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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大酷刑,七种固体 第18章

酒后第二天,下午上《临床流行病学》在医院的210教室。
医用酒精喝高了,在我身上的反应古怪。总结两个字,延迟。比如,射精时间延迟,比如,酒醉难受时间延迟。早上,除了两眼发直、面带僵硬微笑,没有其他异样。中午,滚烫的铅水开始往脑子里灌,一毫升一毫升地灌,剃刀开始从脑仁儿最里面往外镟,半毫米半毫米地镟。过去凌迟,也有把看得见的刀啊,也有个看得见的刽子手按一定节奏切割,也是从外往内割啊。现在是一把看不见的自动小刀,以不可预测的节拍,从里往外镟。
我在幼儿园里吃多了打蛔虫的宝塔糖,甜啊,比砂糖还甜啊,大便时看见蛔虫的尸体随粪陨落,白啊,估计它们很少见阳光,还晃悠,不知道是风动还是虫动。幼儿园阿姨让我们把拉出来的数目汇报给她,她在一张草纸上做两三位数加减,汇总后写在工作总结里,说,祖国伟大,毛主席万岁,我们努力工作,帮助班上祖国的三十个花朵们摆脱了一百二十五条阶级蛔虫,花朵们被阶级蛔虫毒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第一个论点,我完全同意。一百二十五条阶级蛔虫是我们三十个人弯着脖子,左手扒开小鸡鸡,一眼一眼看的,一条一条数出来的。第二个论点,没有逻辑根据,我怎么知道肚子里的阶级蛔虫都被杀死了。后来事实证明,阶级蛔虫很顽强,还在,它们曾经钻进胆道,让我差点没痛死,也让我第一次打了吗啡。吗啡好东西啊,肥厚如我老妈,忽悠如宗教。这次会不会是阶级蛔虫被这一斤医用酒精惊着了,玩儿命往脑子里钻?
我跑到厕所,中午吃的红烧豆腐和三两米饭都吐了出来,我到地下室找食堂大师傅,讨了一大饭盒中午剩下的米粥。凉着喝完迷糊睡去,闹铃响起,已经一点五十了。
到了210教室,姚大教授西装笔挺,头发特白,铁着脸,看着表在门口等着,辛荑鬼笑着看我,指着幻灯机旁边的两个座子。整个教室,就剩这两个座子空着了。
辛荑和我曾经通过三次讨论,确定了仁和医大三大酷刑。
第一酷刑,小红脱衣。这个是纯想象,但是我和辛荑都认为,非常残酷:让一个男的吃饱了、喝足了,关进一个特暖和的屋子,双手反绑了,摸不着自己的鸡鸡,双腿捆死在暖气片上,不能挪动半步,然后,小红在他面前脱衣服。我说,世界多奇怪啊,这种年轻时候非常的酷刑用到老干部身上就是心理治疗手段,每周一次,降低心血管发病机率。辛荑说,年轻时尽管是酷刑,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在四十岁之前试试,就像他尽管知道大多数中枢神经药物有成瘾性,还是想在七十岁之后,试试大麻,试试可卡因。我说,还是今天就问问小红愿不愿意给他上刑吧,到了你四十岁的时候,小红也四十岁了,估计都不好意思留长头发了。
第二酷刑,四大丑女上课。仁和医大有四个伟大的女教授,都是各自领域的绝对权威,都藐视男性,都使用雌激素补充疗法,都忽视个人生活,都可以夜里上街吓人。唯一一个结婚的第四大丑女,上次医院分房子的时候也离了。老四和她老公都是医院教授,因为他们是一家子,医院统一考虑,户口本上男的是户主,就按男的名义集中分了离医院很近的四室两厅。女教授不干,说,第一,我是两院院士,他只是工程院院士,统一考虑也应该以我为主,写我的名字。第二,四室两厅只是一个院士应得的配置。医院说,你们不是一家人嘛。第二天,女教授拿来离婚证明。
上课的时候,她们目光扫荡教室,总能抓住最差的学生。“你说说,子宫有多大?”
