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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3)

  刘小雪自己曾经说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会把人引向地狱。”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听着她的这番讲演,我充满了苦涩。七十年代刚刚开始,她就畅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本世纪末,我们一个个将会啥样!我望着她那个兴奋劲儿,回想当今的艰难处境,别说未来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究竟会干些啥,即使经过劳动锻炼之后在扎克木到底干啥,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未来有如雪域高原一样迷迷茫茫,遥远得犹如消失的地平线。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哪一步不是由党来安排?哪一个不是在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之后究竟干啥,怎么可能由我们来设计安排?严峻的现实告诉我们,我们这批大学生,只能埋头好好劳动锻炼,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挣表现,一伙来到高原锻炼改造的老九,聚在一起还奢谈什么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之后?

  “我认为,我们眼前最重要的是学好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现在还轮不到我们去考虑未来,”

  张向东给刘小雪的热情泼了一瓢冷水,他说,“我给大家念念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中毛主席的重要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在全党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社论下面这几行黑体字,肯定是毛主席的指示。社论说:‘路线问题,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首要问题,有了正确路线,就有了一切。没有人有人,没有枪有枪,没有政权可以夺取政权,有了政权可以巩固政权。’只要党内存在路线斗争,我们就只能时时、事事、处处辨风向,插红旗,拔白旗,坚持路线斗争,天晓得我们这一代人将来有啥作为?”

  “马克思说过:‘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谋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快乐,我们的幸福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永远存在……’”我不能公开赞成张向东的悲观论调,引用马克思的话说。

  “斯大林也说过:‘在工作中决不要拒绝做小事情,因为一切大事情是由小事情积成的。

  ’

  斯大林还说,这是列宁的遗训。”贺小梅的角色更尴尬,在这种场合,她只能重复斯大林的教导。

  “列宁还说呢:‘年轻的同志们,你们要在这方面更加努力地工作,用你们朝气蓬勃的青春力量来建设灿烂的新生活。’”张向东幽默地说。

  “我们今天这个会,到底是北大同学一起座谈元旦社论,为小梅送行?还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一起座谈元旦社论?我听了你们的发言,倒像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在一起座谈元旦社论!”刘小雪站起来笑着。

  “小梅就要回北方,她是我们这批大学生中,第一个翻山出去的人,我们应该多对她提些希望!”斯朗泽仁站起来望着贺小梅说,“小梅,你马上就要翻山回北方,你作一个告别演说吧!”

  “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最没有资格讲话的就是我!”贺小梅站了起来,说到这里讲不下去了,眼含热泪哽咽了一阵,才继续说,“我对不起向东,对不起大家,居然丢下向东,丢下这么多同学,夹着尾巴逃跑了。你们可能还没有忘记,从成都到康定的路上,是我在车上领着唱的《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吧?我那时满脑子充满了幻想,我何尝不愿意在高原上大有作为?我何尝不想扎根高原建设高原?但是,我们来到高原快一年了,高原上仍然运动不断,即使我留下来又能做啥呢?如果我继续这样留在高原,还不是白白地浪费了青春……”

  贺小梅泪眼望着张向东,呜呜地哭了起来。张向东低着头,眼里饱含着泪水。全场的人都低头沉默着。贺小梅最后含着泪说: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你们都锻炼成为时代的佼佼者。那时候,也许向东已经是扎克木县革委主任,也许王诚已经当上州革委副主任,斯朗泽仁和小雪已经成为康巴专家;而我呢,肯定不过是个部队家属而已!”

  “幻想会将我们引入地狱!”张向东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贺小梅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们就没枉相爱一场!”

  我们一齐为张向东鼓掌。

  我和斯朗泽仁送刘小雪回矿上,我们在山中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爬上了风雪迷漫的扎克木高原。在茫茫的风雪高原上骑马走着,除了远处山头上的雷达站,茫茫数十里不见人烟,我们三个人骑着马,奔驰在茫茫的高原上。

  “你听没听说,分来的大学生马上要下乡锻炼?”斯朗泽仁突然问我。

  “不可能啊!”斯朗泽仁常常能听到不少内部消息,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说,“我们已经劳动锻炼了一年,怎么可能还要下乡锻炼?”

