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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贺振光,鄢崮村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人虽然是老实巴交的贺根堂的种子,心性却与他那父亲风马牛不相及也。倒似与他的叔叔贺根斗一般尖钻狡猾,为人轻薄。按理说生他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屎一把尿一把地将他拉扯大,也该知道些生活的难处,活人之不易。可是他没有。自幼便学得耍乖弄巧,奸骗诈算。但与他人说话,也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一味地狂妄。小学四年级,才十三四岁,便将人家郑栓的二女子,即黑脸她姐改改,拐骗到玉米地里,做下一件如今看来可以判刑的勾当。这事情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母亲又是那极力护短的人,包庇着儿子的行为,不许他人说个不是。因此上贺振光愈发是无所畏惧了。再说父母成婚之时,又在贺根斗交运的时候,家底不说丰厚,倒是有一些子。母亲也极力供帮他上学,直上到初中毕业,三年生活困难时方才停学。回到生产队,一日日游手好闲,从不说摸锄头镢把。尽管那时学校教师很缺,也曾有意要他去,但他这种心性,谁敢招他?于是耽搁了一年半载之后,便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十八岁上娶了一门亲,女人仍是自修的巢,自占的窝,郑栓家的改改。改改嫁给他后,只是抬不起头来,被他又打又骂,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只道心上不爱。弄得两家貌合神离,暗地里相互攻讦。

  贺振光做了会计,又兼记工员的职位,这本来就有些不合政策,然鄢崮村缺也缺的就是这块宝贝材料。于是乎这贼子只在下工时到地里转转,划拉几下了事。既不沾灰逗土,且还指手画脚,耀武扬威,倒合了他的性格,对了他的脾气。一身蓝咔叽干部服装,装扮得油头粉面,比学校的教师还要讲究。这期间,利用记工分的便利,招引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背地做事,竟是家常便饭。三来娶了大农之后,大农也是个张里张狂的女人。贺振光这种白面小生,一搭手便勾结上了。两个人,你爱她的女儿足,她慕你的风流相。卿卿我我,求田问舍,好得是不能够了。到了后来,携带着生产队的百八十元公款,一同朝西安城私奔了十天半月。只不知西安城不是他们立足之地。钱没经花,便被那些城里做生意玩花样的主儿给兜搂光了,实在支持不住。这两厢才又返回,埋头隐面,安心过各自的日子。然没过多久,又是春性复发,竟在村人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作弄起来,没有个藏头缩尾的意思,似乎存心要与古人传下的礼义廉耻争个高低。情形像是跑肚子拉稀一般,一阵紧一阵松,直持续了多年,时至今日仍没有个停站,难怪人家贺根斗写状子告他。

  说是某年夏天,麦收一日,贺振光睡过午觉,迷迷瞪瞪洋洋昏昏,夹了记工本准备下田。摇摇摆摆走出家门。不几步远,远远看到扁扁他妈针针,伴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槐树底下说话。那女人不见则可,这一见贺振光竟是惊出一头冷汗。只见那女人生得是:

  口若夭桃,齿若嚼贝,一脸晕红陈设;眼若秋水,鬓若蝉翼,周身飘摇仿佛。莫道是,女儿国的领班,王母荐的仙色,肉搏场上的潘家六姐。

  好个美艳的佳人啊!贺振光觉着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浑身酥软了半边河山,两眼倒似那带刺的钩子,直勾勾地将那女人盯住死看。

  这模样早被那针针看在眼里,心里甚是得意,仍佯装说话,待他馋得够了,这才转过脸,喊道:“这不是我们的大会计吗!”这一声唤,他才似活过来一般,慌忙应答,满面堆笑,做出干部的姿态,走了过去,没话找话搭讪着说道:“我说针针嫂子,旁人都在日头底下干活,你却在大树底下歇凉,也不觉得太清闲了?”针针恼他,说:“我也没要你的工分,歇了又咋?”贺振光道:“说着耍哩,我哪敢说嫂子的不对?”针针说:“你们干部不是经常开会,点着我的名批评,说我不参加劳动?”贺振光说:“那是旁人的事,我没有说过,嫂子你甭冤枉好人!”贺振光嘴上说话,眼光仍是向一旁那女人身上摸索。女人也看贺振光一眼,这番便觉得极不自在。针针心里明白,说:“红霞,你先回,我说会儿话便来。”那女人说:“我先把米汤熬上。”针针说:“也好,你看着办,或是等我回去也成。”那女人又瞄了贺振光一眼,低下头走了。

