你死了能行?赵庭基死了,赵庭基为啥死了,他家里寄的炒面还少吗?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里给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着媳妇来了一趟吗?就给我背了十几斤粮食。我不是也没死掉吗?我不想悲伤的事,心里总给自己鼓劲儿:我要活着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团聚哩!

 

张永伟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站起来说,张老师,我回去了。

 

张继信动也不动一下,说,回去吧,定定儿睡着去。

 

陈毓明根本就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听张永伟和张继信说话。张永伟走后,他睁着眼睛躺了几分钟,想着张继信和张永伟的谈话,然后说,张老师,你有几个娃娃。

 

张继信还是睁着眼睛看房顶,说,一个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吗?

 

没出嫁。咳,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师院上学的时间结的婚,上完西北师院又去了北京大学,又念书,姑娘我就没怎么管过。后来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兰州。再后来我把她们接过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这时间姑娘中学毕业了,就因为我当了右派,她连大学也进不去,在县百货公司当了个会计。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还小,大的11岁。

 

你几个孩子?

 

三个。

 

娃娃们谁带着?我听说你的家属也来夹边沟了……

 

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什么没磨出来。我听说夹边沟那边没粮了。你们这两个月吃的粮都是从夹边沟拉过来。在高台农场加工的。这几天没粮食了,从张掖专区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过来,连夜加工。可是我又听人说,夹边沟的仓库里还有几万斤粮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吃?

 

那是国库粮,谁也不能动。

 

不也是夹边沟种出来的吗?

 

是夹边沟种出来的,但那是交国家的皇粮,谁敢动?

 

那就多拉些菜来嘛,夹边沟的菜长得好,为啥吃树叶子?

 

长途拉运方便吗?马车来回要走几天。高台农场的情况怎样,能吃饱吗?

 

女人撇了撇嘴:比夹边沟强多了。人家白怀林给国家缴粮先把口粮留够了,不像刘振宇……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说刘振宇把粮全上缴了吗?夹边沟就没打下多少粮食。原来四五百名犯人千来亩地,吃粮还凑合;一下子来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长粮食,粮食能够吃吗?

 

女人不说话了,看着陈毓明的脸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体好吗?脸肿了。

 

陈毓明一怔:肿了吗?我还不知道脸肿了。我的腿在嘉峪关积肥时就肿了,走路时腿发软。

 

女人叫陈毓明把裤筒拉起来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两下,说,你可是要保重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几斤粮食来,这几斤你先凑合着吃着。

 

陈毓明说,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你带着孩子比我还难,你就先顾你和孩子吧。孩子们能吃饱吗?

 

哪有吃饱的粮食?饿不死就是了。

 

那你给我拿粮食干什么?留下你和孩子们吃呗。

 

我们总有办法,你不要操心。白怀林送过几次面,还叫我们到他家吃过一顿饭。还送过一块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谢谢白怀林。

 

女人说说话站起来要走,说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怀珠也捎了点粮食给王晓天。马车卸了粮就要走,她要抓紧时间送去。陈毓明叫她把粮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说李怀珠叫她看看王晓天,要是见不着王晓天,回去不好跟李怀珠说。

 

陈毓明领着她去找王晓天。找了好几孔窑洞,有人说王晓天也病了,住在四号病房。他们又跑到四号病房去。

 

陈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门口,坐上马车。马车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嘱他:我给你的粮食不准给人。他说我傻了吗把我的粮食给人!女人说,谁不知道你那臭毛病——穷大方。在兰州的时候,你的工资拿回家来几次?不是叫人借了,就是请客了。就我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

 

回到病房,陈毓明马上就开始煮小麦子粥。过去了的三天,他虽然没全吃树叶子糊糊——他曾经两次在伙房里向炊事员们要了几个菜团子吃——但他真是饿急了。他把饭盆坐在炉子上,倒上水,抓了几把小麦子放进去,又放进一小块酱油糕,煮了满满的一盆子粥。由于是用石磨磨的子,颗粒小,还有不少面粉,他的子粥还真黏。但是,他这顿饭却没吃好。

 

他刚刚吃了一半,张继信就喊他:陈队长,我要解手。他放下麦子粥去伺候张继信。

 

张继信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本就是虚弱之躯,又吃了三天代食品,他已经没有力量蹲着了。陈毓明把他拉起来在铺上跪着,往他身下塞了个便盆,然后双手拉住他的双臂。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张继信排泄不出什么东西来,反倒累得坐在便盆上,还出了一身汗。陈毓明也扶不住他了,腿一软也跪在铺上。张继信说,不行了,解不下来。陈队长,你给我叫一下张永伟去吧。陈毓明说叫张永伟干什么?他说大便干燥,叫他给我掏一下。陈毓明说不要叫他了,我给你掏吧。他说,太脏了,还是叫张永伟来吧。没进病房之前,我们捋草籽炒着吃,总是大便干燥,便秘;我们互相给对方掏。陈毓明寻思片刻说,张老师,张永伟前两天就走了,他给你掏不成了。一听张永伟走了,张继信愣了一下,突然就痛哭起来:那是个好小伙呀……唉嘿嘿。但他哭了几声就止住了,抽泣着说,陈队长,那就只好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脏乎乎的。陈毓明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几天我给五六个人掏了。吃树叶子糊糊。大家都拉不下来。于是,张继信褪下裤子趴在铺上撅着屁股,他拿着张继信吃饭的小勺跪在后边,把勺把对准粪门……

