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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八年之后,丹参
我、小白和辛荑在燕雀楼喝下两箱燕京啤酒的八年以后,我写完了我第一部长篇小说,破东芝黑白屏幕手提电脑的D键被敲坏了,我右手的腱鞘炎犯了,我又喝了一次大酒。
我躺在仁和医院的特需病房,一个人一个单独的房间。脑子里澄清空濛,只记得,酒喝得实在太大了。我想,天理昭昭,我坏事做尽,我终于成了一个傻子。
病床靠脚一侧,有个塑料袋子,里面一张硬纸卡,写着:秋水,男,30岁,入院原因: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我想,纸卡上描写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吧,但是我反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无法了解“急性酒精中毒后深度昏迷”的含义,记不起我这次是和谁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所处的地点和时间。
八年以前,我上医学院的时候,常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躺到这种特需病房啊,牛屄啊。这个病房在新住院大楼的南侧,四壁涂着让人有求生欲望的粉红色,而不是普通医院大楼里那种青苔一样闹鬼的惨绿色。住院楼入口特设下车位置,上面一个巨大的水泥转盘,遮住周围楼宇的视线。我曾经长久地从周围的护士楼、住院医宿舍、医科院基础研究所的窗户里分别瞭望,我想象手中有一支五四半自动步枪,枪口伸出窗外,发现没有一个窗口可以射击到特需病房的下车位置。我对战争的经验来自于电影《铁道游击队》信阳陆军学院一年的正规军训和WestwoodStudio出品的《命令与征服》《命令与征服》里的狙击手,牛屄啊,石头一样铆进泥土,狗屎一样消失在建筑物中,等待下一个傻屄出现,乓地一枪,一枪毙命。
八年以后,我躺在特需病房,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使劲思考,这是哪里啊?我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只想起来,这里很安全,下车的地方没有狙击手能够向我放黑枪。
房间里有一桌一椅一沙发,还有一个洗手间。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方盒子,里面总有五颜六色的骗子握手开会五颜六色的疯子唱歌跳舞五颜六色的傻子哭哭啼啼五颜六色的妹子脑门儿上统一写着两个字“淫荡”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有,我想不起来护士小姐管它叫什么了,反正是外国字母。洗手间里没有浴袍和浴盐,门不能完全合上,淋浴和盆浴没有分开,洗手池上没有一个小花瓶插一支新鲜的康乃馨或是富贵竹,“顶多是个三星饭店”我想。
我穿着蓝白竖条的衣裤,棉布的,宽大而舒适,独立床头,窗户洞开,气流从我裤裆来回穿梭,阴毛飘飘,阴囊干燥,精子活力高。周围进进出出的人都穿白大褂,第一天醒来,我以为是个按摩院。
如果是按摩院,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这里是一个正规的按摩院还是一个不正规的按摩院。我问了三个自己号称是护士的小姐,“有没有推油和特服?推油有几种?手推、波推、臀推和冰火都有吗?”
小姐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穿着粉色的衣裳,和墙的颜色一样,偶尔由一个年纪大的帽子上带两道杠的老护士长领头,一大队鱼贯而入,但是她们的衣服不透明,没有金属片片塑料缀珠不闪亮,身材也一般,没有在灰暗灯光下闪磷光的细白长腿,没有被衣服勒出的幽深乳沟,没有“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金色年代”“金碧辉煌”或者“金色时光”里那种大门洞开、列队而出、欢迎激素水平过高人群进妖精洞的阵势。
三个号称护士的小姐给我类似的回答:“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推油,什么是特服,什么是冰火,我们有静脉注射,肌肉注射,椎管注射,有的打麻药,有的不打,但是都要消毒,绵签沾络合碘。你说说看,什么是推油?什么是冰火?什么是特服啊?”