大鸡透露,从来就没结过婚的老二丑女曾经问我们一个八六级师兄。
“这么大。”
师兄双手比了个鸭梨儿大小。
“多大?”
老二两个眼珠子滴溜乱转,但是不影响两个眼珠子还是直勾勾看着八六师兄。
“这么大。”
师兄双手比了个苹果大小。
“多大?”
老二直勾勾看着八六师兄,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
“这么大。”
师兄双手比了个西瓜大小。
“你请坐。”
老二说。课后,老二写书面建议,建议学校让这个八六师兄留级一年。理由三个,第一,缺乏基本科学习惯。被问问题之后,没有马上澄清,是平时的妇女子宫还是受孕前三月的子宫还是受孕后三月的子宫。第二,缺乏基本科学训练。不用长度、宽度、厚度、厘米等等科学概念,坚持象土鳖中医似的,手比划瓜果梨桃。第三,缺乏基本科学人格。一个问题,因为问了三遍,给出三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没有立场,没有自信,难免将来不成为科学骗子,掮客,叛徒。八六师兄在留级之后的第三个月突然消失,谣传被降级之后羞辱交加去了澳洲,在墨尔本的一家中餐馆当后厨,一款清蒸鱼上过当地电视。老二心中内疚,去澳洲讲学的时候托人约八六师兄吃饭,想劝他振作起来,重新回医大修完学业。八六师兄是开着奔驰敞篷跑车来悉尼的,请老二吃了澳洲最好的西餐,喝91年的PenfoldsGrange,说,在上悉尼医学院,明年毕业,说,想念北京,连续梦见在外交部街59号的英式别墅,帮前辈师太师爷们除草。老二含着半口新世界的PenfoldsGrange,口腔好像泡在漫长的时间的水里,多种美好的空间和植物味道都在这半口液体中还原,想起五十年前常喝的法国酒,想起现在泔水一样的国产干红,完全没提回去读完仁和医大的事,说,你知道吗,外交部街59号的英式别墅,五十年前,一个教授住一个,现在十户人家住一个。
老二也给我们上过课,右手中指上有个巨大的钻石戒指,年老肉陷,她习惯性地用大拇指拨动钻戒,钻戒在中指指掌关节以上滴溜乱转,阳光下、灯光下,扎眼极了。小红当时说过,秋水你看,女人不靠上床,也能有两克拉的大钻戒,你要对女性更加尊敬,天地比你丫想象的宽阔多了。当时,我点头同意。几年后接到小红的电话,说她在纽约第五大道交五十七街的Tiffany总店,刚给自己买了个大钻戒,套在中指上,钻石真大啊,整个中指全都被盖住了,真亮啊,以后夜里上厕所不用开灯了,中指上的肉还饱满,还不能象老二教授那样把戒指在骨节上滴溜乱转。我在电话里说,开心了?小红说,秋水,我肏你妈,我的一辈子都被你毁了,我坐在110街的马路牙子上,我想哭。
第三酷刑,210教室放幻灯。210教室很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十月初起,四月底停,很黑,三层窗帘,很舒服,前排都是沙发椅。所以,幻灯机支在第三排中间,谁也不想坐靠幻灯机的座位,坐在那里,需要负责根据教授指示,按按钮,翻转到下一页幻灯,再犯困也不好意思睡着。
“同学,迟到了两分钟。”
姚大教授说。
“上次卫生部部长来讲座,他迟到了五分钟呢。”
厚朴插嘴说。他照例坐在第一排,笔记本摊开,圆珠笔握牢,做好认真听课的所有准备。姚大教授没理他,但是脸色好像好看了些。
“对不起。”
我坐在幻灯机的右手,左边的位子还是空着的。
