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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石决明,JJ舞厅
在医学院的后半截,在决定要争取去美国实地考察资本主义腐朽没落之前,在手术前刮阴毛备皮和手术中拉钩子抻皮之外,我和辛荑的时间和金钱差不多都花在吃小馆和喝大酒上。
我们住宿舍象征性地每年交五十块钱,一间十平米的房间,六个博士生,三个上下铺,一个脸盆架子,一墙钉子,杂物堆挂挤塞在任何人类或者鼠类能找到的空间,蟑螂在人类和鼠类不能利用的空间里穿行,晚上累了,就睡在我的褥子和床框之间,睡在我和辛荑之间。蟑螂们前半夜随处大小便,产出物随风飘落,然后听到辛荑梦里磨牙的声音。他们后半宿夜起彷徨,常常三五成群走过我的脸。我在墙上贴了黄芪写的行草“行苦”杜仲这个没文化的总念成“苦行”黄芪写的时候啤酒已经喝肿了,“行”字最后一笔被拉得很长,长得没有头地绝望。这几个人从来没想,再过三十年,中央领导人的小命就掌握在这几个人手里。所以,当我姐姐说她要在美国换个大房子,至少要四间卧室,她自己一间,老妈和老爸各一间,老妈提供的理由包括,她天生敏感睡得很轻老爸夜里翻身吐痰抽烟磨牙打呼噜她天生多病看到老爸常常想到彼此人生观如此悬殊诱发心脏房颤室颤同时老爸还有脚气和神经性皮炎她天生肥胖基因到了美国有了吃的很快逼近二百斤老爸不到一百斤万一翻身压死了他属于意外杀人,我7岁的外甥自己一间,我姐姐提供的理由是,他要上小学了,他的脖子长得可快了,我老妈纵论邻里矛盾的时候,他伸长了脖子往别人家里看,眼睛能高过窗台,他要有他自己的空间,发育他自己的灵魂和自我,养他的千古万里浩然之气。想起我六个人十平米的宿舍,我觉得我老妈和我姐姐讲的一定是抹香鲸的语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钱。宿舍在东单和王府井之间,和大华影院、奥之光超市、东单体育场,东单公园、王府井百货大楼等等的直线距离都在二百米之内。在北京这个大而无当、从来就不是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设计建造的城市里,属于少有的安静丰富。辛荑家的一间破平房在美术馆北边,顺风的时候,憋着泡尿,从仁和医学院五号院西门出发,急走几分钟就到。我从小时候住的平房就够破了,我们六个人十平方米一间宿舍就够挤了,第一次看到辛荑家的房子还是感叹人类忍耐苦难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隶制存在的可能。我家不住平房了,换了几处,最后搬到了垂杨柳。如果需要回去,我从宿舍走到东单公园,做四十一路汽车,两毛钱到家。
辛荑在穿衣戴帽上,没有来自女友的任何压力。辛荑第一个女友女工秀芳看辛荑基本是仰视,基本只看辛荑锁骨以上,辛荑下六分之五穿什么无所谓。辛荑第二个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环内长大,看习惯了军装逛荡着和片儿鞋提拉着的混混。我们军训时候发了五套军装,正装上挂塑料镀金扣子和血红肩章,镀金扣子比金牙还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战和训练用的作训服还是和抗美援朝时候的军装很象,辛荑常常穿着它,产生医学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另类搭配的诡异气质。小翠看着辛荑身上的作训服眼睛就发蓝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红晕湿脸颊。我和厚朴和杜仲都从心底里喜欢小翠,我们把我们的作训服都给了辛荑,这样,他将来十年,无论胖瘦都有的穿,我们也有机会看小翠眼睛里的蓝光。辛荑现任女友“妖刀”强调精神,心眼遥望美国和未来,心火昂扬,青布衣裳。清汤挂面的头发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仿佛黑白资料片里抗战时期在延安的江青。只要辛荑的阳具包裹在路人视线之外,“妖刀”就没意见,所以辛荑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两百块钱。现在进入实习期,白天白大褂,夜里作训服,基本不用钱。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识,四岁分得出女孩好看还是难看,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抱怨我老妈,总有用最少的金钱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窝瓜这类北方植物的倾向。三十岁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动推子剃平头,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妈金钱投入。我老妈的观点是:“靠,穿那么好看干什么?你不是说肚子里有书放屁都是荷花香、长痔疮都是莲花开放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十一岁就要五十八块钱买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诗》那时候,我一个月才挣四十八块啊。你当时可以选啊,买五十六条内裤还是二十八本唐诗。”
我哥淡然玄远,他是我接触的真实生活里,交过最多女朋友的人。我伸出左右手,数不过来。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磕了药一样,全国性强迫性欣快症,大家纵极想象,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够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但有心室最隐秘的角落,隐约觉得,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电影里,英雄两种表情,阳具被电击后那种二十四小时抹不去的灿烂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时内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愤,后种表情多数只用在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身上的。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鬓角、络腮胡子。一部叫《追捕》的日本电影在中国红了,里面的杜丘和高仓健,大鬓角、络腮胡子,皮下肉里和我哥一样淡然玄远,我哥穿上风衣就是杜邱,穿上内裤就是高仓健。我哥这种长相,成了时尚。他当导游,吃饭不用钱,带客人去餐厅吃饭,餐厅还给我哥钱。他的钱都用在行头上。
每过几个月,我老妈就问我哥:“钱都哪里去了?”
