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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黑女被黑蛋哥在人前几番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之后,一发觉着自己没脸见人,窝在家里,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是一人默默流泪,或是哼哼唧唧唱些没板没眼的调子,弄得怪吓人的。老汉说老婆:“留心看守,咱黑女我看着这阵儿不对劲,紧防甭出下啥事。”

  一天半夜,老汉歇在饲养室里,起身给头牿搭料,不防“嘎啦”一声门响,闯进一个人来。那人“咕咚”跪倒在地,头磕得像鸡啄米,口口声声叫着老哥。老汉不看则已,这一看,当即气得是眼睛黑下。

  你晓谁氏?不说细心人也明了。说是这庞二臭将人家杨济元老先生暮年的爱情卖与猫儿沟之后,脚不点地地赶了回来。头一日,在东沟沿上踅摸了一天,没敢进村。第二天,又在坷台上搅混一日,没敢露面。到第三日下黑,这方摸摸触触地进了村子。进窑门,一时三刻且寻不着油灯。最后只好从院里抱了一束子玉米秆点着,将四岸一看,心大凉了。只说老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丢下的家当,如今都颠攉到他手里了。

  睡在窑脚地,烤半夜的火,想到黑女家那边,立起,磕磕绊绊来到饲养室。武成老汉这几日正为女子的事难过不下。如今二臭这贼猛扎扎出现在面前,其心底怒火,焉能按捺得住?且不说这一瞬烧黑了眼窝,提起搅料棍,也不管看没看见,劈头盖脸打将下去。

  庞二臭此时竟也可怜,搂住头不敢拧肢,后来实是服不住了,赶忙按原定计划,掏出一叠十元票子顶在头上。老汉眼黑,没看着,一声不吭只顾足劲抽打。一棍下去一道红伤,直打得庞二臭将求饶喊得像杀猪一般惨痛。又从怀里抽钱,不断向十元票子上一块块地加码。老汉打得乏力了,撇下棍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粗气。喘着喘着,眼神一亮,三跷两步赶上来,劫过庞二臭手里的票子,这才喊叫出声:“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你妈日的,你是啥东西!把我女子弄得一连多日在屋里呜呜地哭哩,见天搅着眼雨吃饭哩!把你妈日的,你尾巴夹起跑了,你没看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嘛!……”

  庞二臭自打耳光,嘿煞着说:“武成哥,我不是人,我是你槽里的牲口,我把先人亏了,做下乃事!你就是捍上刀刀将我捅了我也不冤,只求你叫我说一句话。随死随活由你!这一百元钱你先收下,我也晓,这抵不了我的罪,只看你老哥心软一下,看在你和我大的情分上,把你这个吃屎的兄弟饶过一场,朝后打死我也不敢了!”老汉道:“你还有脸提你大?提你大你早该羞死了!

