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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绿色恋歌(3)

  “我们上课听老师讲过,这符合人种学上的原理,血缘越远的两个人种结合,后代人种越优良,人越聪明,”格桑伯姆接过话题说,“老师还说,亲缘越远的植物杂交成功越困难,因为植物有一种排异性,一旦克服了排异性,杂交成功的品种就是最优良的新品种。”

  “不仅是人种问题,当中肯定有个不同文化融合的问题,”我参与了他们的纯学术讨论,我说,“两种不同的民族文化相融合,与亲缘越远的动植物杂交是同样的道理,只要克服了它们之间的排异性,立刻就会产生出一种崭新的文化,康巴文化也许就是这种文化。”

  我们在那儿深入讨论如此高深的学问,两个老人根本听不懂。我们吃完饭,老阿妈将糌粑口袋、酥油桶和碗统统收走了,老阿爸吸完那袋烟就下楼上工去了,我们的纯学术讨论也只好收场。

  “斯朗泽仁,你今天如何安排王诚哥?”格桑伯姆站起来高声问。

  “你不在,由我安排,你回来之后,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反正这几天我要到区上去办点事,你想咋安排就咋安排。”斯朗泽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格桑伯姆做了个鬼脸。

  “好吧,你这个懒鬼!”格桑伯姆说。

  连续两天,格桑伯姆骑着马,带我先去了金曲谷,然后又到了玛伊草原。我不仅阅尽了高原的美景,更体验到格桑伯姆的深情。

  我们骑马沿着寨子前的金曲河,走了个把小时,就进入一个陡峭险峻的峡谷,湍急的江水冲击着江中的巨石,激起阵阵巨大的浪花,发出震耳的轰鸣。我们在河谷中牵着马,慢慢地向峡谷中走去。两岸赭红色的峭壁如刀劈斧削,一边是断崖千尺,一边是绝壁万仞,一只只野鸟在崖洞中出入,幽深曲折的峡谷里,草木葳蕤,浓荫蔽日,清溪山泉从山崖上飞流下来,神似一条条过江的白龙。我们牵着马来到一条“白龙”之下,两匹马伸长脖子,去饮那飞流而下的山泉,格桑伯姆也双手捧来山泉,就要叫我喝下去,我陶醉地伸过嘴去喝了一口。这水虽然从雪山上流下来,到了峡谷当中已经不凉,喝在嘴里反倒十分甘甜。格桑伯姆伸出自己的手,接来好几捧水喝了,冲着山谷高声吆喝着。

  我们又骑上马,一直沿着河往上游走去,在好几十里长的峡谷中,我俩不停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大河就变成了小溪,干涸的河床上到处可见奇形怪状的银白色的石头。我们像童话故事中那捡金子的贪心人,下马到河滩上捡了不少奇异的石头,最后实在没有地方放,格桑伯姆就取下她的头巾包了那些石头。

  我们越往上走,上面越开阔,望得见远处阳光下的座座雪山,天色也渐渐地晚了,格桑伯姆调转马头对我说:“我们回去吧。如果再这样一直走下去,我们就会一直走到拉萨。”我们骑着马,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中。

  初冬的玛伊草原,牧草已经一派枯黄,牛羊也转移到别的地方过冬去了,看到的只是一望无边的空荡荡的大草原,远处有些牧民在修草库伦,他们把板结的草皮挖起来,围着一圈一圈的牧草,以备牛羊在里面躲避风雪过冬。我们骑着马,迎着风,在大草原上狂奔,格桑伯姆对我说,明年秋天请我一定来,草原秋天的景色最美,那时候草原上长满牧草,开满五颜六色的花,像从天上掉下了五彩云霞,遇到赛马的时候,草原上到处是白色的帐篷,顶顶帐篷冒着炊烟,藏民在秋高气爽之日,在草原上举行赛马,那场面十分壮观。

  我们骑着马,迎着风,在草原上狂奔,远处有几只野狼,它们夹着尾巴正向我们走来,格桑伯姆立即策马扬鞭,让我走在她的前面,护着我打马飞快逃跑了。

  我们又到卡松森林里玩了一天。

  卡松森林离寨子不远,我和格桑伯姆骑着马,走了一个把小时,前面满山遍野都是莽莽的原始森林,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层层叠叠的根本望不到尽头。我们走进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林地里积了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枯树,不少已经腐朽了,从树的窟窿里长出新的小树,林子里有一股腐木的味儿。