我哥总是对这个问题很气愤:“钱都哪里去了?那你说,几个月前的空气哪里去了?几个月来的粮食都哪里去了?这几个月的青春都哪里去了?”
在之前和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我哥境遇如何,他总是摆脱不了和我老妈的头脑激荡和言语相残,任何需要拿出大笔现金的时候,他总是要仰仗我老妈。我哥最低落的时候,象总结革命老干部一样总结老妈:没有生活乐趣,酷喜斗争,贪婪无度。我哥说,他们俩的恩怨只有其中一个死了才能了断。我老妈最低落的时候,还是动之以情,就是看着我哥的眼睛说,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块东西。还不管用,就晓之以理,问,你怎么出门不让车撞死?你怎么不去北京站卧轨?你怎么不去我家,门后有半瓶没过期的敌敌畏,你可以都喝了?这些都不管用了,最后的最后,我老妈说三个字,还我钱。
我哥各届女友用她们的美学偏好指导我哥买行头,我哥每换一届女友,我就多了几套一两年前曾经非常时髦非常昂贵的衣裳,其中包括一条周润发在《上海滩》里那种白色羊绒围巾。十多年后,我哥开始成套继承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一两年前最先进的,比如二零零六年用IBMThinkpadT41和诺基亚Communicator9500。
我哥想不开的时候,说:“北京风沙太大,干得尿都撒不出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比上,我们不如老妈老爸,他们无成本养儿育女,国家福利分房子,还有劳保。比下,我们不如你们,没有赶上四人帮,有前途,没被耽误。这些都是报应。”
我说:“我六岁偷看你抄在日记本里的港台靡靡之音,‘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把我想成变了样。我不怪你会这么想,换了自己也一样’,十岁的时候,读两千年前的诗,三十岁以前穿你以前的衣裳,这是传承。”
在原来没有小白和王大师兄的时候,我们有钱的时候去燕雀楼之类街边小馆,没钱的时候去吃朝内南小街街边小摊的京东肉饼,有钱没钱都喝普通五星啤酒和普通燕京啤酒。王大师兄早小白两年回到仁和医大,一整身白肉和一皮夹子绿色美金,一块美金比我们一块钱人民币大十倍,十块美金比我们十块人民币大十倍,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服了,认定美国的确是个该去的好地方。王大师兄刚来的三个月,我们从南到北,从东单北大街南口吃到地坛公园,又从西到东,从鼓楼东大街吃到东直门。有了王大之后,我才知道了东来顺、翠华楼和东兴楼里面到底有没有厕所,才知道了不是普通的燕京啤酒是什么滋味。
“王大,你说普通燕京和精品燕京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没问辛荑,他倒尿盆的历史比我还漫长,和我一样没有这方面的幼功。
“价钱不一样,差好几倍呢。还有,商标不一样,精品燕京,酒标烫着金边呢。还有,口碑不一样,你看点菜的时候,小姐一个劲儿说精品好。还有,精品的泡沫多,倒小半杯,出半杯泡沫,尿蛋白含量老高似的。”
王大说。
我基本认定,不管王大后天的实验室修为有多深,少年时代也是倒尿盆长大的。
“都是骗钱的。”
辛荑说,“总要人为区别一下,否则如何多要钱?学医不要学傻了,以为人都一个样,即使脱了裤子也不一样。说实在的,你说,鱼翅和粉丝有什么区别?龙虾刺身和粉皮有什么区别?燕窝和鼻涕浆糊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唯一有些独特的,应该是鲍鱼。”
“什么独特?”