 

给张继信掏粪便,陈毓明也没费多少事,因为肚子里的树叶子都凝结成粪蛋蛋了,并且挤到了粪门跟前,他用铝勺把儿往外挑,很快就挑出来许多比羊粪蛋蛋大比驴粪蛋小的草蛋蛋。只是掏到后来,张继信说好了,好了,不掏了,他说再掏一下,还没掏尽。他还接着掏,粪门里突然就喷出一股稀糊糊的东西来,躲避不及,一下子喷在他的胸前。他气得大骂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我给你掏粪,你喷了我一身!

 

张继信非常尴尬,赔着笑说,对不起,对不起……

 

掏完粪蛋,陈毓明洗了手,接着又吃小麦子粥。吃了几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往张继信的铺上看了看。见张继信还背朝过道坐在铺上,就端着饭盆走过去说,张老师,把你的饭碗拿来!

 

张继信扭过脸来问他,要碗干什么?拿去吧,拿去吧,有用你就拿去吧,就在我枕头旁放着哩。他还在为自己的过失不好意思,说话时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陈毓明不说话,把他饭盆上盖着的一张破纸去掉,把自己饭盆里的子粥倒了一半进去。然后把饭盆往他怀里一塞,说,吃吧。

 

温在火炉上的子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张继信立即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做的了,他双手捧起饭盆结结巴巴地说,你吃,你吃……这是哪里来的?

 

陈毓明说,女人来了一趟送来的,快吃吧。

 

张继信的双手抖动起来了,饭盆也在他手里颤抖不已。他的嗓门也在哆嗦,说,这东西可是金贵呀,还是你吃吧……

 

客气什么!你的肚子里一点粮食都没有,装了一肚子草末子,你还客气!

 

陈毓明说着话就回火炉旁去了。他舀了一碗水倒进饭盆里,把麦碴粥搅成稀汤汤喝了下去。

 

傍晚时分,一号病房又来了七名病号,填补了昨夜空出来的位置。把这七个人安置好之后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这天的晚饭很丰盛:除了一马勺纯豆面糊糊,每个病号还领到一块四两面[4]的糜面饼子。吃完饭陈毓明就硬是在病号中间挤了一块地方睡了一觉。昨天夜里死了七个人,又是抢救又是往外拉尸体,白天又忙这忙那,他的眼睛就没闭上过,他认为自己必须睡一觉,否则就无法完成夜间的任务。

 

病房设立之初,病号的死亡仍然制止不住,每间病房夜间都要死人,而且都是半夜里死去,在睡眠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对此,医生们进行了分析,认为是病号的身体已经衰弱至极,睡着后新陈代谢减缓,心跳也减缓,结果导致心脏停止跳动。他们说在正式的医院里,垂危病人和正常情况下寿终正寝的老人也都是死于夜间,也是这个道理。根据这个理论,场领导便采取了两项措施,一项是每天夜间十点钟给一顿加餐——一人一勺胡萝卜汤。另一项是夜深时叫大家起来坐着说话,少睡觉,白天再睡。这两项措施还真起了点作用,病房开张的最初几天,死亡有所减少,一天仅死亡十几人,但是一星期过后,死亡人数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且愈演愈烈,有增无减。原因是你说不叫他睡觉,可他没有精神,倚着被子坐着就睡着了……

 

但是,农场领导继续坚持这两项措施。领导说,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

 

这一觉睡得还真不错,十点钟炊事员来病房送加餐,他才被人叫起来。起来后他就帮着病号打饭,——还是半盆胡萝卜汤——添炉子,伺候几个病号解手。

 

然后他就大声招呼:喂.坐好了,坐好了,能起来的都起来,不要睡了,大家说说话。

 

天天夜里说话,病号们都有点烦了,坐起来之后谁都不愿说话,有些人又歪倒打起鼾来。陈毓明忙得叫起这个顾不上那个,挺犯愁。他大声地喊,喂,你们打起些精神来好不好,都说话呀,谁带头说!有人说,你就带个头嘛,你找个话题,大家不就跟着说了吗?他思考了一下,朝着张继信说,喂,张老师,那天早晨,我说太阳升起来了,叫大家起床,你说太阳不是我们的。你那句话是《日出》里的台词吧?

 

张继信闭着眼睛坐着,听见陈毓明问他,睁开眼睛说,你提这事做啥?

 

陈毓明说,你一说那句话,我就知道你看过《日出》。你说你看过没有?

 

张继信回答看过。

 

陈毓明又说,我是上中学的时候看过那部话剧的。看了话剧,我当时内心里震撼特别大。曹禺把那个社会的黑暗写出来了。演陈白露的演员演得也好……

 

张继信说,你换个话题不行吗?

 

陈毓明说,哎。怎么啦?

 

张继信说,咳,那是揭露旧社会黑暗的……你不怕叫人给领导反映你是影射新社会?