姚大教授开始慢慢讲JohnSnow如何在一百五十年前,用图表描绘霍乱流行的特征,在地图上把死人、病人、饮水处都标记出来,于是判断出饮水和霍乱密切相关,封闭了BroadStreet上的两口水井,救了好几百条人命。教室里又暖和又黑又舒服,这浓密的黑暖像一床大棉被子一样盖在我身上,蒙住我的头,我模模糊糊看见一八五四年伦敦,得霍乱的人,我按幻灯机的手开始变得机械,眼皮在重力作用下开始下坠。妈妈的,那些被医用酒精惊了的阶级蛔虫怎么现在不爬出来继续从脑子里面往外凌迟我呢?我试图想一些最能令我兴奋的事情,我也要象JohnSnow一样造福人类,我要写本黄书,不要太长,三、五万字,不要插图,我崇拜想象。一本真实、美好、善良的黄书,要象每个男人的脑干脱了裤衩一样真实,要象花丝把花药播散在雌蕊柱头上一样美好,要象饿了吃饭再饿再吃一样善良。《金瓶梅》里面的黄段子都是后加的,仿佛硬摘了手套、给五个手指戴上安全套,每个段子都不连着。而且改编者还是口交狂,写到口交就搂不住笔,白描立刻改重彩,还常常配首打油诗。
《肉蒲团》太没创意了,借着和尚秃头教训龟头,借着教训龟头,非常朴实地把《素女经》扩写了二十倍。这三、五万字要是写高了,造福人类啊,象JohnSnow一样,象杂交水稻一样,象广谱抗生素一样。想象中,这个念头象个种子,慢慢长大,故事梗概象藤蔓一样蜿蜒攀爬,神啊,创造、保护、毁灭。
我忽然想起,我在编织故事线的过程中,早就看不见姚老师和他的霍乱死亡人群图示了。我在梦里意识到,我睡着了,我知道,我一清醒就会听见辛荑和厚朴的狂笑,看见姚教授铁青的脸,看见在我身体的左下方,我左手的中指上下起落,按照我大脑睡去之前的节奏按着幻灯机的按钮。
我睁开眼睛,210教室还是一片漆黑,温暖而舒适,同志们都很安静,姚老教授已经在介绍《流行病学》的研究方法。
“取样要小心,非常小心。比如,在几个胡同里居民里二选一,调查碘源性甲状腺增生,选出所有单数门牌的居民对不对?”
“不对。”
厚朴接下茬。
“为什么不对?”
“因为单数居民都住在胡同的一边,双数居民都住在胡同另一边,这样的抽样就不能代表整体。”
“非常好。”
在姚老教授的夸奖下,在幻灯机的余光中,我看到厚朴的脑门和眼睛同时闪亮。
原来坐在小白旁边的小红现在坐在幻灯机左边,右手中指控制着幻灯机,眼睛盯着姚大教授。意识到我醒了在看她,小红转过脸,冲我笑笑,黑暗里,她的脸依旧明亮。小白一直躲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狂睡。
下课之后,辛荑拉着小白去酒店房间上网定花去了,他的妖刀女友三天前在美国出了车祸,辛荑一定要表示他最大的关心。
妖刀最近在用她固有的疯狂申请商学院,哈佛商学院、麻省理工商学院和沃顿商学院的所有教授都在一个月内收到了妖刀多个邮件,每封信都高度赞扬了这个教授在管理学领域取得的突出成绩、介绍了自己没挑的背景和能力、阐明了自己为什么能为教授的事业锦上添花、最后都要求面谒或者电话畅谈。妖刀对辛荑说,等你明年去哈佛医学院念书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到哈佛或者麻省理工的商学院去念书,不给你一点在美国招惹其他姑娘的机会。辛荑说,好极了,我现在就不给自己任何一点在北京招惹其他姑娘的机会。妖刀问,不招惹姑娘,那你如何解决生理问题啊。辛荑说,我蹭大树,快来的时候,我在脑海中一张张过你寄给我的照片。妖刀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充满变态而过剩的肉欲?蹭大树,我信。前两个星期,去辛荑家,别处的枣树还没开花,他们院里的枣树都结小枣了。脑海里过妖刀的照片到高潮,我不信,那得有多变态而过剩的想象力啊。