B大上无脊椎动物学实验的时候解剖过鲍鱼,耳朵似的贝壳,贝壳上一排九孔,学名叫石决明。
“鲍鱼是最象屄的肉。”
辛荑说。
我始终没有改变我在信阳陆军学院对辛荑形成的看法,辛荑的流氓都在一张嘴上。他常年睡在我下铺,真正的流氓不可能有那样彻朗宝玉的睡像。医院供暖期超长,辛荑常年裸睡。人脏,床铺也脏,但是两种不同的脏,产生不同的色彩,一个清晰的人形印在辛荑的床铺上。凭着这个人形,我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睡像:头面墙,微垂,枕左手,基本不流口水,肚子微坠,肚脐比下巴低,膝收起,大小腿呈九十度,右臂搭身体右侧,一晚上全身基本不动。这个人形长久戳在我脑海里,时间冲刷不掉,过了很久用天眼看过去,仿佛看着新挖开的古墓:内壁长108-186公分,宽24-32公分,系石板立置砌成女性墓。头向正西,头部马蹄状束发玉箍,胸前一对玉雕猪龙。在朝内南小街街边的京东肉饼店,我和辛荑和小白坐在层叠至屋顶的啤酒箱旁边,街北十五米外是汽油桶改的烙饼炉子。辛荑看着街道旁边凭空而起的板楼,说,他小时候,跑步最慢,家周围大单位盖楼房,街上的混混儿没见过一家一户的厕所,在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带领下,窜上快盖完了的楼房,跑进一家家厕所。抽水马桶的水箱都在头顶,控制水流的绳子垂下来,末端是葫芦形的坠子。混混儿一把扯下葫芦坠子,跑得最快的混混儿扯得最多,多到觉得没用还是都揣在怀里,辛荑跑在最后,跑了一下午,一个葫芦坠子都没抢到。辛荑还说,在那片板楼的地下室,在人住进去之前,男女混混儿常去鬼混,他站岗。跑得最快的混混儿给他一瓶五星白牌啤酒,说,不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砸人的,是有人过来就摔在地上,听响,报警。站在门口,辛荑听见俩喇叭录音机,“美酒加咖啡”手碰吉他,吉他碰酒瓶,酒瓶碰酒瓶,酒瓶碰墙,肉碰墙,肉碰肉。辛荑说,一直在等那个跑得最快的混混儿出来,对他说,轮到你了,但是一直没有。“后来?后来也没轮到我。后来我拎着那瓶啤酒回家,酒瓶盖儿都没启开,天上有月亮,酒瓶盖大小。后来,又过了两周,下午,还上课呢,初中的班主任让我去她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警察,然后我就被带走了。派出所里,我看见了那个女混混儿,眼睛还是亮的,但是没神儿了,皮肤还是白白的,但是皱了。一个警察问,那天地下室里有他吗,看仔细了,仔细看。那个女的看着我,看了足足三天,三个月,三年,三十年。然后说,没有。后来,警察让我回去了,让我自己和班主任说,认错人了。后来,那学期我没评上三好学生。后来,我高中考上了四中。”
后来,王大师兄不再拉我们吃高级饭馆了。“理由很多,第一,我钱花得太快了,你们麻将又打得太小,一晚上赢不了一百块,我也不一定每次都赢,我有出没进,我老婆在美国查得到我的账户,她有意见了,认为我在北京有其他女人了,比她年轻的,比她现在漂亮的。第二,我太胖了,我超过二百斤了,我血糖也超标了,我老婆说,如果再超百分之十,过了能被十五开平方的二百二十五,就不见我了,更别说做别的了。我老婆说,如果我再胖,我的鸡鸡都被我肚皮孵住了,肚皮比包皮厚多了,小鸡鸡硬了也出不了头,想做也做不了了。第三,我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了,我要毕业,然后回美国当校医,我不能草菅人命,我不能砸了仁和这个牌子。”
后来,王大师兄爱上了蹦迪。王大师兄开始穿皮鞋,周一到周五,值完班,脱了白大褂,食堂喝碗馄饨,铆进夏利出租车后座,就去小西天的JJ,全场飞旋。在不带我们出去喝酒之后的三个月时间,听小护士说,王大师兄有了个外号,JJ安禄山。虽然更结实了,体重却没有因为跳舞降低到二百斤一下。王大师兄蹦迪完,吃夜宵。一个人的时候,吃东单上的街边小馆和京东肉饼,如果蹦迪的时候带着有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吃一个叫雪苑的上海馆子。我在东单街上仰头见过,王大师兄一边吃一边挥舞着他柔弱无骨的大肉手,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或者体型娇小但是年纪不小的老女大夫,面积基本上不到王大师兄的四分之一,体积不到八分之一,微笑着坐在对面听着,王大师兄的肉身和肉手占据了雪苑临街所有面积的一半,仿佛拉下了一半的巨幅窗帘。
后来,王大师兄改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周末交友会场,王大师兄基本都不带身边的小女护士或者小女大夫,但是也穿皮鞋。他教育我和辛荑和厚朴,他到了岁数,现在越来越喜欢俗气的女孩,二十岁上下啊,认识的汉字不超过一千个,常说的汉字不过五百个,会写的汉字少于两百个,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包个柜台,比仁和医大的女大夫女护士女学生强多了,小动物、小树木一样简单,更纯粹,更容易好看。他和我说,劳动人民文化宫集体交友的人都站在享殿外巨大的平台上,那个享殿比太和殿还高,站在平台上看得到准备祭祖用品的井亭、神厨、神库。男男女女在平台上各自扎堆,男的多,女的少,所以往往女的立在圆心,男的围成一圈,轮流介绍自己的情况,谈成绩谈理想谈人生谈工作谈学习谈最近的国家大事。会场的喇叭反复放“一把金梭和一把银梭,交给你来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但是不许唱歌跳舞,所以每个男的都从脚踝发力到喉咙使劲儿说。王大师兄站在旁边,基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即使轮到他,他刚说,“我是个医生”下一个男的马上接着,“我也是一个医生,我行医五年多了现在是三甲医院主治医年底很有可能提副教授我是放射科的但是别担心我受辐射不多有带薪假穿铁裤衩不影响生育有科学证明发表在上一期《自然》杂志上。”
王大师兄说,唯一有一次,一个女的跑过来,说,我盯你好久了,这么多人,就数你老实,有诚意。我老实跟你说,我离过婚,有一个小孩儿,虽然我显得小,但是三十多了,你的情况呢?