这些护士是护士学校刚毕业的吧,腮帮子上细细的金黄的乳毛还没退干净。老流氓孔建国在我上初中学《生理卫生》的时候,很权威地说过,这细黄的乳毛是处女的典型体征,我学了八年医,组织学生理学病理学皮肤科学都仔细研读,分数90以上,还是无法判定孔建国的说法是科学还是迷信。我断定,这里不是不正规的按摩院,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推油,冰火和特服是什么东西了。
如果这里是正规的按摩院,我就能确定我所在的城市,过去忙得时空错乱的时候,我都是通过机场和按摩院确定到了哪个城市。
我问护士小姐:“老白在吗?小严在吗?”
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就可以断定是北京东大桥的宁康盲人按摩院。小严认穴准,年轻,出手频率快,从来不偷赖,即使我在按摩过程中昏死过去,手也不停,力度不减。我判断好按摩师的标准,简单两条,第一,能不能迅速让我放屁打嗝,第二,让我昏死。小严能在十按之内,让我放屁打嗝,能在十分钟之内,让我昏死过去。宁康盲人按摩院就两间房儿,一个房间三张按摩床,必须争取早放屁,晚放屁,你闻别人的屁,吃亏,早放屁,别人闻你的屁,赚了。屁气冲出,身体飘浮在半空,脑子一昏,眼屎流下来。老白一头白色头皮屑,独目,有气力,一双大肉手,一个大拇指就比我一个屁股大。我一米八的个头,在老白巨大的肉手下,飞快融化,像胶泥,像水晶软糖,像钢水一样流淌,迅速退回一点八厘米长短的胚胎状态,蜷缩着,安静着,耳朵一样娇小玲珑。护士小姐说:“老白教授退休了,早上在北海公园五龙亭附近打四十八式太极拳,跳南美交际舞,唱‘我们唱起东方红’。下午上老年大学,学颜真卿和工笔花鸟翎毛。小严大夫出国了,美国,停薪留职,还是做心脏内科,导管介入,博士后,吃射线太多,流产三次了,最近生了一个傻子,也算美国公民,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不对,老白和小严都是瞎子,都是保定盲人按摩学校毕业,学制三年,一年学习,两年实习。
我接着问:“301号在吗?或者3号在吗?”
如果301号在,就是南京的首佳按摩,如果3号在,就是深圳的大西洋桑拿。南京的301号体重至多八十斤,多次想义务献血被婉言拒绝,但是手指上有千斤的力气。我喜欢力气大的,回国后四年的咨询生涯,一周八十个小时的工作,毁了我的一整条脊椎,颈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两边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劳损和肌肉钙化,象是两串铁蚕豆,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胀。火化之后,我这两串铁蚕豆会变成一粒粒精光内敛的舍利子。301号按断过一个两百斤大胖子的腰椎。301号告诉我,“这不怪我,靠,得了十几年的椎骨结核,自己都不知道,椎骨都是酥的,豆腐渣。”
深圳的3号是小说家的胚子,来自湘西,头发稀细,气质接近少年沈从文和中年残雪,视角、用词和趣味都上路。第一次找3号,我面朝下平躺,过了半小时,3号说:“你有多高?到不到一米八?你的腿真好看,又细又长,是不是经常锻炼,出很多汗?汗出多了皮肤才能这么光滑和紧凑,比我的大腿还光滑,关了灯,闪亮。切下来给我就好了。”
接着又说:“不行,毛太多了,长统丝袜都遮不住,会溢出来。”
最后想了想说:“也行,可以刮啊。要是长得快,就索性忍痛拔掉,毛囊没了,就再也不长了。”
这三句话,没有一句我能接得了下茬儿,我假装睡死了,白日飞升。我房间里的护士小姐说:“301医院在五棵松,不在东单这里。3号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叫名字或者叫同志。”
我没招儿了。我不着急,我在哪个城市,我会慢慢搞清楚。
我仰面躺在床上,床单是白的,干净的消毒水味儿,我的脖子、肩、背、腰和尾椎一点也不痛了,连寰枢关节和腰三横突附近都不痛了,我躺了多久啊?平时,这些地方是什么时候去感觉,什么时候剧痛。早我一点进入咨询公司的吴胖子,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厉害的时候,面朝上平躺在地板上,双手举着幻灯文件草稿看,看得欢喜,觉得逻辑通透,数据支持坚实,身体还扭动几下,仿佛举着的不是一份两百页的幻灯文件草稿而是一个十几岁百来斤的黄花姑娘。在腰痛不太厉害的时候,他忍痛和他老婆整出一个胖儿子。儿子出生就有十斤,吴胖子说,现在有几十斤了。回家和儿子玩儿,他面朝下平躺,儿子在他背上踩来踩去,整个小脚丫踩上去,大小和力度仿佛一个成年人的大拇指。想象着这个场景,我的口水流下来。我也去弄个姑娘,我也面朝上平躺,我也像举起幻灯文件草稿一样举起这个姑娘,也这样忍痛整个儿子出来,十一斤,比吴胖子的儿子多一斤,我想儿子给我踩背。