 

嗳嗳,《日出》是进步话剧嘛。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进步话剧,可现在说出来就不妥当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陈毓明觉得张继信的话不无道理,便说好好好,换个话题。但这时有人叫起来:谁反映上去?谁反映上去?

 

另一个人也说,反映上去又能干什么?他妈的,还能活几天呀,你们这么胆小?放心说,放心说。

 

张继信说,人心叵测,人心叵测。莫谈国事。

 

还是那个人的声音说,就说,还能把咱们怎么样,枪毙?枪毙总比饿死强。

 

陈毓明忙着制止,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个话题了,换一个,换一个。我听人讲,兰州七里河区人委的一个人,他偷了一张羊皮,在火上把毛燎光了,羊皮烤成硬片片了,掰着吃。他把硬片片给了另外的一个人吃,那人吃着又香又脆,就说了:将来回到兰州,我请你吃顿悦宾楼的烤鸭。悦宾楼的烤鸭你们吃过没有?

 

有人说吃过,有人说没吃过。吃过的说,悦宾楼的烤鸭在兰州是最好的,是用梨木烤的,脆嫩不说,还有一股梨木的清香味。但有人反对,说,什么烤鸭不烤鸭的,我就觉得五花肉炖的红烧肉最香。你们说对不对?说来说去,大家都同意他的观点,都认为红烧肉不管什么时候吃都香,又香又便宜。病房里住着个就业人员,曹志龙,古浪县的一个地主分子。他是一贯道的坛主,判了三年劳改,劳改期满后不准回家在农场就业。右派们来夹边沟之初,他是一个组的组长,带着二十多人劳动。他说,你们说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有人对他讲述了红烧肉的做法,他说,我家每年都宰一口猪,年年都吃粉条炖肉,白菜炖肉,就是没吃过红烧肉,以后要是能回到家里一定要做个红烧肉吃。

 

病号们笑了起来:你真没吃过红烧肉?

 

他说,真没吃过。

 

有人说他:你说的真话?

 

真话。我哄你们做啥!

 

那人说,你还是个地主分子,红烧肉都没吃过,你这个地主当得就孽障呀!你可怜不可怜?

 

地主分子说,实话,我说的实话,辛辛苦苦一年喂下两头猪,哪里舍得大肉块炖着吃!

 

人们更是笑。有人说,唉,怎么把你斗成地主了,土改工作队也真是瞎了眼了。

 

但另一个人说,你不要拿你们南方人的水平衡量西北人,把西北的土地主和你们南方的大地主大庄园主比。从生活水平上衡量,一个西北土地主的水平可能还比不上南方的一个下中农。比如像他这样的地主。

 

那个人说,像你这么说,他这样的地主冤枉了?

 

嗳嗳,话不能这么说。土地改革嘛,哪个庄子都得斗地主嘛,筷子里拔旗杆总是要树立个对立面嘛。要不怎么搞土改?

 

有人附和这个人的话:对,对,我们村子里有一家地主,就几十亩旱地……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继信旁边坐着的蔺为轩说话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对土改不满,发泄不满情绪……

 

像是秋风吹过田野,病房里顿时静了下来。蔺为轩是民乐县副县长,解放前甘肃学院[5]毕业生,地下党,当过教员。解放初他曾任过临洮县委宣传部长,后来调民乐县当副县长。他因为在交售统购粮的问题上与县委书记发生矛盾,定了个右倾反党分子。来到夹边沟之后,农场领导照顾他,叫他在农业大队当统计,不下大田劳动。他和金塔县的县长张和祥两个人同住一间房子,房子里有热炕。吃粮紧张以后,领导还允许他回了一趟民乐县,从家里背了几十斤面粉回来。但是到了明水之后他也饿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临洮县中学的老师,自他进了夹边沟,女人就没来看过他。人们传说女人在和他闹离婚。

 

他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原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现在变成了长方形。原先突出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两个黑窟窿里,像是两个泥蛋蛋。只有睁开眼皮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此刻,他的眼睛就很亮。有些人看见了他的明亮的眼睛,把眼光躲开了。

 

房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只有烟筒呼隆隆响,这是夜风刮过的声音。

 

算了算了,我们再换个话题。

 

终于,陈毓明说话了。他很为难,大家随便说话,消磨时间,蔺为轩却从这里听出了阶级斗争的内容。他怕大家又要睡觉。便又引导大家说别的话。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坐在蔺为轩身旁的张继信突然说了一句:

 

老蔺,你的这些话怎么叫人听着不舒服呢!

 

他的话声音很低,但因为房子里很静,大家都听到了。

 

蔺为轩怔了一下,因为从他进了病房,已经一个星期了,大家聊天的时候张继信从来不说话的。他问了一声:我的话怎么不受听?

 

张继信说,听你的说话,就像你是整风办公室的主任,就像你还当县长的口气。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劳教分子,大家都一样的。你说别人说的话是发泄不满情绪,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蔺为轩不出声了。陈毓明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招呼大家继续说话,但张继信又说,老蔺,我听人说,上个月,程炯明把一头牛牵出去杀了,给你牛肉吃,你没吃。有没有这回事?

 

蔺为轩看他一眼:你问这事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一下,闲着没事干嘛。我是听人说的,程炯明给你牛肉,你说人家的牛肉是偷的公家的,你不吃,还说要告人家去。有这事吗?