后来,小白来了。
第十章翠鱼水煮,七种液体
我问小白,当他站在东单街头,兜里揣着厚实的黑皮钱包,里面塞肿墨绿色的美金和七张不同品种花花绿绿的信用卡,他是不是感觉如同带着一把装满子弹的五四式手枪,站在两千五百年前燕国首都蓟的中心广场,想谁就是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阳具象革命英雄纪念碑一样洁白俊朗高大明亮,昼夜挺直。
小白说:“呵呵,呵呵。”
我是在我老姐的钱包里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美国绿卡,其实绿卡不是绿的,是深棕色的,印着我老姐的照片,比较真实的那种。我是在小白的钱包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张信用卡,花花绿绿金光银光,好看,我一张卡也没有,我有个工商银行的纸存折,在银行营业部打印流水单,从来没见过大于一百的数字。小白将信用卡一张张从钱包里拿出来,然后一张张告诉我:“这张是花旗银行的VISA卡,跑到哪儿的大商店大酒楼都能用。这张是美洲银行的MASTER卡,也是跑到哪儿的大商店大酒楼都能用。他们常常在不同时候举行不同的促销活动,所以两张都要有,占两边的便宜。这张是Discover卡,基本到哪儿都不能用,但是你自己可以挑卡片的图案,比如美国国旗啊、圣诞老人啊、你喜欢的美女啊,你妈妈你爸爸你女朋友的照片啊,而且一旦能用,每花一百块美金它返还给你几个美分现金,关键是,你一旦申请到了,就没有办法退,你打电话过去,普通接线员不能受理,她们给你转到客户经理,你至少要等半个小时,然后才能和客户经理说话,客户经理通常都是印度人,通常她说话你听不懂,通常她会解释这个卡的各种好处,警告你如果退卡,男的有得阴茎癌的危险,女的有得阴道炎的危险,说话方式和你和辛荑很象,如果你继续坚持一定要退,三秒钟沉默,电话就断掉了,我打算管小红要张她的艺术照,做成DISCOVER卡,放在钱包里,反正退不掉,就当压塑照片用。这张是VISA和西北航空公司的联名卡,你消费刷卡,同时可以积累航空里程,里程多了,你可以换一张免费机票,但是一般来说,你忍住不刷卡省下的钱足够买一百张机票。这张是DINER’SCLUB的卡,吃饭用的,去餐馆,特别高级的餐馆,没有这张卡不让进门,但是实际上,基本没用,你手上攥着美金,基本都让你进去。这张是Barns&Noble书店和MASTER的联名卡,有了这张卡,可以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看书,没有人有权力赶你走。这张卡是AmericanExpress卡,有个战士戴个头盔,世界上最早的信用卡,最初都是给最富有的人,拿出来的时候,周围知道这个背景的人都会用另外一只眼睛看你。后来AmericanExpress出了一个子品牌Optima,开始发给青年人。我这张是正牌AmericanExpress卡,我爸爸的附属卡,也就是说我花钱,他需要每月月初付账,我不用管,呵呵。”
我想起老流氓孔建国,他有个大本子,土灰色,封面红字“工作手册”下面两道红线,可以填名字或者日期或者课目。孔建国的本子里夹了七张女人的照片,大小各异,孔建国号称都和他有关系,让我和刘京伟和张国栋以后在街面上遇见,不要上手,毕竟曾经是师娘。孔建国有次一张一张讲过来,用了很少的词汇:“这个,清通,敢睡,忘忧。这个,简要,屄紧,事少。这个,话痨,速湿,会叫。这个,另类,发黑,口好。这个,大气,腿细,毛密。这个,聪明,腰细,反插。这个,卓朗,臀撅,耐久。”
对于我,孔建国的话比小白的话,好懂多了。我还想起柳青,是柳青第一次教导我如何喝红酒。我们已经隔了很久没有见面,柳青穿了套男式西装,盘着的头发散下来,比两年前削短了很多,侧身站在七楼自习教室的门口,隔了半分钟,我抬眼看见。柳青说:“出差到香港,在太子大厦找老裁缝做了一身西装,穿上之后觉得半男半女但是很帅,忽然想起你。既然穿了西装,去吃西餐吧,还有另外一个朋友也去。”