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挂输液瓶子用的。估计我已经很稳定地变成了傻子,昨天刚进医院的时候轻钢轨道上挂了一圈十几个瓶子,现在就剩一个了。瓶子里红色澄清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上《神经病学》的时候,一个成名很早的少壮女神经病教授当众问我,“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
“不知道。脑溢血恢复期又要防止再次出血,又要防止血栓。不好弄。”
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
“看看这个病人在用什么药?想想祖国的伟大医学。”
女神经病教授指了指病房里一个病人。那个病人仰面躺在床上,一脸的老年斑,绿豆大小或是蚕豆大小,一脸讨好的微笑,看完女神经科教授,看我。天花板上一圈轻钢轨道,轨道上挂着一个瓶子,红色澄清液体。
“不知道,我没有学好。”
“想一下,药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
“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是什么?”
“六味地黄丸,补肾,主治耳鸣,腿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吃,有百益而无一害。”
“让我问得更具体一点,我国传统医学,最著名的药材是什么?”
“人参。”
“那你说,脑溢血恢复期的病人,可以用什么药?”
女神经科教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
这种绣球我总是接不住。小学的时候,我大声反复背诵一首叫“锄禾日当午”的唐诗,我爸问我唐朝之后是什么朝代,我答不出来。我妈一步窜到门外,拿进一个大墩布,从门背后医帽钩上拿了一个帽子,顶在墩布的木棍上。我妈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芒:“木头上戴个帽子,是什么字?”
我不知道,我问,晚上咱家吃菜肉包子有没有小米粥喝啊?
“红参。”
我对神经病女教授说。
“红在古代汉语里叫什么?”
“也叫红啊。明朝就有红丸案。女人做针线叫女红。生了女儿,藏了一坛子酒,等她破身的时候喝,叫女儿红。”
我说。
“丹参,记住,同学们,记住,丹参,丹参。医大的同学们,少念些英文,少背些单词,什么新东方、托福、GRE,不会死人的,不会影响你们去美国的。多看看医书!即使去了美国,也要靠本事吃饭的。我们当初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什么书都没有,没有《新东方单词》没有小说,没有《收获》杂志,屁也没有。我行李里只带了一本《神经病学》我什么时候都看,想家的时候,想北京的时候,想哭的时候,都看。五年中,我看了十八遍,都背下来了,都神经了,不信你们可以考我,颅脑底部所有直径大于两毫米的孔儿,我都知道通过的是什么神经和血管。你们生在好时候,要学会下死功夫。聪明人加上死功夫,就是人上人了。不信,大内科的王教授,文革的时候什么书都没有,插队只带了一本《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比王教授老的都动不了了,和他一拨儿的或者比他年轻一点的,都没他有学问,王教授顺理成章就是老大了,就是教授了。”
女神经病教授说。
小红告诉过我,她也不会接绣球。别人眼睛瞟她再久,她也不明白别人是什么意思,是问路,是要钱,还是要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说,对于你,这个简单,以后别人再拿眼睛瞟你,如果是男的,眼睛里全是想摸你的小手和铺好白床单的床,如果是女的,眼睛里全是嫉妒。
我成了脑溢血恢复期吗?