洛杉矶三天前下了小雨,刚刚打湿地面,车最容易打滑的时候,妖刀一脚刹车还是撞到了前面的车,妖刀后面开车的后来被证明是刚刚吃了药,把油门踩成刹车。妖刀被撞出了车道,当时就晕过去了,说是肋骨折了三根,鼻骨骨折,满脸瘀肿。她后面的车自己翻了,司机当场死了,法医说,在全过程中他应该没有任何痛苦,很幸福。辛荑和我们商量如何慰问,我说,写首诗吧,讲你如何担心她。辛荑说,她是背唐诗长大的啊,你看我象写得过李白的吗?小白说,给她打个电话吧,多打几分钟,打光两百块钱,好好安慰她。辛荑说,这个靠谱。辛荑说妖刀还喜欢花,她喜欢那种易逝的美丽,短暂的永恒,隔着这万里海疆,她看到他送的花,一定欣喜若狂。小白主动提出,网上订花方便,先找一个又便宜又好的花店,网上下订单,提供他的信用卡号,辛荑按人民银行牌价还他人民币就好。
为感谢小红帮我按幻灯机,我请小红喝北冰洋汽水。卖汽水的小卖部是在几个楼之间搭建的,好几个穿着长条图案病号服的病人目光呆滞,也买了酸奶和汽水,站在小卖部周围喝,不拿瓶子的另外一只手都不约而同地甩着,让人怀疑他们以前是否都练过甩手疗法。不远处有人支了网子打羽毛球,两个小护士模样,两个年轻进修大夫,一边打一边大声叫嚷,完全没有跟在老护士长或者老教授后面查房时候的熊样儿。还有几个年轻男医生站在场地边上看,天气热了,火力壮的都已经穿上短裤,外面套上白大褂,不系扣子,小风吹撩,腿毛飘飘。
小红背靠着墙根,嘬吸着北冰洋汽水,眼睛盯着那些人打羽毛球,说:“你睡觉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姚老教授一点都没察觉。”
“真的啊?”
“真的。我留意过,你好些时候在车上睡着,眼睛就是半睁着的,所以发现你按幻灯的节拍和教授的指示有些脱节,我就趁他背对我们写黑板书的时候,溜到你旁边。”
太阳已经很低了,一大半已经沉到西面楼房歇山顶之下,金红的光芒被绿琉璃瓦阻挡,四溅开来,落在打羽毛球的年轻的粉脸上,落在小红的周身。小红浓密的头发变成金绿色,散在肩胛附近的发梢儿变成透明的金黄色,光纤一样、玻璃一样、水晶一样。小红平常光线下棱角清晰的浓眉大眼被溅下来的浓光打湿,仿佛洗完澡刚用毛巾擦得半干的样子,显得少有的柔和。
“你记得吗,有次在B大,四教楼下,我们七八个人打排球,其他人散了之后,我问你渴不渴,你说,渴,我就请你在四教西边那个小铺喝汽水。也是傍晚,也有类似的阳光,我当时觉得,你挺好看的,刚运动完,身上、脸上热气腾腾的、红扑扑的。”
我对小红说,我眼睛没看小红,我眼睛盯着蹦蹦跳跳打羽毛球的小护士,冒着腾腾热气的胸。
“你当时怎么没说?”
“我当时觉得兽哥哥挺棒的。”
“我一直觉得你女友也挺棒的。”
“小白还好吗?你还好吗?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他很好。我也很好,和小白也很好。”
“马上过生日了吧?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想要的东西你给得了吗?”
“也是啊。最近街上好看些的东西,配得上你的东西,动辄是我半年伙食费。但是你提啊,我和辛荑可以慢慢凑,我在外边做些杂活儿,他也帮人翻译。”
“我不要街上的,你省省吧,省下来多吃些肉,瘦得象竹竿儿一样,辛荑也省省吧,给妖刀多买几次花。”
“小白送了吗?”