 

有这事。是我向领导反映了。

 

我不是问反映了没有,反映不反映是你的权利。说明你思想好,我是想问一下:现在要是有人给你块牛肉你吃不吃?

 

蔺为轩没立即回答,略停一下说,那要看牛肉是哪来的?

 

偷来的,还是偷来的。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那说明你品质好,道德高尚,党的立场坚定。

 

蔺为轩没说话,明亮的眼睛看着张继信。张继信却不看他,面对其他病号又说,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信。你既然这么革命,党性这么强,党为啥把你弄到夹边沟来了,为啥给你戴了个右倾反党分子的帽子?

 

蔺为轩的脸色变了,苍白且尴尬。他支吾着说,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打击报复……上级……不了解情况,我对党是忠诚的……

 

冤枉?你觉得你冤枉了?这些人都没冤枉?都活该判刑,劳改?我看呀,要说冤枉,这些人都冤枉了,还就你冤枉的程度轻一些。人家好心给你肉吃,你把人家给告了!你呀,表面上革命得很,告这个揭发那个,实际讲,你是表现给领导看的,你想立功,想踩着别人的肩膀走出夹边沟去!我跟你说吧,你走不出去了,大家都走不出去了。

 

蔺为轩的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黄,他结结巴巴说,你就发泄对党的不满吧……

 

陈毓明觉得再说下去问题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说不定招惹出什么祸端出来,他坚决地说,不准再吵了,不准再吵了……

 

这天夜里一号病房没有死人。这是病房成立以来的第一次。

 

 

 

进入12月以后,天气格外冷了一下。河西走廊的寒冬真正到来了,室外的夜间温度降到了零下二十六七度。原因是河西走廊的风季到来了。原先只是夜间才刮的寒风现在不分昼夜地在原野上肆虐,呼叫。整日里,河西走廊的天空笼罩在呛人的黄尘里。太阳像是一张黄疸病人的脸,在黄蒙蒙的天空悬着个亮砣砣。

 

幸好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才变得洁净一些。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大雪停歇的这天早晨又刮起了东风,风把地上的雪刮到低洼处,刮到坟堆的背后。每个坟堆和每墩红柳后边都堆起一堆被沙尘染黑了的雪堆,明水的沙滩和草滩变成了巨大的坟场,又像是雅丹地貌。

 

这天的天气最冷,陈毓明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煤,房子里的温度仍然上不去,病号们穿着棉袄在被窝里躺着。

 

有人轻轻地敲着门板。一定是来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陈毓明这样想。近一段时间探视亲人的妇女们陡然增多。丈夫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女人们可就遭殃了,数千里长途奔波把全家人节省出来的可怜的几斤口粮带给丈夫。风尘仆仆的妇女和老人们的匆匆的脚步把明水河车站和明水农场之间的戈壁沙滩和草滩踏出了一条小路。大雪都盖不住他们的脚印。

 

一听见敲门的声音陈毓明就去开门,因为一号病房正对着那条小路,是探视者首遇的建筑。可是,这次开门却没看见人,一股寒风扑进来。门外的雪原亮晃晃的极为耀眼。风很大,从门口看出去荒原上的雪尘像海浪一样奔跑起伏。雪尘把祁连山遮断了。

 

谁呀?

 

陈毓明问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应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往外探出身去,才看见靠墙根站着三四个人,两个孩子,两个妇女。由于胆怯,两个妇女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愿先说话。陈毓明主动问他们:你们找谁?

 

一个女人把蓝色头巾蒙着的脸转向他:我找一大队的程炯明。

 

女人的头巾在嘴的位置上冻了一圈冰,在围巾的上边,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是哈气冻上的冰球。不太透明的冰球连成了串,如同一根眼睫毛挂着一粒珍珠。她的前胸和双臂沾满了雪和尘土的混合物,很厚的一层。另一个妇女和两个孩子也都是这样。

 

陈毓明惊讶极了,说,哎呀,你们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进来,进来暖和一下再说。

 

女人一边抹掉头巾一边说,不进去了,你知道程炯明在哪里住吗?

 

陈毓明说,你找的程炯明是永靖县的人吧?

 

女人说对,是永靖县人,你认得他吗?陈毓明说,程炯明我怎么不认得,熟得很。走,我领你去,他就住在这后边的病房里。

 

女人惊了一下:他病了吗?

 

陈毓明说,病了,就住在我管的病房里。不过你放心,他没啥大病,就是缺吃的。

 

这时候另一个女人问,大哥,你知道季晨光吗?他也是一大队的。陈毓明想一想说,记不起来,季晨光我还真不知道。我先领你们找程炯明去吧,他肯定知道,你们不是老乡吗?