没有什么医生来看我了,我头顶天花板上已经只剩下一个吊瓶。有个小女大夫每天下午三点左右来到我的床前,她涂嘴唇,玫瑰红,和她的两坨腮红很配,估计还没有绝经,所以我认定她还不是女教授。她个子不高,她站着问我今天好不好,两个茄子形状的乳房同我的床面平齐,没有下垂的迹象,白大褂罩在外面,乳头的轮廓看不到。阳光从西面的窗户撒进来,再远处的西面是紫禁城太和殿的金顶琉璃瓦。
“97加16是多少?”
小女大夫笑咪咪地问我,她每次都问我同样的问题。她笑的时候,眼睛变窄,鼻子嘬皱起来,鼻子上方的皮肤挤出四五条细细的褶子,那张脸是她身上第三个象茄子的地方,比那两个象茄子的左右乳房还要小一些。
我不知道。她每天都问同样的问题,我还是不知道答案。我估计正确答案在100左右,但是不确定。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
小红在那两个星期里总是说:“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小红平静的时候,我看她的眼睛,象是面对一面巨大而空洞的墙壁。她闭着眼睛胡乱摇头的时候,我看她的乳房,她乳头的轮廓,白大褂也遮不住,像是两只分得很开的大大的眼睛。
这样细的腰,这样巨大的乳房,我常替小红担心,会不会得乳腺囊肿,乳腺癌之类,或者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外科学》教过乳腺癌,得了很麻烦,如果是恶性的,不仅乳房,连附着的胸大肌都统统要切掉,还要做淋巴结清扫。胸大的,最严重的手术后遗症是走路不稳,后部太重,逛街经常一屁股坐在马路上。
小红反复强调,她几乎每三个月都去著名的乳腺外科大夫秦教授那里,被秦教授著名的肉掌摸三分钟,每次都没有问题。秦教授的肉掌能分辨出肿瘤组织还是一般肿块,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准确率比最好的机器还高。自从加里?卡斯帕罗夫下棋输给深蓝之后,在我的认知范围内,秦教授定乳房肿瘤的肉掌和古玩城小崔断古玉年代的肉眼就是人类能蔑视机器捍卫人类尊严的唯一资本了。
我在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不吃饭的时候就想念小红的乳房,除了癌细胞,像小红乳房细胞这样的正常细胞也能如此迅速地不对称生长啊,癌细胞的生长基础在很大程度上一定和正常细胞的生长基础类似。那时我在研究卵巢癌发生理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思想,在当时,世界领先。以此为基础,我培养了很多细胞,杀了很多老鼠和兔子,做了一系列研究和论文,探讨卵巢癌的发生,生长信息的传递网络和异常,发现生生死死,永远纠缠,仿佛爱恨情仇。在思路上,这种对于纠缠的认识,又领先了这个世界好久。在成果上,要是有美国的实验设备和及时的试剂供应,也能领先这个世界好久。在《中华医学》上发表文章之前,我问小红,要不要也署上她的名字,她是这个伟大学术思想的起点,如果是在数学或是物理领域,就可以叫小红定律。小红说,她不是,她的乳房才是这个学术思想的起点,她的乳房没有思想,没有名字,它们是无辜的,叫乳房定律不雅,不用署了。
“97加16是多少?”
小女大夫笑咪咪地问我。
“大夫,您觉得97加16是多少?您问这个问题,是出自什么战略考虑?这样的战略考虑有组织结构的基础支持吗?您的管理团队里,有足够的负责具体运营的人才储备来完成您这种战略构想吗?”