“送了。”
“小白其实主意挺大的,也没和我们商量。”
“他泡姑娘从来是和你们商量的。”
“小白送什么了,能问吗?”
“能啊,刚给我的,你自己看吧。”
小红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拆了包装纸的锦盒,递给我。
“能打开?”
“能。”
锦盒两排,四层,八个小抽屉。
“能打开吗?”
“能。”
我一个个打开,基本明白了,八个抽屉分别装了小白的七种固体和一张生日卡。七种固体都用小透明塑料袋包了,根据我的基本判断,从上到下分别是:头发,睫毛,耵聍,智齿,阴毛,指甲。最后一个抽屉里,一块皮肉泡在小玻璃瓶子里,闻见淡淡的福尔马林味儿,外面同样套了一个小塑料袋。“阑尾还是包皮啊?”
我小声问。“他说是包皮。”
小红回答。
小红的汽水喝光了,一条腿承重,一条腿弯着顶着墙,牙齿叼着吸管,玩。生日卡我没打开,小红说:“想看就看吧,我能有什么秘密?写得挺简单实在的,说我是他的全部,生活、事业、身体、精神。”
我说:“真好,就象地球围绕着太阳,用同一套世界观和人生观,生活就简单多了。”
太阳已经全部沉到西面楼房歇山顶之下,光、热气、和透明感在瞬间消失,四周忽然暗下来。我问小红:“要不要再喝一瓶汽水?还是喝酸奶?”
“不喝了,快吃晚饭了,我要回小白那儿了,我闪了。”
我说:“好啊。正好在网上帮辛荑选选给妖刀的花,不要买菊花啊。”
第十八章汉显呼机,可乐罐测试
一连两周没见柳青,我晚上继续在自习室看《妇产科学》吃柳青送的蛋卷。辛荑从宿舍跑上来,说有人找。我下楼,先看见保持一贯警惕性的胡大爷站在楼道当中,然后看见柳青的一个小美女销售代表站在我宿舍门口。
我以前在柳青办公室和仁和住院楼电梯里都见过她。小鼻子,小嘴,小个子,小头发黑顺,仿佛南方到处都有的小笼包子,到了北方就成了一定程度的稀罕物件。她在住院楼电梯里被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副教授两只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摸着,我听见中年副教授口腔里唾液分泌的声音,看见他巨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她在拥挤的电梯里无助地瞥了我一眼,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在手术台上,这些中年骨干们已经比老教授们占据优势,但是完全没有了老一辈的性情和气质。仁和医院老教授们还是中年的时候,刚改革开放,第一批公派出国五十人中唯一一个男医生,省出来的钱带回一辆哈雷机车,五十岁年纪穿粉花衬衫奔驰在北京街头,比那年的榆叶梅绽放得还早。简单总结,这是老炮和土流氓的区别,这是陈圆圆和大喇的区别。
小美女销售代表把一个手提袋交给我就走了,我打开来,是个全新的寻呼机和柳青的一封信。用的是她自己公司的信纸和信封,她的字有些草,收笔的地方圆通,放笔的地方有些飘:“秋,我的乖弟弟,好想你啊,怎么办呢?常想起你,可想你了。每一刻,周围不用有花开,不用有月光,不用有星星,只要我的心思可以从其他俗事移开(我的心思越来越经常地游离!你就悄悄地进来,风一样,流水一样,雾气一样,酒一样,我的心是酒杯吗?‘像此刻的风,骤然吹起,我要抱着你,坐在酒杯中’。
没和你商量,给你买了这个呼机,我要能够找到你,知道你在哪里,每一刻,每一秒。不用全部回复我所有留言,但是我希望我有权力把这个呼机当成一只耳朵,一只我可以倾诉的耳朵,我想象,你在听,你能懂。
青,草于办公室。
又,同时附上呼机发票,在公主坟买的,寻呼费交了一年。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毕业了,之后你会做什么?在哪个城市呢?在谁身边?这些,我该问吗?这些,和我有关系吗?”