我们去了东厂胡同附近一个叫凯旋门的法国餐厅,端盘子的都是男的,柳青教导我说,高级西餐馆子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端盘子的都是男的,更高级的西餐馆子,端盘子的都是“玻璃”我点头,反正我不懂,柳青说什么就是什么。柳青那个朋友也点头,他也穿了西装,不象男的也不象女的,象个胖子。我们互相介绍,我说我是学医的,妇科。他说,他懂,呵呵。他说他是做商业的,文化投资,儒商。我说,不懂。他说,他原来是做林业的,后来商业运作成功转型到能源领域,后来全球大势和中国经济持续稳定提升,他很快完成了原始积累,很快挣了没数的钱,很快体会到了中年危机:知道了自己的斤两,这辈子,知道有些东西一定做不到,比如比比尔盖茨还富,已经绝望,有些东西一定做得到,比如捣鼓捣鼓挣几个亿,但是已经做过了,已经不再刺激,之后三四十年做什么?到五台山睡了三天之后,离婚之后,决定做文化,文化是最没有止境的东西,手机链上拴块玉,决定做新中国第一代儒商。柳青说,更通俗易懂的版本是这样的,儒商原来是山西的,他爸和他叔叔穷得共用一个女人,他原来承包了村边上的两个山头,打算种山楂果树,一镐头下去挖出了煤,就做了运煤的,钱很快堆起来,不想让人看死他是个挖煤的,又喜欢小明星,雇了两个没进成投资银行和咨询公司的MBA和两个过气导演,开了一个投资公司,报亭天天读文学杂志看哪个小说可以拍电影电视剧,八大艺术院校附近到处看哪个姑娘可以拉来培养成明星。那个朋友说:“呵呵,是啊是啊,最难的培养一个民族的精神,有了钱不一定有文化,但是有了文化,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有了长期的希望和基础。最近有个写东西,说写了个八十集电视连续剧,说这是第一季,如果投资拍,一定火,火了之后,观众逼着,连着拍八十季,推着进世界纪录。还说女主角都找好了,他女朋友。我看了剧本,够神的,深情。女的说,你如果不信,我把心给你掏出来。男的说,不信。女的扒开乳房和肋骨就把心掏出来了,带着血在跳动,真是牛屄啊,我真服了。那个女主角候选,大方极了,在天安门前,我说,做了梦露,二话不说就撩裙子,这么敬业,能拍不好吗?我真服了。但是最后,他们漏馅了,露怯了,他们说,保证挣钱,我说,靠,骗谁啊,保证挣钱我拍什么啊,我们是做文化投资的啊,我是儒商啊!”
凯旋门餐厅的酒单法文英文双语,法文我一个都不认识,英文每个字母都认识,合在一起,一个词都不认识。柳青教导我,中国产的红酒,都是垃圾,越有名气,越垃圾,垃圾场的面积巨大而已,然后挑了瓶澳洲的红酒,说,新世界的酒,物超所值。男服务员戴了个眼镜,当着我们面儿麻利地拧开软木塞子,给瓶子围了块深红色的抹布,单独给柳青面前的杯子倒了一口,柳青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夹住杯底,倾斜酒杯,衬着她的白衬衣坐袖口,看酒的颜色,轻轻摇晃,那口红酒上下浮动,在杯壁留下微微鼓起的暗红色,观察杯壁上的痕迹,鼻子插进杯口,顿五秒,拔出,深深一口进嘴,漱口,并不出声,停五秒,目微合做陶醉状,大口咽下,闭目做更陶醉状,最后说一声,好,于是男服务员给我们依次倒酒。等男服务员走了,柳青一一教导,每个动作的目的,看什么,听什么,闻什么,舌头尖、侧、根各品尝和触摸什么,说闭上眼睛,尝到蓝莓、红莓、黑莓的味道,闻到雨后澳大利亚森林的松柏香,说,这是功夫,她花钱、花时间学来的,现在免费教给我们两个。在全过程中,儒商朋友一直半张着嘴、鼻毛闪烁,我一直大睁着眼、睫毛闪烁,仿佛在《检验学》课上听老师讲如何在不同肋骨间隙听病人的心音,如果病人乳房太大妨碍听音如何拨挪到一边。喝之前,我问柳青,如果她对男服务员不说好,这瓶开了的酒还算我们钱吗?是不是男服务员晚上下班自己喝了?柳青问我,她穿西装好看吗,说,如果我觉得好看,她就再去做两套。我说,不懂啊。儒商朋友说,好看,好看。永井荷风说,男人的人生,三乐,读书,妇人,饮酒。你每期《收获》都看,品红酒,又是这样美丽的女人,人生三乐合一啊。我看了那个男服务员一眼,那个男服务员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干什么的,我估计他不明白我是干什么的。
“你一美金在中国当十块钱人民币花,而在美国,一美金买不了一块钱人民币在中国能买的东西,举例说吧,帮助你理解,你一百美金在美国睡不了一个姑娘,但是在中国你可以睡十个姑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阳具毫无道理地长得了十倍?”