  贺振光肩膀朝着女人那方一耸,说:“那谁?”针针笑了,道:“我的妹子,石榴坡的,人家来咱这里歇忙罢哩。”贺振光看女人背影隐去,失口说道:“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妹子!”针针道:“咋哩,我就不该有这么个好妹子得是?”贺振光忙回头改口说:“不是那意思,你妹子也穿得太漂亮了,绿裤子红袄,像电影里的演员。”

  针针说:“我妹子比我福大,人家男的在县拖拉机站工作,见月挣几十元钱,不拽(排场)咋哩?”贺振光道:“我也说,咱这周围咋有这样清水白亮的女人,原来他男人在县拖拉机站,怪莫道的。”针针说:“你改改但若收拾打扮,不也是个漂亮下家?只是你舍不得钱不是?”贺振光道:“别提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东西,她要有上你妹子一半人材,我也有心给她穿衣打扮了。”针针说:“没说你这些男人家,个个都是人常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个足尽!”贺振光笑了笑,改了话题,说:“昨黑我算了一下,你家今年工分结算差了一大截子。”针针皱起眉头:“我今年一直病,扁扁他大身体不好,耽误一些时日,不晓差多少?”贺振光道:“这我倒没细算,反正差得远哩!弄不好过几日分粮,你家得出现款。”针针焦急地说:“我哪里来的现款?”贺振光狡黠地挤挤眼说:“从你妹子那里取上不就对了?”针针道:“妹子有钱是人家的,白搭没咋的我说取就取了?”贺振光道:“那你看着办吧,这番分粮,你家少不了付款。”说完,朝着麦场那头扬长而去。

  针针心里由此做了疙瘩,一路上想不出个好对策来,只道是因自己连累了。却说这日傍晚,针针与她妹子铺了芦席,坐在树下乘凉。老汉娃娃都打发睡觉去了。夜风清爽。姊妹之间,便开始窃窃私语,说那些告不得人的家常话来。你说你的苦处,她道她的作难,都是日子过得不畅心。说话间两个女人抹泪,抹完泪又是笑。笑过,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又改口各颂扬自己的本事。如何排斥男人,如何整治家务。将那子虚乌有之事,说得确确凿凿,又将那确确凿凿之事,说得子虚乌有,统共只朝好处渲染。待说得待足不待点了,针针打了呵欠,妹子却道:“今日树底下遇着的是个啥人,贼眉鼠眼的?”针针仰面躺下随口道:“是我队上的会计。”妹子说道:“我心想着也是,一身洋布,打扮得与常人不同。”针针说:“你走之后他还说了你半日,说你这妹子红红绿绿,穿得像电影演员。”妹子得意地道:“井底下的蛤蟆见过碗口大的天,我到县城,人家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才叫穿得洋气哩!”针针道:“我说他,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花点钱,到百货商店扯几尺好布,给你婆娘好好做身新鲜衣服,再称几两雪花膏脸上搽给,不也是清白水亮的?他说,我那婆娘擦一斤雪花膏,还不是那黑毬模样。”妹子又问:“他那媳妇人咋哩?”针针道:“甭提,他的媳妇模样虽然不能说好,但人实在,屋里屋外的都给他做了,他仍是不知足,这几年一直闹事,将媳妇三天两头地打骂。”妹子道:“咦,人看着挺和善的呀!话没出口,脸上倒都是笑。”针针说:“他那是笑里藏刀袖里缩刃,不到事上则可,但到事上,极能使尖耍利,不是个东西,你以为呢!”妹子道:“男人在世,但凡都得有些刀尖硬刺的,活得猥猥琐琐,榆木疙瘩一般,岂不枉作了男人?”针针道:“说也是。我村里就属他有文化,念起报纸科科朗朗的,入耳甚是中听。咱扁扁要是把书念到他那程度,我也道足尽了。”妹子说道:“文化恁高咋不去外头工作,囚在这山沟沟里做啥?”针针说:“到外头工作咋恁容易,谁能像你男人来保那么凑巧?”妹子恼道:“甭提我那拾不到篮子的东西了!来保他找的那也叫工作?天天钻在锅灶里边给人做饭,一脸的黑煤,衣服几水都洗不利爽。”针针嗔怪她道:“贼女子,和我村的会计咋说得这么相同,他说他的提不到篮子,你说你的提不到篮子,姐倒要问你,假若你是和他,该知足了?”妹子笑了,捣了姐一小拳,说道:“你这人嘴头子还是恁瞎!我是说我的事,与他何干?”姐笑了笑,坐起身:“看把你急的,真成了似的。姐说着耍呢,你甭生气。他真是娶了你,我哭个三天不歇。”

