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49章

  哑哑今番回来,与大害相处,却再没有已往展坦。单独遇着,不明不白地便会哭起来。弄得大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装个糊涂,做没听见,闪到一边耍去。然而最让大害为难的,莫过于弟兄们近日都吵喝着要参加贺根斗的造反队造反,大义几人率先去了。

  这天傍晚,歪鸡过来玩耍,见大害独自一人在炕上躺着。脱鞋上去便问:“大害哥你咋,该不是着凉了吧?”大害不言喘,大瞪两眼,瞅着窑顶窗。歪鸡又道:“今黑大队部开会哩!”大害一听这话,忽势坐起,暴跳如雷,说道:“开会,你赶紧去呀!把你这一班奸贼,结拜兄弟,结拜个毬!”歪鸡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我也没说我去,你恁急得咋哩?”大害抡起枕头,喝道:“你也快滚,反正你们这一帮人都没好货!个个耍了个嘴皮子,如何忠心如何仗义,实际都是假的。今日我算看透了!”歪鸡跪在炕头喊道:“我没有的,我没有的!”大害道:“你有也罢没有也罢,一同给我快滚,我将你们一个不认!”如此喊叫,仍觉不解气,光着脚片跑到窑后,一把将墙上那“结义为仁”几个大字揪下来,歪鸡紧夺慢夺没有夺到手里,眼睁睁看他撕得粉碎。歪鸡喊道:“我的爷哎,你这叫咋!”只看眼雨就要出来。大害道:“什么忠义堂什么聚义厅,统统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说透了无人不是混食的刀客!”说着又要对香案烟炉动手,歪鸡紧扒住不让动势。说时迟那时快,黑蛋快马赶了进来,与歪鸡一起连说带劝,将大害扶回炕上。大害骂骂咧咧仍不甘休。歪鸡对黑蛋说:“你快将弟兄们叫来,就说大害哥有要事。今黑谁但不来,弟兄的名册上将他除了!”黑蛋接令,慌忙下炕走了。

  一锅烟的工夫,弟兄们三三两两赶了来。看到地上纸片的摊场,知晓不妙。人人站着不敢声张。歪鸡催道:“还不赶紧脱鞋上炕,听咱大害哥说话。”众人一听是理,慌忙脱鞋,上炕围住。大害面朝着墙,将众人不看不理,由着他们。歪鸡低头连喊:“大害哥,我们给你赔罪了,要杀要剐由你!”众人也说:“大害哥,你说该咋,你说!”大害听到这话,干脆睡下了。歪鸡又道:“大害哥,咱兄弟一场不易,说咋也不该就此毕了!想一想当初我们一朋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畅快!想一想我们一朋呜呼喊叫指东打西,又是何等的阵势!如果从今往后各走各的马路,也太凄凉!太伤心了!”话音没落,只见大害跌跌撞撞从炕角挪过来,揽住几位弟兄,哭得鼻涕眼雨一把一把的。众人随笑起来,将大害搀扶起来。大害坐定,对众弟兄说:“不是我不让你们造反,反还是要造。但你们跟上贺根斗那赌博轱轳子造的什么反?到头来还不是他成了大事,享上了荣华富贵,把弟兄们撂到午门上。”弟兄们一听,恍然大悟,纷纷说道:“还是大害哥远见。我们只为的是既挣工分又好耍,没想这里头有这名堂!”