小白说:“呵呵,呵呵。”
小白揣着他装着七张信用卡和上千美金的钱包走在东单的马路上,我和辛荑一左一右稍稍靠后保护着小白,想象着书包里藏着的菜刀嘹亮,想象着我们在护送一个刚从支行出来的分行提款员,周围胡同里或许会窜出来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于是决定来抢银行的四川民工。小红再稍稍靠后,左手挽我右臂,右手挽辛荑左臂,我们四个,菱形行进,到处吃喝。有一次我穿了一件我哥前两年穿的短风衣,搭骻,浅黄布料,古铜色灯心绒领子,小红也有一件相同款式的,小红说,我们俩穿一样的衣服,所以是一对,所以要走在一起。然后左手就挎住我的右臂,停五秒,说,需要平衡,我要两个帅哥,然后右手就挎住辛荑的左臂,然后我们就形成了这个菱形。以后,小白也买了一件一样款式的短风衣,我基本不穿那件短风衣了,这个菱形还是没有变,还是小红左边挎着我,右边挎着辛荑,小红说,制度形成之后就要长期执行,五十年不变。三年后我在美国学MBA,才知道,这叫先鸡优势(Firstmoveradvantage)小白和王大师兄不同。王大师兄和刘京伟类似,一生中需要牛屄滋养心灵。如果在没有人类的史前时代,如果刘京伟是头狮子,他一定要做狮子王,四足着地,屹立于山巅,下面是仰望着他的狮群,他的爪子最锋利,他两眼看天空,天空上有月亮,阳具在两腿间肿胀,他的阳具最茁壮。周围是几只母狮子,是狮群中面孔最美丽身材最好屄最紧的,她们看着他,他会不会碰她们,一点都不重要。即使在下一秒钟,他失足摔死、站得太高被雷劈死、被奸臣狮子毒死,一点都不重要。王大师兄如果是头狮子,他一定用树枝和死老鹰的羽毛发明一对翅膀,和自己的胸肌有机缝合,青玉璧涂上荧光粉镶在头顶,从山巅飞起,成为第一个鸟狮。下面全是看着他的眼睛,在那些眼睛看来,他和月亮一样高,一样亮。如果小白是头狮子,他一定站在水边或者树后,眼神纯净,用余光端详他唯一喜欢的那只母狮子,他伸出前肢,收起爪子,用前掌中心的肉垫慢慢抚摸母狮子的毛发,从头到尾,摸一次就好,他的小鸡鸡就可以硬起来,就会永远记住。
这种差别也体现在找馆子上,小白不去金壁辉煌除了鲍翅之外什么都不会做的地方。如果有一百块能吃好的地方,就不去一百一十块才能吃好的地方,金额计算包括来回夏利出租车费用。北京很大,我和辛荑长在东城和朝阳区,我们觉得丰台是河北,海淀是乡下,西城是肚脐上划小叉装二屄。小白的到来打破了我们狭隘的地域观念,他第一个发掘出来的物超所值的地方是西城区阜城门西北角的四川大厦。自助任食,人民币五十八元一位,大冬天竟然有新鲜的三纹鱼刺身,据说还是挪威飞来的!但是四川大厦偌大一个二楼大厅,三十多张大桌子,菜台上装三纹鱼的盘子只有一个,盘子的大小只有八寸,盘子每三十分钟才上一次。盘子底儿铺冰块,冰块上铺保鲜膜,保鲜膜上码放麻将牌大小、半厘米厚薄的橙黄色三纹鱼片,夹鱼片的半尺长夹子一扫,半盘子就没了。
我们的优势是时间。下午四点上完第二节《药理学》我们四个拦截个夏利,扬帆向四川大厦出发。四点半之前,北京哪条路都不太堵,穿五四大街,景山前街,过故宫东西两个角楼,贯阜城门内大街,我们一定在五点前到达。这个时候,后厨和前厅服务员刚睡起来,做晚饭前准备,要到五点三十分,二楼大厅才会开放,要到六点,吃的才会上来。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四个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还没到下班时间,自行车还不多,各种车辆或快或慢开过去,没什么风,云彩慢慢地飘,比自行车还慢,除了公共汽车,包括云彩,也不知道都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来来去去都是为了什么。三五个百无聊赖的老头老太太带着三五个无赖模样的孙子孙女在不大的草坪上反复践踏,秋天了,银杏叶子黄了,只有些最皮实的串红和月季之类的花还开着,无赖孙子伸手去掐,老头阻止:“警察抓你!”