  你大一世为人太好了,却遇下你这不争气的后人!你一天日东家的婆娘,嫖西家的寡妇。早说你,你不听,如今竟日到你老哥的门下了,你看你是人不是!你大死时拽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给你好歹说一个媳妇。而你不争气,一力向栓娃妈那个死不要脸的寡妇窑里钻哩。十七八上就把自家的名声弄脏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你,不跟你了。提一门亲,人家一打听不跟你了。老哥见你屋里没个摆设,把老哥屋的桌桌椅椅抬过来抬过去,不都是为给女方留个好印象。贺振光的咔叽裤子光我给你借了不下四次。你究底没成一个。霍家河的瘸子,人家女子看上你,你牛开了,看不上人家,你叫老哥该咋?女人不就那回事嘛,揭开尾巴是母的就成,你还想图啥哩?如今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耽闪成光棍一条,怨得了谁氏?你天天不学好,只看着老哥多嘴。你记我说过你多少次?几次老哥早上饮头牿,看你从栓娃家出来,挡了你,说你的啥话你忘了没?你这里日那里嫖,不偷人像个贼,顾黑不顾明,日子不当日子过,是我多嘴说你哩嘛!你说,你妈在世时你好好伺候过一天没有?你把心肠瞎到底子上了!头天你妈死,第二天你就钻到栓娃家窑里,把你妈的尸首晾在一边,要不是我和郑栓几个老人忙活,给你妈钉了一副薄皮棺材,恐怕至今你都敢让孽(腐烂)着!老哥早就说你,你和栓娃妈掺和啥哩?你不看她明摆着比你大下一二十岁?老骚情的啃你的青草,你还以为喂你的毬哩!我是这说恁说说不下你,你记得一次,我把你缒在涝池沿上,当你妈的面咋说?说起来我和你还弟兄一场,你大死后你屋随啥不是靠我?我是忙了前院忙后院,把你一家扶持着。你妈死时,人说你还兴得笑哩,你说你是人不是?不是我说,你娃把心烂到根子上了!你拉游击那时候,你晓你妈为你担的啥心?黑了老婆通夜通夜地不睡,但见枪响,这着忙披上衣服村头上瞭哩,你说为啥?人都说你,二臭那二杆子到游击队,说不定能混个世事出来。你倒好,嫖窑子争风,枪走火把人打了,叫人家把你开销了,没弄成事。你说你这一辈子活下个啥嘛!老哥管不下你,不管你且罢了吧,而你越发胡行开了,毬长得日到你老哥门下了!黑女是谁你应该晓得吧,她是你自家的侄女!你说你,丢人哩……”老汉说着又火上来,拾过棍棍又要打。庞二臭见状慌忙又磕头,只磕得额顶之上血流出。此种悲惨景象,见是不太多见,鄢崮村十年八年且只有一例。

  且说东沟法师在水花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天不亮踩着大雪便走了。也是这日,季工作组正睡得迷糊,听着院外嗞拉乱响,爬起来窗洞一看,富堂老汉围着围脖儿在院里扫雪。天放晴了。这时他心头一喜,不觉想起毛主席的著名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茫茫……”气势之大,的确把历朝皇帝都比下去了。季工作组好雅兴,披衣服坐起,翻开语录本合订本,正欲阅读那一段。忽闻院子里咕咕咚咚一阵脚步。听声音是吕连长来了,一边走一边问老汉:“季站长起来没有?”老汉道:“不晓,大概起来了!”

  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进门,进门便搓脸跺脚,嘿煞说:“冻的,冻的,都春天了,还冻的这日鬼!”季工作组没动势,抱着语录,佯装去看,一边说:“你就晓得个冻的冻的,没看毛主席咋说。”说着拿腔拿调地将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给他们咏读起来,边读边用眼角余光看他们,其得意的模样,像这首诗是他做出来似的。读过上阕,只瞧着吕连长几人眼神不对,不看他,也不看语录,目光在他枕头上乱转。季工作组低头一看,是针针昨夜撇下的一对花袖筒。这事让人知晓焉能了得?季工作组面色一慌,但马上稳住,拉长声又接着读将下去。边读边用另一只手缓缓地将那花袖筒向屁股下移去,待读到“只识弯弓射大雕”时,已完全地遮掩住了。到此,季工作组方才停住,搁下语录,问他们道:“你们这么早来,啥事?”吕连长嘿嘿一笑,将许多意思都包含进去,屁股朝炕沿上一坐,说:“咱鄢崮村真出下造反的了!首先是村头照壁上贴出几张大字报,我们看不出是谁写的,所以紧赶过来叫你去。其次是水花和他娃用蒲箩抬着老汉黑烂,在大队部喊叫,要打倒贺振光。你赶紧起来看去。”季工作组屁股压着袖筒,所以说:“你们先走,我穿起就来!”吕连长身后的几位此时已是巴不得了,一个个慌忙跑了出门。到大院里,嘻嘻嘻哈哈哈地笑将起来。