  大害见夸,愈发来了精神,撂开架势扬手说道:“如今皇上昏庸,奸臣当道,我们自然也是被人逼上梁山。我们不但要造公社的反,县上省上以至中央都要造,你们说对也不对?”大义听着一笑,说:“县上和省上都有人造,恐怕轮不上我们。”大害头一歪,突然说道:“哦,怪了,谁在门外喊我哩?”众人一惊,说:“没听着。”大害道:“你们细听!”众人支起耳朵听了一阵,说:“大害哥你听错了,没人喊你!”大害问:“真的?”众人道:“真的!”歪鸡左右一看,问:“大害哥,你这儿有啥吃的没有,我从早起来饿了一天了!”大害问:“为咋?”歪鸡道:“屋里一颗粮食都没了。我大早起去舅家借去了,指黑还没回来。”大害道:“你这一说,我也饿了,也是这相,我案底下有半口袋玉米,你背上去!”歪鸡道:“胡扯,我背走了,你吃啥?”大害道:“我一人好对整。”歪鸡摇头说道:“不成不成。要不,咱炒些玉米花花,弟兄们热热火火都吃一些。”大害一听,拍着手一笑,连赞道:“好主意,好主意!赶快拾掇!”说着一朋人下了炕,点着灶火,噼里啪啦炒将起来。

  这时哑哑赶来。哑哑见大害乐得屁颠屁颠的样子,在炕上又是舞扎又是跳弹,自也欢喜。弟兄们不再插手,由哑哑张罗。大害道:“哦,听见没?谁又喊叫我哩?今回我的确听真了,大义,你出门看看!”大义出门遛了一大圈,回来说:“屁子溜都没有的!”大害道:“没有算了,上炕坐下,听我给咱说。今黑我要拿起笔写个东西,将咱弟兄们的造反计划写出来,日后也有个依据。”弟兄们看见哑哑将炒玉米花花端上来,个个躜头蹿脑,竟忘了大害这场,一发向盆盆前围去。

  回头却要说那猴子并无虚言,庞二臭在县医院,住着单人病房,有两名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专门侍候。大门外布置着掂抱的警卫,以保护英雄的绝对安全。解放多年,县长都没有这样排场过。

  一日午,庞二臭由护士照看着吃过午饭,正欲小憩一时,只听有人叩门,喊让进来。警卫带一人进门。看相是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妇女,裹着头巾,将嘴脸蒙了严实,唯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闪亮。庞二臭不用细看便晓得是谁,当即面上不悦,埋怨她道:“你来做啥?看你弱(Rua消瘦)的,翻山架岭,跑这么远!”当着护士和警卫人员的面,女人对了句:“我来看你好着没!”说过低下头,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手足无措。护士与那警卫一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掩门躲了出去。

  人一走,女人揭下头巾,不用看,众人此刻也能猜出女人是谁。庞二臭负伤的消息传到鄢崮村,村民们都做古经去听,没有一人当事。郑栓在路口遇见栓娃妈,给老婆一阵描说,说二臭脑瓜瓢上挨了一枪,正在医院抢救,至今不晓人事,云云。老婆不待听完,腿软得立不直了。扶着墙磨回家里,想那二臭昔日的般般能耐,种种好处,边想边暗自饮泪。夜里栓娃执勤回来,慌忙打问,这才问确实了,知道贼郑栓诓骗了她,也知道二臭那贼如今的荣光。喜姿摹合地想了一夜,天不亮爬了起来,用家中尽有的几把好面,蒸了一锅白圆馍,提上便往县城赶。老婆心急,一路不见歇点,太阳当顶时分,恰好进了县城。连摸索带打问。好心人听说是英雄亲属,无不热心协助,直领着进了二臭所在的医院。走廊里,老婆听见二臭朗朗的笑声,心只想这鬼又耍什么花子,诓人骗人。进门没及洒泪,却被二臭一通责难,心下大凉。栓娃妈何许人也,焉能受如此落怜?此时,那对头就坐在眼前,老婆气恨恨地说了句:“咋不一枪就崩了你呢!”撇下蒸馍就欲走人。庞二臭喜的却就是她这点志气,慌忙唤住,巧舌利嘴,百般哄劝。最终二臭嘿嘿一笑,道:“把他家的,你这贼婆娘胆大包天!难道不晓县城这是啥地方嘛,一个妇道人家说来就来?你没看见医院门外有红卫兵站岗?何况你找的是我,又不是普通人,居然不怕把我的名声给坏了!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愿听,但道理你不是不晓。季工作组两日前亲自来病房慰问,谈到我病愈出院以后的位置安排。他虽不明说,但意思我都估摸着了,可能要我担任某某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你也晓得,这不是个小事。目下我就开始练习讲话等等,免得到日后当上革委会主任以后,登台讲不了话发不了言。往日,我立在咱村的照壁底下,日头一晒,给乡亲们吹得五马六神,但乃都是胡吹冒撂,拿不到人面面上。过去我懒惰成性,日头一杆高了还不下炕。