孙子停住掐了一半的手,鼻涕流出一半,吓得不继续流淌,老太微笑:“骗你的,这附近没警察,掐吧,掐吧。”
孙子乐了,鼻涕完全流出来,下端是粘稠的,上端是清亮透明的。一两个中年男子在放风筝,尽管风不大,他们的风筝飞得老高,比云彩高,比吹着流氓口哨呼啸而过的鸽子高。那时候,我除了到河南信阳军训,其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那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固执地认为,北京最好的蓝天是世界上最蓝的,又高又蓝,那种高那种蓝独一无二,比后来到过的云南、西藏、古巴的天还要蓝,比绿松石、天湖石、蓝宝石还要蓝。我同样固执地认为,小红的奶是最好的,比它挺拔一些的比它短小矮钝太多,比它肥大一些的比它呆傻痴苶太多。在之后的岁月里,这点对于秋天蓝天和小红乳房的记忆,从自然和人文两方面支撑我的信念,帮我抵挡了无数对于北京谩骂。草在风里摇摆,最黄的银杏叶子落下来。我想,如果在石器时代,我们四个土人穿着草裙遮挡私处,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其他土人烤熟野猪,一阵风出来,小红的草裙挡不住她的乳房,我们三个眼睛都红了,腰下都硬了,按照当时的行事习惯,应该如何处理?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排队,一个一个来,谁排前面靠抓阄决定。第二种,三个人往死里打,打死一个,打跑一个,剩下的一个就和早就等烦了的小红走进树林。第三种,三个人用三头野猪换一块玉琮,让小红双手捧在双乳之间,小红就做了部落的女神,谁不同意就打死谁。无论哪种可能,都不会象现在这样,小红完美的乳房就在两米开外,三个人安静地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北京的蓝天。
辛荑常常利用三纹鱼之前这三十多分钟逼迫我们考虑人生规划:“咱们今年是大学六年级了,哇靠,再长的大学,再过两年也不得不毕业了,咱们讨论一下,毕业的出路是什么,有哪些可能的选择?第一类选择,当医生。第二类选择,做研究。第三类选择,和生物和医学都无关,比如学MBA、学计算机等等。第一类中,又有三个变种,留在仁和当医生,去国内其他地方当医生,去美国当医生。第三类也有两个变种,和生物和医学彻底不沾边的,比如投资银行方向的MBA,还有沾点边的,比如生物信息学、医院管理等等。很复杂的,这还没完,另一个变量是学校名气,上哈佛之类的名校还是一般学校。以咱们的背景,除了小白,最诱人的选择最不可能,比如直接去美国当医生,去麻省总院,我们没有绿卡,没有工作许可,不能直接当。但是,又不是绝对不可能,有个变种是结婚,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婚,然后移民到美国。小红最有条件,但是我和秋水都不答应,所以小红你自己也不要随便答应。”
如果天气好,风不大,辛荑可以一边思考一边忧虑一边谈这些关于明天的变种,一天一夜,再一天再一夜。小红对辛荑说,求求你,别说了,你想好了,告诉我该如何做就好了。辛荑说,好啊,三纹鱼开门了。
我们抢占靠三纹鱼八寸盘子最近的桌子,重新安排四个人的椅子,充分妨碍其他桌子的人靠近鱼盘。服务员端着三纹鱼盘子走过来,我们三个男的脸皮薄,一左一右一后,从三个方向挡住其他要靠近鱼盘的人,小红把着鱼片夹子在服务员前面,服务员进一步,小红就退一步,就等鱼盘放在菜台上的那一瞬间,右手快攻,鱼片夹子横扫过去,两下之后,盘子百分之八十就是我们的了,然后在慢慢调芥末和日本酱油,然后在慢慢吃,等待半小时之后,下一盘子三纹鱼的到来。分工是小红选的,她说,她近视,看得见三纹鱼片,看不见别人鄙视她的眼神,她说,男人在外面,要撑住门面,有面子。过了两年多之后,我们毕业前夕照集体照,三十人中间,我们四个的眼睛闪闪发亮,是整张照片上光芒最盛大的八个高光小点,我戴着眼镜也遮挡不住。辛荑说,都是因为那时候一周一次三纹鱼刺身任吃的结果。
小白进一步带领我们发现北京做为伟大祖国首都的好处,比如各个省市都在北京有办事处,每个办事处的餐厅里都有最正宗的地方菜肴。离东单不远,从新开胡同往东,国家旅游局北面,我们发掘出四川办事处餐厅。米饭免费吃,自己拿碗去饭桶里盛,拌三丝辣到尾椎骨,三鲜豆花嫩,芸豆蹄花汤饱人,翠鱼水煮,香啊。
翠鱼水煮是每次必点的菜,一个十寸盆,最下面一层是豆芽菜,然后是鲢鱼片,这两层被满是花椒辣椒的油水覆盖,最上面一层是青菜,漂在油水上面,一盆十块。吃了两次之后就开始上瘾,辛荑觉得自己懂,隔着玻璃,问厨房里的大师傅:“花椒辣椒油里面是不是有罂粟壳?”
“你脑壳里头缺根筋!你以为你是哪一个?省领导啥?还想我给你加罂粟壳?”
大师傅用川普回答。
我劝我哥,开个饭店吧,什么都不卖,就卖这种鱼,除了川办,北京还没有第二家,一定火。名字我都替他起好了,“鱼肉百姓”我哥说,他们几个做导游的,心中有其他更宏伟的想法,讨论很久了,他们从国外游客对北京的不满中看到很多商机。外国游客们总结,北京白天看庙,晚上睡觉,所以他们想开个夜总会,附带一个电子游戏厅,发挥首都优势,把北京八大艺术院校的女生都吸引过去,把漂在北京上不了电影电视的三流女星都吸引过去。那之后,过了一年,北京到处是水煮鱼,一个城市每年多吃掉一千万条鲢鱼。天上人间也开业了,很快成为北京的头牌,传说走道里站满了一米七八的艺术类女学生,门票六十,比四川大厦三纹鱼任食还贵。我哥他们几个,心中有了更宏伟的想法,从苏联进口飞机和钢材,海拉尔入境,卖到海南去。
我们四个最辉煌的一次是在一家叫花斜的日式烧烤涮锅店,三十八元任吃,含水果和酒水饮料。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小白说,我们今晚要血洗花斜。我说好,辛荑说好,小红说,兽哥哥去捷克了,我也去。
早上睡到十一点,早饭睡过去,辛荑说:“要不要吃中午饭?”