  妹子想了一刻,咬着碎牙道:“真要是他,我这辈子也豁出去了。不图吃不图穿,就图个人的心眼儿灵活,识文辨字,强似我那挖锅底的几百倍子!”针针听着吃了一惊,道:“红霞你甭胡说,你男人来保但晓得你这心思却不是事!”妹子道:“我才不怕他呢!你且问他,这话我当他面说过没有?”说完,仰面长条条躺下,看天。针针叹气道:“不说了,咱回窑里睡去吧,这大半夜里,天已凉下了,快起来吧!”妹子红霞虽是言犹未尽,却也不好推迟,只得随姐撤了凉席,进窑里分头睡下。此夜无话。

  然世间的事情总叫那无巧不成书。第二天中午,针针携同妹子去法法家借饸饹床子。刚抬出法法家门,迎面便碰上贺振光。贺振光这里又是收拾得一番体面,白衫蓝裤子,胶鞋新袜子,袖筒挽起好高,亮着手表在太阳底下反光。一见这姊妹二人,慌忙迎了上来,说:“没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不成,一件饸饹床子把你挣成这个样子,给我,我给你掂上。咋哩?怕我吃你的饸饹?”说着接住床子,肩上扛了。针针不便不许,只好在村人眼皮底下,掂掂念念,随着朝家里走去。

  进门搁下床子,那红霞又要贺振光洗手,又给贺振光肩头掸灰,殷勤过分。两人说着话,也不管灶头火起,锅内汤沸,竞相跟到院里,说起桃树结果如何,说着说着,又相跟到进西边窑里,针针心下着急。正说没着没落,老汉富堂回来,搁下家伙,便问红霞咋去了。针针生气地说:“在东边窑和咱那会计说话。”富堂一听,喜上眉梢,道:“得是?说叫说去,我给你帮手压饸饹。”针针说:“你笨手笨脚能做啥!”说完,便立起身要去西窑里叫人。富堂一把拉住说:“你这人咋这相,我说我给你帮手,这就给你帮手!红霞到咱这儿用她动手?”针针一屁股坐下,道:“你们这些男人……”富堂解开衫子,袒开胸脯,这次倒像换了个人,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咋?男人比你们这些屋里人看问题远。你不是说咱家工分差一截子吗?他贺振光手底下一划拉,还不顶我干十天半月的?”针针不听这话则已,听他这话,便一下站起来,将炭铲摔在地上,没出窑门便喊叫起妹子来。妹子此时正和那贺振光说得火热,哪舍得就此毕了?但听姐在院里喊得口气,只好出来。贺振光赖着脸皮,说了几句客套话,拖踏着脚步走了。一顿好饭,一场欢悦,竟彻头彻尾给搅了。