 

陈毓明领着他们去了北房。陈毓明认识程炯明还是从嘉峪关回到夹边沟的那几天的事情:有一天,他和几个分队长在严队长那里开会,严队长正在布置右派们转移去明水的路上的注意事项,一个瘦骨伶仃的大个子闯了进来,大声地问严队长:有人吃人肉了,你们不管吗?严队长问怎么回事,大个子就说大干渠东边埋下的死人叫人挖出来了,大腿上的肉叫人剐了一块走。死者的家属找来不伤心死吗?散会之后,有个分队长告诉他,这个大个子叫程炯明,永靖县供销社主任。他在解放前是名商人,但又早早参加了地下党。那位分队长还说,那人在右派中的威信还是很高。原因是他善于外交,经常在半夜里偷着跑出去到三屯乡什么的地方给右派们换粮食,买土豆,同样的钱他买来的就多,谁求他他都不拒绝,也不嫌辛苦。

 

他进一步了解程炯明是到了明水以后,是他进病房当护理员的前几天。农场丢了一头大黄牛,领导估计是叫右派们宰着吃了,布置分队长们调查。分队长问蔺为轩知道谁宰牛的事不,蔺为轩说看见程炯明吃牛肉了。那天程炯明和一帮身体较好的右派正在伙房旁挖水井,领导叫人把他从井里叫上来,问他宰牛了没有。他不承认。管教股的两个干事剥了他的棉衣,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关进一间窑洞里。几个小时后他就承认是他宰了大黄牛。问他怎么宰的,他回答把牛牵到明水河,在冰上凿了个洞,把牛扳倒在冰窟窿里淹死了。后来用一只双箭牌的小刀劐开了牛皮,切下一只牛腿拿回去和几个要好的右派分着吃了。他每天到明水河去切一块肉……管教干事问宰了的牛藏在什么地方,他便领着管教干事去明水河实地察看。领导看见冰窟窿外边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上拴着一根麻绳,另一头浸在水里。就抓住绳子往外拉,从窟窿里拉出半只没吃完的牛。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几个月前,不枪毙也得判个十年八年送至饮马劳改农场去,可这时明水已到了死亡不可遏止的状况。领导便也没再进一步处理,饶过了他。并且因为他的两只胳膊已经被绳子捆得几乎残废,病房成立后还叫他进了病房……

 

陈毓明领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进了北房,一掀门帘子就喊,有人看你来了,程炯明!

 

程炯明的铺在地窝子靠里头的地方,他正和两个病号说话。他站起来说,哟,是陈队长呀,谁看我来了?陈毓明说你看谁看你来了。等到女人走到跟前,程炯明才叫一声:哟,你怎么来了?女人没说话,陈毓明说他:怎么,不叫人家来吗,不叫来那就打发回去呗。程炯明笑了一下,陈毓明又说,快,快,把雪打一下,叫上去焐焐脚,冻坏了。程炯明拿了个毛巾给女人打雪,然后又给那个女人和娃娃打雪,并说,焐一会,你们都焐一会脚,等一会儿领你们找老季去。他住的窑洞没火,冷得很。

 

女人和孩子们都上铺坐下,用被子盖上腿脚。这时,程炯明才问,你们怎么这时间才到,火车不是早就过去了吗?女人说,我们坐过站了,坐到清水车站去了。从清水坐火车返回来,打听明水,有个人又说明水没火车站,叫我们在高台下车。在高台火车站下车天就黑了,我们不敢走,在铁路工人的柴禾垛跟前蹲了半夜,铁路工人把我们叫进去烤火,天亮了才顺着铁路走过来……

 

程炯明说,我在信里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在明水河车站下车?

 

女人说,明水河连个灯都没有,车停了一下,啥也没有,我们没敢下。

 

程炯明又说,从清水返回到高台当然天黑了,那是哈密来的车。你们就那么傻,不会找个旅社住下吗?幸亏人家铁路工人叫你们进房子去了,不叫的话你们还要蹲一夜吗?冻死了怎么办?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我们听说这面乱得很,有抢人的,下了车哪敢动呀……呜呜呜。

 

女人一哭程炯明就住口了,脸色变得黑且难看。过一会儿才对季晨光的女人说,你做的啥事嘛,你来看老季就行了嘛,还带上娃娃,叫娃娃们受这罪。

 

那女人没哭,只是抹眼泪:老季信上说的,他想娃娃了,想看一下娃娃。

 

旁边坐着的病号们叹息说,可怜呀,婆娘娃娃在野地里蹲了半夜……

 

说说话,喝点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过来了,要程炯明领他们去找季晨光。陈毓明说,我领你们去找吧,叫老程和媳妇说话。走在路上,两个孩子都说脚痛,女人说冻着了。陈毓明没说话。

 

他们打听了七八个窑洞,才在洞口挂着一条线毯的窑洞里找到了季晨光。陈毓明趴在二尺宽三尺高的洞口跟窑洞里的人问季晨光在这里住吗,他看见窑洞里边稍大一些,躺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坐着的人正在用土块支着的一口钢精锅煮莲花菜根子。那人指着一个睡觉的人说,这就是季晨光,病了,正在发烧。女人爬进窑洞去了。窑洞里边也就三四尺高,人站不起来,女人跪在季晨光身旁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子喊:娃他爸,娃他爸,我们看你来了!喊了几声,季晨光睁开眼睛了,嘴动弹着,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吗?女人说来了,娃也来了,看你来了。女人抬起头来招呼孩子,两个孩子也像妈妈那样爬进去,向着季晨光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季晨光看看孩子没说话,眼泪扑簌簌淌了下来。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陈毓明的心酸得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开。他回到病房提了一壶开水送到窑洞来。看着女人把带来的炒面冲成糊糊喂季晨光,他就回病房去了。这么冷的气候,这婆娘娃娃夜里怎么睡觉呀?他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往回走,路过北房又走了进去。他想,季晨光没住一号病房,他实在不好管这事,但是一定要把程炯明的女人安排好。所以进了房子之后,他嘱咐艾学荣:小艾,你要把火生好,把开水提下,不要叫客人冻着,有开水喝。然后他又走过去说,老程,有什么叫我办的事你就说话。程炯明说,没啥,没啥叫你忙的事了。季晨光找着了吗?他回答找着了,我刚提了一壶开水去。程炯明说,那好。来,吸颗烟,坐下休息一下。程炯明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说是媳妇带来的。他接过烟点着了,坐在铺上说,大前门烟可是几年没吸过了。