呼机是个摩托罗拉加强型汉显,能显示两大排汉字,做得结实,黑色优质工程塑料,沉甸甸有坠手感,不使劲儿摔在水泥地上,不会有划痕。还配个别子,别在裤袋上,还有个银色的链子,一边栓呼机,另一边栓裤腰,中间部分银亮亮地贴着裤子画一道弧线,走来走去的时候,轻轻敲打臀部。我仿佛听见江湖上的风雷声、马嘶声、人沸声,再拎个公文包,我就能出去行走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通信器材啊。我看了一下发票,机器两千元,一年寻呼费八百元。润迅台的,他们的广告公共厕所都有,撒尿都避不开,“一呼天下应”我哥总结,男人的一生是由几个重要的物件构成的:第一把刀子,第一个呼机,第一台电脑,第一张床,第一辆车,第一个房子,第一块墓地。我说,我不同意。男人的一生是由几个重要事件构成的:第一次自己睡觉,第一次梦遗,第一次自摸,第一次送花,第一次打炮,第一次结婚,第一次砍人,第一次挣钱,第一次偷窃,第一次游行,第一次头撞墙,第一次自杀,第一次手术,第一次大小便失禁,第一次死亡。我哥说,咱们说的没有本质区别,我更理性些,你更下流些,如果你不重视物件,咱们换呼机吧。我哥的呼机是最老的一款,盒子枪一样大,二十四小时心脏监护仪一样大,能显示二十位数字,呼叫者除了留电话号码,也能以数字的形式简单留言,我哥公文包里常带着一本新华字典大小的密码本,以备破解这些数字留言。我说,不换,我的是汉显,我报了个唐诗班,每天通过呼机台给我传三首唐诗。我哥说,我明天去买手机。
我把装随身听的丝绸袋子腾出来,装呼机,放呼机的口袋不再放任何钥匙之类的小东西,我想尽量避免划痕,防止北京的灰尘进入液晶显示屏。不设定成震动,我怕在课堂上响起,设定成震动,我怕长此以往震松呼机的零部件。我坚信,这个呼机能使一辈子。
柳青的信息随之涌入,风一样,流水一样,雾气一样,酒一样。
“我开始买新衣服了,下次带主任医生们去欧洲考察,我多买些花裙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睫毛太长了,得剪短,省得太招人。”
“总想给你留信息或者写信,在每一个想你的时候。然后总是会发现笔拙得厉害,然后总是要想起那句和你一起在车里一起听过的歌词:我爱你在心口难开。我已经过了能说动听的甜言蜜语的年纪了。”
“我在办公室,桌上有百合花,你在这个城市的不远处,但是我明天有个大单要谈,今晚要准备。你在申请美国学校,准备GMAT和TOEFL考试。我看见窗玻璃里,我隐约的黯淡神色,想起一个词汇:咫尺天涯。”
“我的毛病是不能不恋爱,在真爱面前忘记其他一切,重色轻其他一切。这会成为你的负担吗?”
“这次我将认真面对我的内心,审视直至深谙其中的奥妙。我不能不恋爱,但是我应该懂得如何安排生活,但是我渐渐梦到那个无耻的宿命,它说,爱,然后绝望。秋,你看得见吗?不懂悔改的爱情和河流的光?”
“爱便爱了,便是一切了,余者自有死亡承担。”
“昨天梦见,我开车,你坐在我右旁边,手放在我腿上,眼睛看着前面,我说去哪儿,你说一直开吧。”
“读完《不是我,是风》黯然神伤,你还想写小说吗?你要是在《收获》发表个小说,我就不患得患失,在剩余的生命里死心塌地给你洗衣煮饭。”
“我有过多次非正常的恋爱,或许这次也可以定义成非正常的。以前,我想尽一切办法和我的情人见面,通常是白天,我曾经和我情人说,我多么想和你一起看见黎明啊。秋,我们能一起看到黎明吗?”