  以后这样下去肯定不成。该早起就得早起,该晚睡就得晚睡,将上级安排的工作得经心经办。我这两日过了,就准备出门购买牙膏牙刷,正式开始刷牙。你也晓得,一旦当了干部,就得与工作人员说话。这些人,尊贵卑贱啥人都有。刚才你进门,见的那个护士,你看人家收拾打扮的模样,轻漂利束,何其赢人!与人家护士说话的当时,你嘴里头不干净能成吗?不成!一张嘴,你发出一股怪味,把人都熏跑了,这你能开展革命工作吗?不能!这些道理,你几十岁的人了,人家不好意思对你直说得是?再说当了干部,许多事情就遇到你头上来了,不懂的地方,靠人八八八九九九给你讲,岂不将你耽搁到午门上了!不过事到如今,丑媳妇不怕见公婆,好赖都得上了。你说季工作组将咱如此当人,咱头缩下不敢出面领事,岂不有负于人家的一片好心?咱和根斗不一样,根斗为了当官,头低下只顾往里钻哩,不晓个谦让。我却不同,季工作组不说我绝不想!不过这都是一个人的命,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道理,早明白二十年,也不似今日,和你一个婆娘家在这里谈话。年轻时拉游击,支队长牛三保就说过我:‘庞二臭乃贼娃,甭看瞎毛病多,但头脑灵光,万万不可小看!聪明人总归是聪明人,迟早会干成点事,不信二十年以后再看他的风光!’你说,是不是真叫他给说着了!那时我只知道背上枪跟着人家胡跑,冒不住还犯些混账事。你看我乃支队长厉害不?料事如神!可怜的是我的父母,福神太浅,没活到今日,睁眼看上一看让他儿好吃好用,独享荣耀。咱村里也只有你,算有心之人,专门前来看我。我不怨你。也是这,你既来了,也不能让你摸黑回去得是?一会儿但对外人,就说是自家姐看兄弟来了。在这里住上一天,拿香胰子(香皂)洗个澡堂。等明天天大亮了,自家到大街上逛逛商店,把该浪的浪一浪,该转的转一转,宽宽展展往回走,你说得是?”

  老婆对庞二臭前面的话倒不恁爱听,只到后来,一听要她住下,却是喜上心头,连连应承。这日下午,庞二臭安顿婆娘吃饭洗澡。到夜里同居一室。女人念及二臭有伤,不敢张狂。二臭却捂嘴一笑,对女人耳语:“这是绝密,不妨这事。”与妇人欢洽之后,二臭说:“嗨,说来也怪,往日钻在鄢崮村乃穷山旮旯里,一天天混日子,一天不干这事,神鬼不安。到了县城,眼前美女如云,应有尽有,这事上却淡了下来。你看差的码子大也不大?我自问,难道我是有乃贼心没乃贼胆吗?想来却也不是。城里人大都爱面子,但到这种事上,总觉得虚语应酬,隔着一层,不恁展坦。所以说起人生二字,还是咱乃鄢崮村自在好耍!”二臭说过,又来劲头。扳过女人又是一番务弄,不在话下。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国画 桃花灿烂 别样的江湖 富豪俱乐部 永远有多远 玉观音 双面胶 我是个算命先生 狼图腾 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