我对自己挺满意,我要是真是个傻子,一定是个聪明的傻子。我在咨询公司的导师C.K.教导我,语缓言迟,多问问题,少硬装聪明抢答问题。“Askingquestionsismuchmorepowerfulthanansweringthem。问问题比回答问题更能显示你的聪明伶俐。”
亨利米勒说,糊涂的时候,操。C.K.说,糊涂的时候,问。C.K.是个精瘦汉子,四十多岁,还没有一点小肚子,一身腱子肉,肚子上八块腹直肌的肌腹被横行的肌腱分得清清楚楚,高尔夫球稳定在80杆以下。他问的问题,好多顶尖的聪明人都回答不出来。比如他问香港某个十大杰出青年,香港街头的小姑娘和深圳街头的小姑娘比,有什么突出的特点?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答不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比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屁股大,平均大17%。你知道为什么呢?”
香港十大杰出青年还是答不出。“因为香港街头的小姑娘都是长期坐办公室的,深圳街头的小姑娘很多是在工厂站着做体力活的。”
C.K.教给我很多类似这样行走江湖的秘技,即使现在我还记得。我老妈和C.K.和辛荑和孔丘和庄周和曾国藩的教育构成了我百分之九十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老妈和司马迁和刘义庆和毛姆构成了百分之九十的文字师承。
“秋先生,请您好好想想,回答我的问题,97加16是多少?”
小女大夫的头发高高盘起来,中间插了一个中华牌2B铅笔,六棱形状,深绿色的底子,墨绿色的竹子,铅笔的一端削了,露出黄色的木头和银黑色的铅芯。她的头发很好看,又黑又多,尽管盘得很紧,发髻还是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显出下垂的姿势。她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啊?
我从来就没搞明白别的女人如何盘起头发,如何盘得一丝不乱,让男人的眼睛顺着看过去,从鬓角看到脑后,在从脑后看到鬓角,心就乱起来。小红的头发总是散下来,小红说,别问她,她也不知道如何盘起来,如果我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其他女的。高中的时候学立体几何,B大的时候学结构化学,仁和医学院学中耳室六个壁的结构,我晚上总做怪梦,梦里全是空间,早上睁开眼仿佛刚坐完过山车,晕。考试能通过,基本是靠背典型习题。所以,我变成傻子之前都想象不出,女人的头发是如何盘起来的,别说现在了,我放弃思考。
“大夫,你给我签个名吧,我记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了。现在傻了,记不起来了。”
签名要用笔,我想象着她抽出发髻里中华2B铅笔,盘起来的头发在一瞬间散开,像兰花一样绽放,然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慢慢坠落,坠到尽头再在反作用力下悠然弹起,如落花一般。其他动物也有好看的毛发,不用香波,找个水塘,弯下腰伸出头,涮涮,就能光彩油亮。公狮子看见母狮子的毛发光彩油亮,会不会在不问姓名,不争得同意的情况下,伸出爪子,从上到下,摸摸母狮子的毛发?
“回答我的问题,97加16是多少?”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夫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说。女大夫在她的本本上记录了些什么,转身摔门出去了,头发还是盘着,她知道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没办法投诉她。
我想念小红。我傻了,她不会逼着我回答97加16是多少。数年前的某两个星期中,她说过,可以为我做一切,就是不能嫁给我。但是,我要是有一天残了傻了,一定让她知道,她就会来陪我,那时候,不管谁已经握着我的手,不管谁已经握着她的手,她都不管,她要握着我的手。我当时非常感动,但是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是个有老婆的贪官,我会更加感动,而且懂得。我半躺在床上,小红烧肉如果握着我的手,我左侧身,我的头枕着小红烧肉的胸,两个乳房如同两堆炉火,方圆几米的范围内,暗无天日,温暖如花房。小红定律发生作用,脑神经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神经支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脑血管壁细胞会呼呼呼地分裂,我的脑袋一定会好的,几天之后就不傻了。
我想念小白,他后来水波不兴地娶了小红。小白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他的外号让给我,名至实归。到那时候,他就搬来SONY的PlayStation教我玩儿,“电脑太麻烦了,你要是真傻了,就不会用了,教也教不会。”
他说。小白还说过,要是有一天我傻了,他就把小红让给我,只有小白痴才能霸占小红烧肉,万事儿都有个平衡,至道中庸,这是天理。到了中国两年之后,小白开始看《幼学琼林》小白说,他会去做小红的父母和他自己父母四个人的游说工作。小红的思想工作就不用做了,她没大主意,你、我还有辛荑同意就好了。
我想念辛荑,他说,我要是傻了,他就重新教我人生的道理。辛荑说,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更理解人生了,教导我的东西,不带一点赘肉,录音整理之后,比《论语》更成体系。
还是傻了好,所有人都对你好,不用装,就是傻。就象上小学的时候,得了病,家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副食店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是你的。
小红烧肉从来不盘头发,老是散开来垂到肩膀。她脑袋太大。“盘起头发来,一个辫子朝天,象李逵。你是不是喜欢脑袋小的姑娘,然后头发盘起来,显得脖子特别长?”