  季工作组脸红一阵白一阵,自是无奈。忙穿起裤子,面子挺着像无大事似的,一颠一瘸地向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听着里头笑语喧哗,这慌忙走进,但见围下百十号人。季工作组来了,众人一边闪开。季工作组走近一看,好家伙,果然一个怪模怪样的没腿之人,泥菩萨似的端戳在一只笸箩里头,张着个蛤蟆大嘴,蝎魔连天喊叫。此人一见季工作组,立刻不喘了,瞪一对兽物一般的眼珠,看着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心头一颤,问:“你啥人?”此人也不胆怯,大声道:“我姓刘名黑烂,咱鄢崮村人。今天我要控告贺振光,造他的反哩!”季工作组遂问:“你啥事?”水花一边抹着眼雨,催促道:“娃他大,你也赶快给季工作组说呀!”刘黑烂说:“五七年里修水库,我是爆破排的排长。那时我身子全货(完整),表现积极,一心向党,结果为排哑炮,叫炮咕咚一声,把我两条腿炸断了。当时定的一年给我二百个劳动的补助,起先还执行了两年,到后来却不晓咋就没了。问谁谁都不管,你说还要研究,他说还要讨论。就是不见执行,把我一个可怜的残废,撂在家里干等,如今我是啥都没有得下,衣食无凭。贺振光一帮干部苛掐我哩,不叫我活!现在听说鼓励大家造反,我就造他的反!”季工作组听着,便念到东沟法师一事,连日来偶尔想起,心有悔意。

  没料水花屋里还有这么一说,恻隐之心即刻产生作用。再说贺振光民愤也够大了,如今借着此事处理,不能不说是一举几得。于是回过头,指着黑烂,对群众大声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这就是罪证,这就是当今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迫害我们贫下中农的活生生的罪证!你们说,我们不革命行不行?我们不造反行不行?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资产阶级已经占领了学校,现在又要占领我们的农村!如果让资产阶级的目的实现的话,我们贫下中农,就会像刘黑烂同志一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们说,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

  人们听着季工作组的说法,影影忽忽觉着,刘黑烂的双腿似乎就是贺振光炸断的一样。及至后来,又觉着防不住自家就可能变成刘黑烂,可可怜怜,受人欺凌。想到这里,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止不住便跟着坐地的刘黑烂七嘴八舌地说:“不答应,不答应!”“打倒贺振光!”“坚决不答应!”“贺振光是流氓!”季工作组说:“你们眼睛不能光看到一个贺振光,鄢崮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比贺振光还要隐蔽,还要厉害,现在就看我们能不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季工作组话音没落,只见圈外慌慌张张进来一人。众人一看,是贺大谝。

  贺根斗扒住季工作组肩膀,唧唧咕咕说了几句。季工作组立刻脸色一沉,说:“我早晓得了。”贺根斗转身对众人说:“广大的全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现在革命起来了,就看我们有胆没胆了!季工作组来到我们鄢崮村,黑天白日地辛苦,忙了一场,为啥?不都是为了我们大家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再不革命,确确实实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季工作组!”说到这里,带头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一时群声鼎沸,使季工作组脸上一喜,说大伙:“也赶快把黑烂同志扶到大队部炕上,然后大家都到照壁前看大字报去!”底下黑烂说:“我不,我也要看大字报去!”众人一听这话,即刻有人感慨道:“一个没腿的人将党都跟得这紧,我们这些有腿的人还有啥说的?走啊!”于是大家伙前呼后拥,架着季工作组,抬着刘黑烂,嘎吱嘎吱地踩着白雪,浩浩荡荡,朝着照壁前那一片白花花的大字报奔去。

  赶大家齐扑扑拥着到照壁底下,一轮红日便彻底地升起来了。众人大多目不识丁,只看见狗扎扎(螵虫)似的画着一串串一片片的黑道。季工作组在栓娃和根盈的搀扶下,后脑勺搁在两人的肩上,仰着脸,大声读了起来……

  世间之事,忙者归忙,闲者自闲。却说柳泉河的婆娘被庞二臭拐骗到猫儿沟后,当夜即被扒光衣服,压在炕上,也不顾她如何喊叫,即由那憨里巴唧的二犟猥将上去。老婆一路的疑惑,此时才彻底地排解开来。接下来的情状,只道是:

  传说无限美好,颠是十分野蛮。

  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天黑地怨谁?