“老天给了我一次青春,但是又把你给了我,你是我的青春,我永远的青春。你看的时候,满怀爱意看我的时候,你的目光撒在我脸上,我就会容颜不老。”
“世上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垂手可得的。我愿意去争取,我想你说,你相信我。我爱过不止一个人,不止几个人,每一次都很真心地对待。但这一次你让我感到的满盈的爱和依恋,从未有过。”
“你说你不能保证有一个稳定的将来,所以有些话你不能说。但是,我坚信你有勇气,你相信你自己。你相信你的将来。如果你爱我,你会说:‘我爱你。我没有一个稳定而明确的将来,但是还是想问你,愿意不愿意把你的手给我。’我知道你没有时间和精力用在我身上,但是我却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可以用在你身上。你不要太低估女人的牺牲精神。”
“夜之将深将静,一盏灯,一缕清风,一些些想你念你的心思。已经是最好。”
“你不知道,有时候走在路上,我会莫名笑出声来。那便是我想起你,觉得好开心。”
“真遗憾,你没能同来青藏,寄上的黄花是在西宁街上向一个老妇人买的。揣摩伊意此花叫‘冬夏’,取其冬去夏移,颜色不易之意。蓝色花是在西藏拉萨买的,你一定见过,毋忘我。”
“我不在北京的时候,照顾好自己,多看书,多写文章,多学些有用的玩意儿,多出去游耍一番,时间一晃即过。也可以和小红调笑几句,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也不在梦里呼唤她即可。”
“记得有一天深夜在燕莎南边的河边我们相拥而坐,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为某种人而生的,就像你这种的。”
“恋爱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越美的景致越使人感伤,我总会想,要是两个人在一起该多好,你的时间全部是我的该多好。”
不上课的时候,我把呼机设为铃声开启,每次短信到来,铃声响起,辛荑如果在,就说,一呼天下硬,秋水,你硬了吗?我想都不想,说,你妈都硬了。我老妈从小教导我的,别人说一句话,如果无以回应,就在那人的原话前加“你妈”这个前缀,然后用高八度的声音喊出,一定显得又彪悍又聪明。我敬佩润迅台的传呼小姐,这么长的这么复杂的留言,基本没有错字和标点符号错误,由于柳青的存在,她们负担了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我发现了呼机的缺陷,内存太小了,很快就提示我,满了,满了,有新的信息等待进入。我每天至少倒光一次信息,每次倾倒,我隐约中想起小时候端着盖上印一朵莲花的尿盆儿,穿过巨大的杂院,疾走到胡同口的厕所。我提出了新的技术设想,要是能不通过呼机台小姐直接发出就好了,要是能双向无线传输就好了。我哥说,你说的早就有了,叫手机短信。我说,不完全是,我需要这个小器材有个非常方便的键盘,输入中文。
柳青和我的时间能凑起来的时候,她开着她的Saab车到学校接我出去耍。
柳青的车里常常有几本三四百页一本的时尚杂志,堵车的时候,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页一页地翻,涂睫毛的广告、涂眼袋的广告、涂嘴唇的广告、涂屁股的广告、包裹屁股的衣服的广告。柳青说,除了我之外,她没有见过一个男的有耐心从头到尾翻完一本这种杂志,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妇女之友?我说,我受过良好的正规训练,慎始敬终,看了封面就要看到封底,看了头发就要看到脚尖,我喜欢杂志里飘扬的香水样品味道,我热爱妇女。