  此事说完便也完了。却是下午富堂犁地回来,饭也不说吃,闷闷不乐地蹲在桃树底下吸烟锅,针针喊了几遍,只是不应。又让妹子去喊,富堂说:“你吃去,我不饿。”针针又过来问咋,富堂磕了烟锅,道:“你弄下的好事,把人家贺振光得罪下了。下午我和大义一同犁地。贺振光过来记工分,说我犁得不成,没压住麦茬,遗下土梁子了。我说,我老老几十岁人了,犁了一辈子的地,难道不知咋相犁地,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他一生气,工不说记,夹着本子走了。我说你,甭多事甭多事,你就是个多事精,看看,这日后叫我该咋?”说完老汉埋头下去。针针软下,道:“快起来先把饭吃了,这事我寻他。”说着扶起老汉进窑吃饭。

  这日夜里,姊妹俩坐在树下,不再似昨日话多。临了,还是那针针说道:“红霞,来保是咋,叫你心上百样不爱?”妹子道:“没咋。”针针又说:“对姐说实话。”妹子摇头,长吁短叹过后,极是伤心地说:“他就那号人,十天半月从不回来一次,但等到他回来,好话也不会说一句,只知道死皮遢遢蒙头大睡,家里于他好像是歇马大店一般。”针针问:“也不弄那事?”妹子反问:“啥事?”针针说:“就是那事。”妹子立刻明白说:“指望他啥,他不是那号人!人看着墙高的汉子马大的身架,弄那事便缩了,倒像怕我吃了他似的。”

  针针叹气说:“没说咱这做女人的,嫁个窝作男人,实是难肠。但凡不与他人耍活,自己快活不得;与他人耍活,又招闲话。”妹子道:“这些日子我想透了,来保只要给钱就行。与旁的男人,我想咋就咋,他都干涉不得,不行便离婚,找合意之人,不论贫富,能伴一搭便成!”

  针针瞪大眼睛看妹子的脸,听她说完,连连叫苦说:“好妹子,你不能这相,千万与来保和好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知道其中滋味。我看他不像是个憨子!”妹子道:“姐你说的,我这几年一直不是这相。你过去教我的法子,我百般用尽,他自己不成,叫我该咋?”针针说:“过日子难着哩,我是不忍心看你像我这样受罪。”妹子道:“你受罪是你自找的!我单不学你的样子,临了,落得守着一个焉巴老汉过一辈子!”针针道:“富堂他今日个心伤扎了。”妹子说:“姐夫说是怪你,我看也是。振光跟我说几句话,你气急马喝地在院里吼,把人家得罪了。”针针道:“姐的心你不是不知道,咋便又怨着我了?”妹子迈过脸说:“你的心我晓,我的心你不晓。”针针正色问道:“红霞,你真有心与他?”妹子又不言语了。针针思虑了阵子,说:“他若是个正经之人,你与他好我便罢了,但他不是好人,当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子道:“我看他还行,今日个说了一会儿话,句句在理,句句中听。我就看上他了。”针针道:“要真这相,姐便答应你了,只是你留心着,甭让他轻易上手,咱好话尽管说,明儿个你便回去,姐这里再甭停。等把这夏粮分到手,再想主意。”妹子听到这里,心下一喜,甚是张狂地搂住姐亲了一口。

  俗话说,男人偷情隔重山,女人偷情隔层纸。姊妹俩说着,便是趁热打铁,借着天色未晚,拿着老汉的记工手册,一同去贺振光家。贺振光自然是笑脸相迎,随了出来。针针自先回家,留下妹子与那贺振光说话。两人相跟着跑到河沟畔上,坐在白日间烤热的石堆高头,看着水波荡漾,听着蛤蟆清唱。情形倒比电影还要十二分罗曼蒂克。红霞也不将姐的嘱咐记在心上,尽是说话而已。没说女人贱了,拿根麦草也搭得上手。说话之间竟动了真格。一面石板之上布置起来。有曲儿唱的是:

  七仙女下嫁牛郎也没得此等匆忙,西门庆偷香窃玉焉能有这番手快;且莫说,一个是缺打的不谙世事的风骚货,一个是欠搓的不知深浅的白面郎。

  贺根斗向季工作组打小报告,说的那更为严重之事,便是指这。但他就一样没有说得确切——地点。这倒是让那睡在东窑里的季工作组,嗝腻了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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