  诓得总之漂亮,摆是天地排场。

  三面红旗迎风扬,一夜美梦黄粱!

  且说这日早晌,崔寡妇在院里这等那等,等候多时。正不耐烦,只见二犟大模大样嘻嘻笑着出窑,遂悄声问:“她哩?她好着没?”二犟竟不好意思地说:“好着。”崔寡妇心想,二犟这一夜笨手笨脚的,该不会让女人心里不喜。摸触着进窑,思谋对女人宽展解说。下了坷台,望见那女人披着棉袄,背对着她,歪着脸子。崔寡妇还想,这小贱人羞羞答答,看模样也本分,随着便捂嘴一笑,搭腔道:“妹子起来,这一大早的不来谢谢你老嫂子,围住被儿迟床懒睡的,不怕四邻笑话!”女人借着袖筒脸上一抹,转将过来。这不转脸倒好,这一转脸,咋不咋将风光火面了几日的崔寡妇吓了一跳。你晓咋的?这里有曲唱得好:

  猜她是牡丹的花朵艳月赏,念她是开荚的豆儿八月香;

  冷不防是一个打霜的茉莉叶瓣黄,丢头耷脑儿难声张。

  看她是敷皮潦面珠色暗,瞄她是秋罢的蔷草折路旁;

  防啊,防你防不了门神背后的鬼做殃,鬼做殃,一弯朔月照西厢!

  崔寡妇慌是慌,却不敢确定自己看准了,偎上去拿赶裁的花衣,假意说道:“还不穿?是嫌老嫂子予你的这身衣服不鲜亮得是?”女人狠狠地眍她一眼,仰面说:“也不看你们是刁哩嘛还是抢哩,把我一个有儿有女的婆娘劫到你们山里倒是为咋?”崔寡妇道:“这啥话?好妹子,你表哥不都给你说通了?”女人大疑,忙返过问:“谁的表哥?”崔寡妇道:“二臭呀!”女人说:“是那黑头长面,昨夜到我屋把我劫来的那人得是?”崔寡妇道:“不是他是谁?没了他怎的就接了你过来?”女人说:“瞎了,那贼是把你哄了!我统势就没和他搭过一句话,只晓他是鄢崮村的剃头匠,白答没咋地就成了我的表哥?”崔寡妇一拍大腿,连连叫道:“啊呀,我想呢,天不亮他便个人走了,原来是这么着!且等着,看老娘扒他的皮撅他的骨!”说着,崔寡妇也不稳当起来,舞扎着要这要那。女人截住说:“老嫂子你甭慌,这事杨先生饶不过他,有他驴日的好受哩!”崔寡妇问:“杨先生是啥人?”女人眼珠一翻,只嫌她连杨先生不晓得似的,指点道:“杨先生是鄢崮村的人尖子,男人群里的排头,人人见了,打破头地争着去奉承哩。只没说杨先生一个手势,叫他庞二臭驴日的在鄢崮村上吊都寻不下绳绳,你道咋的?这即是杨先生的威望!人行之高,名声之好,是一般人几辈子学不来的。要不他二臭咋就恁轻易将我一哄就哄上来了?不是看在杨先生脸上,我咋就能黑摸筒子说来就跟上来,叫你屋那贼二杆子人务治了一夜,你倒是说,这是啥事?”

  俩女人一对一说,恍然大悟,即此,大清早也不说吃饭弄啥,先不先把千刀万剐的庞二臭骂了个祖宗八代底儿朝天。一方劝着穿了衣服,商量来往取舍与瞻前顾后的道理。崔寡妇说:“依我看,你得给老嫂子一个脸面,咱姊妹说话不拐弯,都是过来的人,也看你和俺兄弟过了一夜,不妨就做一个假,让俺山里的乡亲们见上几日,事后再一同将你送回去,也算一个主意。”女人沉下一想,不说只得如此,却也念与二犟夜里慌张乱闪、促紧得意的劲头,倒是不曾有过的体会。想到这,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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