她说。
数年前,我在某两个星期中,每天都问小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跟着我混,做我的相好?”
小红每天都给我类似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秋水你丫别逼我。你给我出去,你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想起来了,我离开小红之前,对小红说的是:“你借我昨天内分泌课的课堂笔记,我马上就走。”
第三章北方饭店,菜刀
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第一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最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最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从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生命、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开辆八八年产的2.8升六缸Buick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树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阳具粗壮的,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我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曲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204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
“哦。”
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the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
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我想,牛屄啊。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字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字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
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那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
我说。小白也没有启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叮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荑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荑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老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荑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
辛荑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荑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
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你到了中国,到了北京,好些东西要学会凑合,尤其是最初几个月,工具不齐,举目无亲,要有创造性。窗台可以当启子,门框可以夹碎核桃,门梁可以当单杠。这个,常住宿舍的都会,辛荑和厚朴都是专家。还有,不管有规定说不让干什么或是让干什么,如果你想干,先小规模干干,看看领导和群众的反应,没事儿,没死太多人,再接着明目张胆地干,中国就是这样改革开放,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富强和民主的。”
“哦。酒淡。”
估计小白没听明白,又喝了一口,然后爬上床,站在靠墙的床沿上,继续将一面美国国旗,用大头钉固定到墙面上。
“嫌淡就多喝。”
“直还是不直?”
小白牵着美国国旗,红红蓝蓝的,星星和条条,很有形式美。
“应该说平还是不平。你要是中文困难,我们可以说英文。”
“平还是不平?”
“平。”
小白的屋子里,一床,一桌子,一书柜,一对沙发,一个独立卫生间,一对小白带来的大箱子,箱子上贴着英文的航班标记:CA986旧金山到北京。我坐在沙发里,对着瓶子喝啤酒,小白爬上爬下,一边从棕熊杯子里喝酒,一边收拾东西。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书名要人扭着脖子从侧面才能看清。走近些,那些书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和我们的书不一样,我们的书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