  我们钻进林子将马放了,林子里面特别宁静,不时可见残雪。两匹马悠闲地吃着草,听得见林中的声声鸟叫,但又瞧不见它们身在何处。我们仰面朝天躺在林中厚厚的落叶上,密不透风的树林根本望不见天,也不见林中有野兽来打扰,格桑伯姆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用双手将裙裾牵了起来,覆盖在自己的身上和脸上,却暴露出两条修长的腿来。我无意之中看见了她那条粉红的衬裤,两条白皙修长的腿,腿上红色的长统袜,一双紫红色的藏靴。这可是我头一次看到一双少女的腿,周围又是那么静,我不禁热血沸腾心神激荡,情绪立刻冲动起来,我真想扑过去与她相拥相抱,可是我立刻就清醒地意识到,那只是灵魂深处一闪念的活思想,那思想多么邪恶与卑鄙,完全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生怕格桑伯姆发现我的丑恶灵魂,强力压制情绪和生理上的冲动,立刻将目光从那条粉红色的衬裤上移开,望着头顶上的树枝,树枝间透下来的缕缕亮光落满脸。

  格桑伯姆在裙服下说,翻过这座山,再过一条河,那边山沟里有个森工局,那儿有几幢木头修成的房子,有办公楼和宿舍与食堂,还有一个广播站,广播站有个女广播员,是全森工局惟一一个女人。其实人长得非常难看,但所有的领导和职工都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了山里头的宝贝,凡是从山上到局里去办事的人,都要找个借口将她看上两眼,说是打精神牙祭。

  森工局不是从内地农村招来的农民,就是从当地招收的藏民,全是一些男人,他们在山上砍倒树,将它们锯成木头,再从溜槽放下山,然后放到河里,任水将它们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森工局的人都说:“长年累月在林子里,哪天出了林子连公母也分不清了。”

  “将来把林子砍完了咋办?”我突然问。

  “我们这里的领导常说:‘我们这里是木头财政,树子砍得越多,我们的日子越好过。’”格桑伯姆说,“但是,我们这儿的老乡却说:‘我们吃的是祖宗饭,我们将树砍完了,子孙后代将来吃啥?’”

  “但是,我听人说,这些原始森林如果一直不将它们砍掉,久了老了枯了倒在林中,一遇雷电就会着火,终究也会烧光,与其让天火烧光,不如将它们利用。”我说。

  “自然界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少事情谁对谁错根本就说不清。”格桑伯姆说。

  我们躺着聊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我的动静,格桑伯姆掀开盖在脸上的裙服,看见我离她居然那么远,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两眼,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出腰间的一把小刀,叫我到林子里去采蘑菇,说这林子里有好多好多的蘑菇,一小会儿就可以采一大筐。她却坐在那棵树下一动也不动,用刀在树干上刻着。我不好违抗她的命令,独自到林子中去认认真真采蘑菇,但是我找了好大一圈,戴着眼镜刨开落叶拼命寻找,将落叶翻了个底朝天,在林子里转了好大一圈,也不见一朵蘑菇。我从远处失望空手而回,格桑伯姆却望着我哧哧地笑。

  “你一个人独自在那儿笑啥?”我不禁问她。

  “书呆子!现在这个季节,你上哪儿去采蘑菇!”格桑伯姆站起来,拍着手,笑弯了腰。

  “那,你为啥叫我去采蘑菇?”我居然被她捉弄了,生气地就要去追她。

  “谁叫你是一个书呆子呢!”远远的她就躲开了。

  我追到她刚才呆着的那棵大树前,脚步不禁自然地停住了,我发现在我去“采蘑菇”期间,她用腰间那把很小的藏刀,在这棵树干上刻下了一幅非常富有诗意的画:在一片森林之中,有两匹马在一旁静静地吃草,树下的落叶上有两个人,他们抱作一团在那儿躺着!我不禁大吃一惊,但是假装啥也没有看见,故意去追格桑伯姆,责怪她刚才戏弄我,害得我认认真真地去采蘑菇。

  两个人在林中追了很远,眼看就要追上格桑伯姆,可她笑着提着裙脚又逃脱了,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看似拼命的追,但就不准备将她追上。最后两个人都跑累了,我们就笑着在林中的落叶上相对而坐。

  “王诚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格桑伯姆突然说,“你说我们这儿将来会不会像内地一样发达?”