“饿就吃吧。”
“吃了就占胃肠的地方了,影响晚上的发挥。”
“人体器官有自我抑制作用,如果一点都不吃,过两三个小时,交感神经系统会给胃发出信号,产生饱胀感,那时候我们正好在花斜,你想吃都吃不下了。”
“但是那是假象啊,我胃肠实际上真的是有地方啊,我踹两斤肥牛下去,饱胀感就消失了。”
辛荑饿到食堂中午快关门的时候,买了一个猪肉大葱包子,一两大米粥,一个褶子一个褶子地把包子吃了,一粒米一粒米地把粥喝了。然后嚷嚷着要去消食腾地方,拉我爬东单公园的小山。抵抗到最后,我屈服了,说,好,爬山可以,不能手拉手。辛荑在东单公园的小山上问了无数的问题,比如东单公园如何就成了“玻璃”乐园?如何把“玻璃”同非“玻璃”分开?“玻璃”占人类人口比例多少,占中国人口比例多少,为什么和苹果机占个人电脑总数的比例如此相似?东单公园的小山有多大多高,能藏多少对“玻璃”如果警察决定围剿,需要多少警力?为什么人体如此奇妙啊,平常小鸭梨大小的子宫能装十来斤的小孩,“玻璃”的屁眼能放进一根黄瓜?我说,你再问一个类似的问题,我就拉你去公园门口的春明食品店,在你被饿疯了之前,喂你半斤牛舌饼。
五点整,我们四个坐在花斜的大堂,去了大衣,内着宽松的旧衣裳,八目相视,孤独一桌地等待火锅开锅。辛荑说服了我们吃涮锅,烧烤油大,闻着香,吃不下多少。七点钟,辛荑抽开裤带,卷起来放到大衣兜里。八点钟,外面排队的人吵吵闹闹,大堂经理微笑着问我们,先生小姐还需要些什么吗?同时遥指门口的长队,“让我们分享这新年气氛吧”小红说,还早,我刚补了牙,吃得慢,才刚吃完头台。九点钟,小白说,辛荑,你的筷子变得有些缓慢了,我和你打赌,你二十分钟之内,吃不了三盘肥牛,赌一包登喜路。十点钟,门口的长队已经不见了,小红还在一趟一趟盛黄桃罐头,然后半个半个地吃,我数着呢,第七盘了,人体真奇妙啊,那些黄桃到了小红身体里,仿佛雨点入池塘,了无痕迹。十一点钟,我们八目相视,孤独一桌,望着彼此的脸庞,感觉竟然有些胖了。大堂经理狞笑着问我们,先生小姐还需要些什么吗?这样吃有些过分吧?我们如果现在下班,或许还有希望和家人一起听到一九九七新年钟声的敲响。我说,我在洗手间看到有人吐了,肥牛和黄桃都吐出来了,漱口之后出来继续吃,太过分了。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一号,我在报纸上读到,花斜添了一条规定,限时两个小时,每延时十五分钟,多收十块钱。我和辛荑一起慨叹,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十二点钟之前,我们四个回到东单三条五号的宿舍楼。小白不愿意一个人回北方饭店,要去我们宿舍打通宵麻将或者《命令与征服》我们三个希望下雪,那样我们就有理由在钟声响起的时候抱在一起,特别是和小红抱在一起。雪没有下,天冷极了,三条五号的铁门锁了。平常低矮的铁栏杆在六个小时花斜任食之后,高得绝望。我们三个努力推小红翻越,我们都感到了黄桃的分量,觉得推举的不是小红,而是一大筐黄桃。小红戳在栏杆的顶部,左右两手各抓一只栏杆的红缨枪头,左脚下是我,右脚下是辛荑,屁股底下是小白,我们同时看到等在院门里的兽哥哥。
兽哥哥的长发飘飘,眼神温暖,伸手抱小红下来,小红忽然轻盈得仿佛一只长好了翅膀的小鸡。我听见兽哥哥在小红耳边小声说:“我想你了,所以早回来和你听新年的钟声。”
兽哥哥隐约递给小红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的盒子,说,“送你的,新年快乐。”
后来,小红告诉我,盒子里面七个小瓶子,袖珍香水瓶大小,每个瓶子一个标签,分别写着,泪水,汗水,唾液,尿液,淋巴液,精液,血,盒子外边一张卡片,写着:我的七种液体,纪念四年前那个夜晚你给我的七次,一九九七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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