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八十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男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吴阶平好像也比不上开丰田皇冠车的司机烂仔,女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林巧稚好像也比不上穿露阴毛旗袍的涉外酒店服务员。所以顾爸爸通过一个台湾教授的介绍去了纽约,下了肯尼迪机场,兜里有二十块美金。刚到美国,医生当不成,还要吃饭,顾爸爸就当黑中医郎中。买了一盒银针,看了三天针灸书,八层报纸上扎了一天,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天,顾妈妈胳膊上扎了半天,然后就在纽约下城Bowery街附近的中国城开始扎别人的胳膊。三年后,《世界日报》上管顾爸爸叫神针顾,和包子刘、剃头郭、大奶孙一个等级,店铺开到哪里,哪里就交通拥堵,鸡飞狗跳,治安下降。到了小白长大,看正经东西一眼就犯困,提到玩耍两眼就发亮。顾爸爸觉得自己的种子没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土壤,美国没有挫折教育,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没得过感冒,如果早上爬起来上学念书感到内心挣扎,法律规定需要请心理医生。顾爸爸打包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交到昔日同学王教授手里,说,还是学医容易养活人,要是比我资质差,看一遍记不住,就照着你的方法做,看九遍,要是根本就不看书,就大嘴巴抽他。王大教授说,一定。小白第一次拿针,静脉采血,像是拿着一把二斤沉一尺长的杀猪刀,要被采血的病人还是个老人民警察,刑讯时还多次犯过严刑逼供造成疑犯伤残的错误,看见小白的眼神,说他听见窗外有猪叫听见门外北风吹,死活求周围的护士再关严一点已经关紧的窗户和门。辛荑说,小白别紧张,很简单的,静脉采血就像玩剁刀,和小时候下完雨,在泥地上玩“剁刀切肥肉”一样,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湿土地上画出的肥肉。小白说,他小时候没玩儿过剁刀,他开过卡丁车,他去TangoWoods听过露天音乐会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去超市买肉也是切好冻好在冷冻区放好的。之后实习,小白也出了名,和甘妍一样,被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们重视。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见老教授和大专家,就把表情凝如断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带过去冒充。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继续治疗,病好了还赖着病床不出院,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就把小白带过来,告诉病人,顾大夫明天给你抽血,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还有血气试验,同时在病房里大声说:“顾大夫,你看看,咱们病房的局麻药是不是剩得不多了。”
小白比起顾爸爸,按我老妈的话说,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拨不如一拨,一辈不如一辈,都这样。我的确不如我老妈,我不会说蒙古话,眼神里没有狼的影子,喝不动68度的套马杆酒,喝多了也不会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手举鞭儿向四方,哪里是我的家乡”我们教授也总这样说,他们五八级的不如解放前毕业的,八零级的不如他们五八级的,我们九零级的不如八零级的。另外一个例子是辛荑。辛荑说,他爷爷最棒,最象日本人,解放前在满蒙上的日本军校,从初中开始,连上八年,中文基本忘了,动辄看见太阳就以为是日本旗帜流下眼泪,最无耻的论调是汉唐以后的中国文化精髓都在日本,中国早就异化忘本了,早就没有笑谈生死纵情酒色的大汉豪情了。辛爸爸就差很多,日语水平连爷爷的脚跟都摸不上,但是留仁丹胡,染黄头发,网名小腰向日葵,在MSN上勉强能用日文聊天,还泡上过日本籍寡妇黑木纯子。到了辛荑,只对日本的毛片感兴趣,什么都看,学生,小护士,白领丽人。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禽兽,女的和禽兽,一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一个女的和好几个男的,好几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等等。辛荑说,你看看人家的性幻想能力,不会日文不怪我,小高中生,小护士,小白领干不正经事儿的时候都不说日语,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舔别人的嘴唇,一句话正经话都不说,哼唧。日子久了,辛荑向我诉苦,坏了,我脑子出毛病了,我现在看见医院的护士总想起日本的毛片,护士帽子啊白大褂啊鞋子啊袜子啊在脑海里瞬间就能不见了,然后就剩一个光屁股的护士,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然后舔我的嘴唇。我想了想说,你这样想,咱们医院的护士都是革命同志,都是刘胡兰的后代,都是烈士遗孤,不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看管不管用。