 

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所有的右派都没有了工资,吸烟的人们都是把一种叫骆驼蓬的野草晒干揉碎当旱烟吸。

 

陈毓明的烟刚吸了几口,程炯明的女人就从一个布口袋里用吃饭的小勺舀了满满的一勺炒面举到他的面前,说,陈队长,尝一嘴我们永靖县的炒面。陈炯明不好意思吃这勺炒面,他知道,现在劳教农场外面的社会也是供应短缺。在劳教农场里,私下里的交易一个四两的馒头已经卖到了五元钱;在高台县一斤原粮也卖到十元钱。他说,不吃不吃,叫老程吃吧。女人说,他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指着旁边的一个病号说,给他吧给他吧。但女人非要给他,说,你送人去的时间,老程吃了,在的人也都吃了,这一勺勺你就尝一下吧,多的没有,就一勺勺。旁边的病号也都说我们吃过了,老陈你就吃吧,不要客气。陈毓明这才伸出双手捧着,那女人把炒面倒在他的手里。

 

手里捧着炒面就不能吸烟了,叼在嘴里的烟辣了他的眼睛。他对旁边的人说,老徐,你把烟接过去。你吸去,我吃炒面。那个病号把香烟从他嘴上拿走了,他就伸着舌头舔手里的炒面。他舔了两口,炒面又香又甜,就说了一句:这炒面怎么这么香,还是甜的?程炯明说,这炒面是我们乡里人的炒面,和你们城里人的炒面不一样。城里人的炒面是啥炒面嘛,把面粉放在锅里炒一下就行了,炒熟了就苦了,炒不熟吃完闹肚子。这炒面是乡下的亲戚送来的,莜麦炒熟后磨成的面,没苦味,颜色还白。甜的是啥?是红枣。把枣晒干,磨成面,和炒面和在一起。这甜昧和白糖的甜味不一样,你没吃出来吗?陈毓明说吃出来了,程炯明又说,炒面和枣和在一起,然后把羊脂熬开,再把炒面倒进去,搅匀。这是真正的炒面。陈毓明说,对,对,我吃着有一股油腥腥的味道,真香。

 

程炯明的女人不光带来了炒面,还带了几斤白面,二棵白菜,白菜的帮子都去干净了,只是白菜心。还用一个铁制的茶叶盒子装着一斤多炼好的大油。程炯明平时爱鼓捣吃的,有一只半大的钢精锅,女人这天晚上就在病房的炉子上做了一锅漂着油花和嫩白菜的揪面片。程炯明一口气吃完了一锅揪面片,然后叫女人又揪了一锅,给全病房的病号一人舀了一口尝一尝。他亲自到南房把陈毓明叫到北房来,叫他也吃了一口。他和女人还给窑洞里住的季晨光送去了一碗。

 

给季晨光送完揪面片回来,女人哭得眼泪擦不干。女人说,季大哥睡在那个窑洞里能过了冬吗?那么小的个窑洞,连个火都没生,又没个门扇,不冻死吗?多大的风呀!程炯明说她:把眼泪擦干,不要哭,还有几百人就睡在那样的窑洞里,那有啥法?女人说,季嫂和那两个娃今晚上到哪里睡觉去?程炯明说,哪里睡觉去,就在窑洞里坐着呗!女人大哭不止:天爷呀……

 

夜里十点钟,喝完伙房送来的胡萝卜汤之后,陈毓明又来了北房一趟。他拿来了自己的一条床单,对程炯明说,老程,把这条床单挂在这里,你们两口子就睡在边上去吧,和其他人隔开。程炯明笑着说,陈队长,你把你的床单拿回去吧,你还当成我们是新婚夫妇入洞房吗?还要挂一个帐子吗?陈毓明说,我知道你们是老夫老妻,可总是要遮挡住一点嘛,你不知羞,嫂子也不怕人看见吗?有的人吃吃地笑,程炯明说,不用挂不用挂,她睡在墙根里,我给她当隔墙,把其他人隔开。陈毓明说,你安排好了呀!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叫嫂子在男人们中间睡觉呢!好几个人笑了,程炯明的女人羞得把脸埋在膝盖上。

 

这天夜里北房里死了两个人。程炯明的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们抢救,打针,人工呼吸,最后由陈毓明和艾学荣把尸体用被子卷起来抬出门外去,她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才搂紧了丈夫的脖子说吓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程炯明的女人原计划来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乡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医生给季晨光打针吃药。喂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等了两天,季晨光的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对那女人说,我们是给男人送粮来的,再住几天,背来的粮叫我们吃完了,我们走了男人还得挨饿。这哪儿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来的窑洞里只是个哭:你再等两天吧,他的烧退了我们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队长去,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严队长严厉地拒绝了:你们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说,回去病好了再叫他回来不行吗?严队长说,没这个规矩!

