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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批斗大会,安排在第二日早晌。虽说是大雪铺盖,气候寒冷,但挡不住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革命热情,大会照常进行。民兵们在大队部院里扫出一片空地。九十点钟,各队男女社员,带着板凳,均已来齐,满满当当坐了一院。季工作组首先辅导群众,学习了几条语录,待大家伙儿都明确了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之后,便示意叶支书,会议可以开始了。叶支书立即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根盈带领呼喊口号。随着口号声,将那张法师和地主富农一揽坏人从大队部的小窑门里揪出来,由诸位民兵驴踩马踏地押进会场。此时的张法师,已被摆治得七零八落,不成体面,又被强迫着穿戴起作法的行头,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牛鬼蛇神,众人眼里煞是好看。黑女大立在一旁陪斗,作为思想落后的群众,接受教育。千人的场面,千般的光景。这里且不一一细叙。

  单说那批斗会后,水花看张法师仍被关押在大队部里,伸头探脑地去看了几次,只见民兵岗哨森严,近他不得。再看日头已是下午,试着让山山送了几个玉米窝窝,又被民兵厉声喝止。万般无奈之下,到富堂家。正巧季工作组坐在炕头,气势昂扬地对富堂家人叙述逮捕张法师的经过。富堂女人见到水花,屁股没挪动,只朝水花生面冷套地点了点头,由她自己怯生生地挂着炕沿坐下,接着听那季工作组讲话。

  季工作组起初不知她是何人,讲完话后一问,方知她便是和张法师勾勾搭搭的婆娘水花,脸色立时黑下,没有客气地教训她道:“你这婆娘,不是我批评你,身为贫下中农,作风败坏且不说,而且是好吃懒做,不务农田。像张法师这样的一眼可以看透的坏人,你单单和他混在一起,做神弄鬼,蛊惑人心,诈骗钱财,坑害社员,闹得村子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和毛主席党中央唱对台戏……”如此等等一席话,直将心性要强的水花数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脚都没处搁去。

  那针针在一旁,也不说替水花遮掩一句两句,拦住季工作组刀枪一般的语言,而是在窑后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伸脖子仰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实是一十二分的得意忘形。

  正在此无法解围之际,民兵栓娃进来,竟意外地向季工作组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说:“吕连长在大队部,有重要情况汇报。”季工作组说句:“稍等。”站起来,又指着水花的鼻子,要她回家好好思考,等想通了再来队部汇报。季工作组说罢出门,她一看埋头一言不发。富堂一旁试问:“水花嫂子,你来,有啥事吗?”水花忿然道:“没事。”说完,通通通地跺着脚,走出了门。

  一路上,水花胸憋气闷。此一时,才知人世间真有被低看的道理。回到家里,一头倒下,着实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晚饭也不说做,灯盏也不说点。山山喝了碗锅里的煎水,吃了个玉米窝窝,自睡去了。这水花思前想后,方悟出像法师银柄此等手脚之人,在如今社会,不吃香了。要想出这口恶气,得另寻靠头。什么作风败坏不败坏?他季工作组不败坏,咋就被那一身贱皮的针针给兜搂去了呢?

  回头说那芙能,雨夜里懵懵懂懂被一不明身份的男人压了半日,等觉醒过来,发觉是自己公公邓连山。一时间自然是万般羞愧。油灯下,邓连山跪在她面前,也哭得实在恓惶。边哭边长篇叙叨,嘿声说道:

  “芙能,你是我邓家的恩人!芙能,我儿有柱下头不成,这我早就知道。娶你进门的时候,我心里虽有此意,但我仍希望有个奇迹。熬过了这一年,不见你有情况,这我才亲自动势,给我邓家传个血脉。你若不允,邓家到此便灭门了。你若允了,这家里的大小物件,无论是啥,都归你了。咱屋的银钱有的是,你点上个头,我给你当即便取来,由你随便使唤。我邓连山一世为人正直清干,今夜在你身上犯下了这伤天害理五雷轰顶的弥天大罪,都是为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邓连山几辈人吃苦操劳得来的田产银元,落到旁姓之人手里。芙能,你看我也该咋?咱屋这事说来话长,你老爷是个穷汉,靠上街卖蒸馍攒钱,带着一家人吃麸皮。你爷碎娃时,偷吃一个蒸馍,被你老爷打得死去活来。你爷长大成人,接着你老爷手,买了十二亩地,打下的粮食不舍得吃,没出麦场,就卖给长安贩卖粮食的。一家人靠吃萝卜菜过日子。到后来,你爷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育个后人,不能到有柱这一茬子,便将香火熄下,我听你爷的话,自己省吃俭用,接济贫困,积德行善。心心念念指望有柱他妈给我再育上一个后人,而她不争气,到死没给我育下。我四五十岁的人了,为这把心操扎了,没有了主意。思来想去,看来也就这一条路了。有柱娃虽然无能,对人却没啥坏心眼子。你和他守住咱家这份家业,几辈子吃喝不尽。有你享的福哩。你心里允是不允,你说句话。我想,你一旦有娃,来日你和有柱也有个期头,老了也有个靠头。做大的再不敢存这份瞎瞎心思,此事就在咱屋里了结。芙能好娃,你是我连山的恩人,你说句话,我这厢磕头求你了。”

  芙能先是瞪着两只泪眼,看着窑顶死活不做声。后看那邓连山一个劲地声嘶力竭,泪如泉涌,说得又合情合理,实在可怜,这才软下。嘴上没说心里却道:邓连山啊邓连山,你这个猪狗不如之人,枉为一世能人。你想传后,想当初即就是你要娶我,我那爱财的父亲也不见得不允。如今做下这不体面的事情,叫我一个女人该再咋说?只一想他刚才那番张致,的确也不愧是一个男人所为,深心里又敬他三分。自己积年累月的这苦那恼,不就为了这个。想到此,递过头巾,叫邓连山把眼泪擦了,说:“你走吧,我想安静会子,这事我不埋怨你就是。”

  从这夜起,连山和儿媳隔个把月,总背着有柱偷着做事。他虽说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汉,却仍是宝刀不老,有时亦能让芙能称心称意。没过多久便是解放,娘家大郑黑狗和邓连山这面都忙于隐藏金银细软,应付斗争大会。二年之间,先是郑黑狗的银子被政府起了出来,紧接着邓连山的也没躲得过去,掘地三尺,弄了个连锅端。这下芙能的一串心思,立时被掏空了,也没趣头和邓连山做传后的事了。邓连山磊磊落落一条汉子,自此便垮了下来,走路一摇三晃,呈现出十足的老相。只是一双眼神,仍是十分的倔犟不屈,看样子是决心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一条不灭的印迹。他说:“钱是人攒下的,只要有人,不怕没有发市(暴富)的时候,芙能,咱们甭灰心!”

  又过了一年,秋天,有柱被征往北山修渠。家里,邓连山和芙能便空闲下来,夜里吃完饭,连山蹴在板凳上对芙能说:“我说芙能,咱再试火上一次,说不定这次便会有了。”芙能想了想,说:“算了,我没那心思,要有早有了。”说完抽身走了。半夜里头,连山敲她的门。她实在是推不过去,遂开门让他进屋,凑凑合合让他扒拉了一阵,即便了事。

  说来也是,人没料着鬼料着。这次竟真让这老来精给说准了。数日之后,芙能先是不思饭食,胸闷气短,后是大吃大嚼,恨不能连锅盖也吃进肚里。邓连山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跑前跑后,终日为儿媳张罗吃的。好米好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用度铺张。

  谁知正当邓连山昏头昏脑之时,合作社里动员群众积肥,社员在他猪圈里挖出两颗手榴弹。这是头些年胡宗南匪军打狐子山时,丢弃在他家埝底下的东西,犁地时被他发觉,舞弄了半辈子线枪火药的他,见此物自是珍贵,捡拾回来,不想因此竟害苦了他,也是他后世作孽罪有应得。叶支书那时年少气盛,抓着这个把柄,死活不松,硬说他阴谋反攻倒算。带人将他捆了,送到县上,一判就是十年的牢狱。

  苦只苦了芙能,怀有邓家的后人,噙着眼泪过日子,只说等娃生下来以后再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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