  “这么美的地方,肯定会。”我说。

  “我们这里美是美,但有点落后,”格桑伯姆将地上的落叶捞了起来,将自己的两条腿埋在落叶下面,她说,“没有大城市那么多高楼大厦。”

  “一张白纸,才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嘛。”我也学她那样,将落叶往腿上捞着,扬起头来说。

  “可是,大城市的人爱惹是生非,”格桑伯姆继续往自己的两条腿上捞落叶,树叶已经埋掉她的大半条腿,她说,“成都比我们这儿发达吧,文革中我们到成都串联,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学生揭发老师、儿子揭发老子、老婆揭发丈夫、下级揭发上级,为了证明自己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代表,两派动用了机枪大炮。那么好个城市,结果硬是打得稀烂。大城市啥子都好,就是人与人之间整天你争我夺不好。你说是不是?”

  我听了非常吃惊,眼前这个十九岁的藏族姑娘,离开家乡到康定去读了三年卫校,跟一伙同学到成都大串联,就对大城市的弊端看得如此透彻,我真为她的童言无忌大为吃惊!难道格桑伯姆说的不是吗?现代文明滋生出一个个大城市,大城市的人看来过着比乡野文明的生活,可是他们却对物质上的文明一点也不珍惜,在那儿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越来越复杂,给人制造出没完没了的烦恼。特别是北大的几年大学生活,文革斗来斗去就斗完了,知识没有学到多少,青春生命和人与人之间的纯真友谊,在冲冲杀杀中就斗没了,还结下了不少恩恩怨怨。难道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就非得想着法子把别人整倒?难道自己要上去就非得踩着别人的肩膀?如果人类发展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人类存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啥意义?格桑伯姆对城里生活看得如此透彻,我跟她就有了不少共同语言。

  “啊呀!都几点了?”格桑伯姆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思,她在一个劲儿的用落叶埋自己的两条腿,此刻两条腿倒是完全埋进树叶之中,但她却发现时间已经到下午五点多,她立刻从落叶中站起来,对我着急地说:“我们赶快回去吧,今晚上斯朗泽仁要从区上回来。”

  我们骑着马,往家的方向飞奔。

  格桑伯姆回公社卫生院去了,斯朗泽仁闭口不提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我与格桑伯姆的感情却越陷越深,如果我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候着那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藏族姑娘,未免有失堂堂北大学生的身份,我的角色一天比一天尴尬。

  “我们回去吧,来这里半个月了!”吃过午饭,我对斯朗泽仁说。我变得有点烦躁不安。

  “亚多崖画你还没看呢,你忙着回去干啥?”斯朗泽仁说。

  斯朗泽仁陪我到寨子里闲逛,楼前的大黑狗跟我都混熟了,我从楼里出来经过它面前,它再也不像开始那样龇牙咧嘴猛然向我扑来,老远就不停地向我摇着尾巴,好似列兵见到最高首长,竭力向我示好,亲热得不得了。经过反复向阿爸阿妈谈,两个老人不再反对斯朗泽仁与刘小雪结婚,二老还请寨子里最好的手艺人,手工为他们做结婚礼服,两套漂亮的男女藏装。斯朗泽仁从此情绪空前高涨,陪我来到坝子里,说第二天他亲自陪我去看亚多崖画,然后赶紧回扎克木,刘小雪一旦从北京回来就结婚。

  “亚多崖画离这儿多远?”我问,“太远就不去了。”

  “实际上没有多远,可是今天来不及了,”他回答说,“来到这里不看亚多崖画,那将是你的终生遗憾!”

  我们两个在寨子里瞎逛着,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熟了,走到哪家楼下,只要那家楼前的狗叫两声,立刻就会从楼上窗口伸出个脑袋,看是斯朗泽仁和我,就热情地请我们上楼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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