开车最常去西北,香山、八大处、圆明园。柳青老问,爬山会不会让大腿变得很粗啊。我说,不会,爬山首先让心情愉快,然后是活动全身筋骨消耗多余脂肪。满人入关之后,明朝的紫禁城都懒得扒倒重来,先将就着用,先着急在西山建这些游乐园,就是为了能就近时常活动,保持男人彪悍兽性和简强判断力。我们组织去承德避暑山庄,我见过康熙写的满文随笔,翻译过来基本意思是,野耍不可少,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今年还打了六百多只兔子,三百多只狍子,一百多头鹿,十多只老虎,干了好几百次姑娘,儿孙们,你们要效法啊。柳青说,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意思和名人名言分得清楚些啊?我说,难,小时候烙下的毛病,那时候写作文,如果引用名人名言会加分,我经常记不住,就照直写,马克思说:‘早上应该先吃早点再刷牙,而不是相反。’谁会去考证,不是马克思说的?后来柳青爬山上了瘾,性交坚持女上位,尽管下午有会,上午脚痒痒了也去爬。我上午没课的时候,常常被她拉着去。我受不了看她化着浓妆盘着头发穿着套装爬山的样子,每次我说,咱们在后山的大青松后面搞一搞吧,我喜欢把你弄得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我知道你想射在我头发里想了好久了,但是我不是禽兽,而且我下午有会,搞成我现在这种能庄重见人的样子,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我马上转换话题,说,解放军进城的时候,要是不动二环以里的古城,以现在的望京为中心,修建苏联式的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那现在的北京多棒啊。
如果留在城里,除了不定期出来的人艺老戏和各类小剧场话剧,柳青每周四必去北京电影厂洗印厂礼堂看两部没配音但是有字幕的内部外国电影。柳青说,她要培养国际化的忧郁气质和艺术气质,所以要多看外国电影。我说,你小时候不是在北京长大的吧,对中国历史没研究吧,这么没有自信?北京各路青年另类的一多半都在周四汇聚在洗印厂礼堂,开场前十分钟,鱼贯晃入,柳青没搭理我,狂盯着各种酷哥烂仔看,两个眼珠子不够用。我说,你这么盯着人家看,一直盯着人家到落座,难怪你从小那么多男朋友。柳青眼珠子继续忙,小声说,我小时候见了真喜欢的,就把我长满漂亮五官和头发的脑袋靠上去,除了中学的班长,我跟他说,算了,不靠你了,怕耽误你考大学。看完电影后,柳青基本要吃夜宵,基本要去有乐队的酒吧。我说,我就先撤了,病人生存率统计的COX模型还需要调整,拖了有一阵子了,现在都十点多了。柳青说,再坐一小小会儿,吃碗台湾牛肉面。五瓶燕京啤酒之后,柳青躲在阴影里一点点吃我的耳垂儿,说,你现在想不想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想不想射在我头发里?你不是劝我要学习北京姑娘吗?姐今晚就违反本性,舍身做次禽兽。
更多的时候是吃饭,我和柳青明确说过,我不喜欢见其他生人,我天生内向,见生人耗去我大量能量。柳青说,我有限制条件,我必须和某些人吃饭,我更想见你,但是我的时间有限,我只能把你们聚集到一起来。这些人都有肚子,都持续性抽烟,都夹个登喜路的手包,都不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开口多数都是,一两个亿的事情,就别跟我提了,累不累啊。这种场合,柳青都充小辈,持续性敬酒,我滴酒不沾,埋头吃饭。那个文化儒商时常见到,比较起来,他最有理想主义。他的套路是先狂吃,手嘴并用,然后喝白酒,然后借酒装醉,用大油手尝试摸柳青大腿,“我真的喜欢你,我心都碎了,吃不好饭,睡不着。”
他偶尔主动和我攀谈,征询我妇产科专业意见,“有人告诉我,挑老婆要用空可乐罐测试,如果一个女的能够非常准确地尿满一个空可乐罐而不洒,必是绝品。理由是,一定是窄屄。你专业,你说,有科学依据吗?”
入夏的一天,和柳青在首都剧院看完小剧场话剧《思凡》之后,我说我请客,去美术馆路口西南角的一家陕西面馆吃面,中碗五块钱,加牛肉八块,醋不要钱。柳青吃得热火朝天的,肉吃了,面吃了,汤都喝光了,临走递给我一把钥匙:“这把房门钥匙你拿着,不想在宿舍睡了随时过去,你判断。我又把房子改了改,更舒服了,进门就能躺下。”
我把钥匙和呼机都别在腰上,走了两步路,仿佛过去被删去信息的鬼魂全都重新汇聚在呼机里,挺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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