 

后来,还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号又挤了挤,挤出了一块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蔺为轩的情况很不妙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起床了,吃饭都是躺在被窝里,陈毓明给他喂菜糊糊。他喂饭的时候,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的眼珠子非常浑浊,没有了光泽。看着他的慢慢蠕动的下巴,有一次陈毓明说他:蔺县长,你为官一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你不会写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来吗?蔺为轩有气无力地说,她盼着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陈毓明每次喂完了饭就嘱咐张继信:你给我看着,有事就叫我。

 

这是第三天后半夜,大家坐在铺上说话,张继信突然喊陈毓明:陈队长,你来看看,老蔺不行了!

 

陈毓明急忙跑过去,跪在铺上观察,看见蔺为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像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他喊了一声老蔺,你哪里不舒服吗?蔺为轩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珠子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帮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谁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病号不行了。

 

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能咽得下去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

 

程炯明以为开玩笑了,瞪一眼陈毓明,凑过来离得很近地看了看蔺为轩。然后他直起腰来一声不吭,一扬手把陈毓明手中的饭盆打飞了。在陈毓明下意识叫了一声之后,他说:

 

你拿我的炒面给这个驴日的吃呀!

 

陈毓明说,哎,你这是干什么?

 

程炯明却咆哮起来:哼,给他吃,我宁愿把炒面喂狗,宁愿倒掉,也不给他吃!

 

陈毓明说,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辈子,怎么干孩子们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气愤,大声说,我干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这个驴日的!我在马号里碰见他几次,他在那里偷饲料吃。我看着他孽障——也是当过县太爷的人嘛,落到吃马料的地步——就给他一块牛肉吃。可是这个驴日的问我,你的牛肉是哪来的?我说偷来的。他说你偷来的牛肉我不吃,我还要告你去。他真告了,结果开大会批斗我,还捆了我一绳子——五花大绑——差一点点把我的命要了。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老程,不要跟他执气,他是快死的人了,你还生这个气做啥?

 

他说,哼,快死的人了,我看他早就该死,死了活该!

 

他越说越气,迈前两步径直踩到铺上,在蔺为轩的腿上踢了两脚。然后气冲冲走了出去。

 

凌晨五点钟蔺为轩断了气。

 

过了两天,程炯明逃跑回永靖县去了。

 

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明水农场的情况到了十分危急的状况。已经连续三天了,一号病房每天都有三四具尸体抬出去。夜间,病号们已经没有力气坐着说话了,艾学荣和陈毓明可是忙坏了:把这个人叫起来坐下,那个人又躺下了,把那个人扶起来,这个人却休克了。急忙叫医生来打强心针,推葡萄糖。抢救来抢救去,死了。

 

这又是一个忙碌夜晚,打从喝完加餐的胡萝卜汤,陈毓明就再也没闲着,到凌晨三点钟,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个人。陈毓明实在是累极了,把第三具尸体拖出门外之后,他在铺上刚刚空出来的一块空当处躺下了。艾学荣也累得喘不上气来,他和陈毓明一样,脸肿得跟面包一样,但他精神比陈毓明强点,坐在炉子旁的一个小木箱上,烤着几块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钟,有个病号说,陈队长,我要喝点水。陈毓明懒得站起来就喊艾学荣:小艾,你给倒点开水。艾学荣提起了水壶,水壶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着水桶去伙房了。陈毓明小憩一下,然后回南房去。离开南房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个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张继信却又叫他:陈队长,你过来一下。他走过去问要解手吗,张继信说,不解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现在有事没事?他说北房有人要开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来水了没有;那小伙蹲不住,我不放心。张继信说,那你去吧,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话。

 

进了北房,果然不见艾学荣。那个病号又说要水,他便提了水壶去打水。出了地窝子的门,他忘了门口横着的尸体,一下子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之后找到了水壶,但壶盖怎么也摸不到,地下到处是冰溜子,手还冻得不行。后来他想天亮之后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见水桶在地下放着,却不见艾学荣。他问一个揉面的炊事员艾学荣哪去了?炊事员说,我是给你看人的吗?他便放下水壶去了伙房后边。已经有过几次了,艾学荣总是在大灶的炉门上烧东西吃。

 

还真被他堵着了,艾学荣在灶后的炉灰洞口蹲着。他说,叫你打水来了,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艾学荣说,我给大师傅说了,水开了叫我。他说,你再等水就凉了。艾学荣站起来了,从炉口拨出块什么东西来,在手里敲打着吹着,说,陈队长,你也吃点。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他说,我不吃。我就想睡觉。

 

两个人抬了一桶开水回到北房,然后陈毓明就回南房去了。进了房他想起张继信说过的话,就走到张继信跟前去,问,张老师你有啥事要说吗?张继信说,这阵你不忙了?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

 

他坐下了,就坐在张继信的枕头旁边,低头看着躺着的张继信的脸。

 

张继信想坐起,拉动垂在胸前绳子,但使了使劲儿也没坐起来。陈毓明说他,你就躺着说吧,坐起来干什么。张继信就说:

 

陈队长,这些天我一直想……我能活着出去,可是今天我觉得不行了……

 

陈毓明惊骇地说:你说的啥话嘛!