总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孔丘说,尧舜禹的时代,是个异性恋的圣人和同性恋的艺术家遍地走的时代。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现在的角度看就应该是半人半神,从道德品质和身体素质上看,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小白、我、辛荑都是证明。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
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
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骚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中文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好久不说了,生硬。”
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看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三十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还是五音不全,还是对音乐充满敬畏但是一窍不通,对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她们面前充满自卑感。我无限羡慕那些精于口哨唱歌弹琴跳舞的优雅男生,趁热儿吃碗卤煮火烧,坐在琴凳前,打开钢琴盖儿,一首门德尔松的小夜曲,地板立刻变成祥云,姑娘立刻变成公主,手指产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长,直接了当地解开公主灵魂的胸罩和底裤,集中于敏感点反复撩拨。再后来,我姐姐生了个儿子,他继承了我修长的手指。加州湾区的房子大,我姐姐要给我外甥买个钢琴。我老妈说,还是买两把菜刀吧,再买一块案板,一手一把菜刀,也能敲打,也练手,剁猪肉,剁韭菜,实用,省钱。我外甥喊,我要菜刀,我要菜刀,我不要钢琴。我姐姐恶狠狠看了我老妈一眼。
“这里生活还算方便。”
我开始介绍,“大华电影院北边有个奥之光超市,吃喝拉撒的小东西都有,就在你住的这个酒店斜对面。穿的,去秀水市场,各种假名牌都有,便宜,偶尔还能找着真货。来料加工,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一百件按合同运到国外,剩两件流入国内,来到秀水。这种真货,辛荑和魏妍都会认,魏妍更会砍价钱,让她陪你去,不吃亏。但是买完衣服,她会暗示你,请她吃法国大磨坊的面包,秀水边上就有一家店。东单街上也有很多小店,你喜欢可以逛。辛荑说,晚上七、八点钟逛最好,白领姑娘们都下班了,手拉手逛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但是你别像辛荑一样,从正面盯着人家看太久,小心姑娘喊,臭流氓。那样警察就会出来,你美国护照不及时亮出来,就可能被带到派出所。你可以从背后看,按辛荑的话说,看头发,看肩膀,看屁股,看小腿,没人管,而且,背影好看的比前脸好看的女生多很多。住在医院附近,两点最好,一,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烧得最早最足。二,吃的方便,总要给手术大夫预备吃的,食堂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有饭。医科院基础所的食堂,十点钟有馄饨,猪肉大葱,好吃。厚朴有私藏的紫菜和虾皮,我们可以一起抢,放在馄饨汤里。不要怕他叫,杜仲的嗓子比厚朴大多了。厚朴要叫,杜仲会喊,厚朴,你吵什么吵,再吵打死你。要玩儿,到我们宿舍来,基础所六楼,你要快点学会麻将。九号院可以打网球,仁和医院的各个天井里都可以打羽毛球。”
“听你说,辛荑是不是个坏人。”
小白问。
“辛荑是个好人。”
我回答。
啤酒走肾,我去小白房里的洗手间。妈的,小白的洗手间可真大,足有十几平方米,可以横着尿、竖着尿、转一圈然后接着尿。我看着尿液溅出一层厚厚的泡沫,比啤酒的泡沫还厚,我想,啤酒是为什么啊,进入身体又出去?
我是倒尿盆长大的。我们整个儿一个胡同的一百多人,共用一个十平方米的厕所。我做饭糊锅,洗碗碎碟子,扫地留灰。我老妈说,尿盆总会倒吧?倒不干净,留着明天再倒。从此,倒尿盆成了我唯一的责任。我端着五升装的尿盆,尿盆是搪瓷的,外壁上印三条巨大的金鱼,盖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我穿过巨大的杂院,我躲过自行车,我闪开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我疾走到胡同口,我看到厕所附近被屎尿滋润的草木茁壮成长,我掀开尿盆盖,我看见厕所墙上粉笔重彩二十四个字“天冷地面结冰,大小便要入坑,防止地滑摔倒,讲卫生又文明”我将尿液急速而稳定地倾倒进大便池,我尽量不溅到旁边蹲着看昨天《北京晚报》、坚持不懈、默默大便的刘大爷,我退出身儿来,我长吸一口气。所有活动,我都在一口气内完成,从小到大,我其实并不知道尿盆的味儿。后来,我发现我肺活量极大,4500毫升,长跑耐力好,3000米从来不觉得憋气。我还发现我嗅觉不灵敏,和公共厕所比较,每个姑娘在我的鼻子里都是香香的。这些都是从小倒尿盆的好处。
在小白十几平方米的洗手间里,没有发现拿着《北京晚报》的大爷,我自由自在地小便,然后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进裤裆。我想起在厕所里看《北京晚报》的刘大爷,他总是坚持看完一整张报纸,撕下他认为文气盎然可喜应该保留或者给小孙子们看的好文章,我学着辛荑归纳总结了一下,我和小白最大的区别,就是五升装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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