 

张继信说,你不要拦我,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是不行了。这两天我有时喘不上气来……活不长了。

 

陈毓明说,你说过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张继信摇了摇头:那是心里想的,我是想活下去,确实想活下去,可是情况看来不行了。你看,我一说话就气短…… 谁说话都气短,我也气短。

 

不,那不一样,前几天我就不这样。陈队长,你听,你听我说,你要是不听,我就不说了。

 

陈毓明说,你说你说,我听你说。

 

张继信说,你再不要打断我,我真是没力气了。这间房子,我数了数,当初我们进来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

 

我也不行了,全身都肿了。你看,你看我的脸肿成什么样子了……

 

嗳嗳,肿算个啥嘛。我去年就肿了,再后来又不肿了。肿了,又不肿了,这就危险了……你还远得很哩。听我说,你听我说……所以说,我要把一件事托付一下你。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一了。我的姑娘,我对不起她。我定为右派的时间,她就要结婚了,她说下一个对象,是兰炼的技术员。可是我来了夹边沟之后,我的姑娘跟对象说,我的父亲在夹边沟受苦哩,他是冤枉下的,他不回来我就不能跟你结婚。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才打算跟对象结婚。她来信跟我这么说。我每次写信都劝她不要等我,快和对象结婚,她就是不听。陈队长,你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要见一下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在永登县百货公司当会计,你就到百货公司去找她。你对我的姑娘说一下我的情况——如实地说——你就说我临死还想着她,是我临终托付你的,叫你去劝劝她,赶紧结婚,不要叫人家男方再等。结婚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孝顺她妈……你答应我的嘱托吗?

 

陈毓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张继信。答应吧,这就是认同他的死亡,不答应吧,又显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张继信把腕子上的手表抹下来说,陈队长,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跟我的姑娘说,她父亲不能给她办婚事了,看不见她结婚。但是父亲想着她,死了也想着她,父亲希望她好好生活。这块表是父亲给她的结婚礼物。

 

陈毓明接过那块手表,立即转身离开了张继信。泪水已经盛满他的眼睛了,他怕它们流出来,怕哭出声来。

 

 

 

翌日傍晚张继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陈毓明去拿他的饭盒,看见他闭着眼睛躺着。他把饭盒放回枕头边的时候,喊了一声快起来吃饭,张继信还是不动弹。摸一摸前额,已经没有体温了。

 

陈毓明和艾学荣用他的被子把他卷起抬到门外,这时候正好掩埋组的马车来到门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尸体,拉到北边的鸣沙窝去埋葬掉。

 

埋掉张继信的第二天,陈毓明也病倒了。当时他刚刚和艾学荣把一具尸体拖出门外,进门时门槛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双手杵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软得站立不住了。有个病号看到这种情况,说他:陈队长,你也成病号了。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艾学荣把他的被褥抱过来铺在刚刚空出来的铺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个炊事员被派来接替了他的护理员工作。山水沟的窑洞里已经挑不出健壮的人来了。

 

陈毓明在病房躺了一个星期,甘肃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到了明水。工作组逐屋看望了病号,告诉大家西北局兰州会议已经开过了,他们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工作组里有一名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姓侯。他认出了陈毓明,对陈毓明说,坚持住,再坚持几天,把身体保护好。正在联系火车,过几天就把你们送回原单位。陈毓明在铺上躺着一直也没说话,后来那位副厅长要走了。他突然开口道:侯厅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可以离开明水了?侯副厅长说,可以,可以,单位上来人的话就可以接走。陈毓明说,侯厅长,那我请你帮个忙。你给刘场长说一下,叫他给高台农场的白场长打个电话,通知我女人来接一下我。我害怕坚持不到你们联系的火车送人的时间了。

 

第二天,高台农场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刑满就业人员,他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把马车直接赶到一号病房门口停住。陈毓明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女人进了病房问坐在马扎上的护理员,陈毓明住在什么地方?躺着睡觉的陈毓明听见了,坐起来喊,我在这儿。女人迎着他走过来,说,车来了,走吧。陈毓明在前边走,女人在他后边抱着被褥,两个人走出病房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朝着祁连山的方向行驶了几百米,然后在戈壁滩和草滩交界的地方往右拐。这里有一条积雪的小路通往南华镇,南华镇距高台农场也就三五里。马车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截,陈毓明突然对女人说:我们来明水,是从明水河车站下的车,从车站走过来的。

 

明水河车站在南边的戈壁滩上,离他们不足十华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场雪覆盖着。它南边的祁连山也被雪覆盖着。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w w w/xiao shu Otx t.Net

同类推荐 国殇 空山 驻京办主任 霜降 黄雀记 看上去很美 白洋淀纪事 奉子成婚 双面胶 裸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