  “我听人说,不仅要下乡锻炼,锻炼结束有的人就留在乡下工作。”刘小雪说。

  “这样没完没了的锻炼,”我气愤地说,“当初毛主席号召我们到边疆到少数民族地区来,难道就是叫我们来没完没了的锻炼?”

  “现在看来,我们国家知识分子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多得都不知道该叫知识分子做啥啦!”斯朗泽仁幽默地笑着。

  我们行进在风雪高原上,白雪茫茫的高原空旷寒冷,目光所及到处是雪,偶尔望得见几只鹰在风雪中盘旋,茫茫高原望不到尽头。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没完没了的锻炼。刘小雪不再提下乡锻炼之事,而是滔滔不绝地说,扎克木高原日照长紫外线非常强,如果把扎克木高原开垦出来种上甜菜,甜菜的含糖量肯定高。她还告诉我们,扎克木高原的叛匪非常猖獗,而那些所谓的叛匪,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受骗上当的藏民,文革中听信一些搞派系的人散布的谣言,被几个坏头头裹胁上了山,部队虽然不断地搜山,藏民老百姓对叛匪非常同情,叛匪白天躲在山上,晚上又悄悄地回到山寨,绝对没有人向部队报告,他们弄点粮食又上山去了。参与叛乱的藏民与没有参与叛乱的藏民,在外人看来长相没有两样,即使部队在路上碰上他们,眼睁睁的也很难认出他们就是叛匪。

  “骑马走在扎克木高原,犹如在四千多米的高空上天马行空,”刘小雪一直说个不停,她骑在马上说,“我每次上下山经过扎克木高原,就常常想如果高原上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如此严酷的大自然!只有来到扎克木高原这种地方,你才会感到人与人精诚相处才能共同面对大自然,一个人在扎克木高原上离开他人,根本就不可能在高原上生活下去。”

  “你们说,像这种地方,人类能够最终战胜自然吗?”我突然问。

  “其实呢,人干吗一定要战胜自然?地球上先有大自然后有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大自然养育了人类。人类为啥反要战胜大自然?当然,人类应该克服大自然的危害。如果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也像我们北大同学之间一样真诚,那就不存在谁战胜谁了!”刘小雪说。

  天色渐渐的晚了,刘小雪前面还有不短的路,我与斯朗泽仁还要赶回县城,眼下风雪又是这么大。刘小雪勒住马定要我们回去,如果我们不回去,她就勒马站在风雪中不走。看看时间不早了,我们只好与她依依惜别,斯朗泽仁眼里含着泪水。

  “一路小心!”我和斯朗泽仁对她说。

  “你们放心回去吧!”刘小雪在马背上挥着手说。

  我们一直站在风雪之中,又一次望着她那渐渐被风雪模糊了的背影,我心里暗想,我这里尚有斯朗泽仁同行,小雪却一个人骑马消失在迷漫的风雪之中,高原上是如此荒凉,她要遇上暴风雪就糟了。

  我与斯朗泽仁骑马在风雪中的荒原上奔驰着。

  我们回到扎克木,格桑伯姆一直在门口等我们。

  “你啥时候到扎克木来的?”突然见到格桑伯姆,斯朗泽仁问。

  格桑伯姆笑着说,她已经调到县医院。听说格桑伯姆已经调到县医院,连斯朗泽仁都非常吃惊,他边开门边不停地赞叹:“你真有本事!我们还要下乡去锻炼,你却从乡下调到了县上!”格桑伯姆听了非常得意,她无比骄傲地说:“现在如果不找人开后门,这个社会哪个管你?”进屋同时就一个劲儿地说,她咋个缠了这个又去磨那个,咋个给别人送礼,边说边替我们整理房间,一切收拾停当就走了。

  晚上我失眠了,格桑伯姆调到了县上,可我却又要下乡锻炼,而且锻炼完了很可能留在乡下,我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吃过饭又去办仁嘉丹珍的专案,最后查清她有没有组织分裂小集团。

  从专案组回来,格桑伯姆又来找我,她搞了两张电影票,要我同她去看电影,听说放的是《地道战》,斯朗泽仁忍不住笑说:“《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老三战,老掉牙的了。文革以来只放这三部电影,你咋去买这样的电影票?”格桑伯姆拉着我说:

  “走,别听他的反动宣传!”我们来到了电影院。

  “昨天你们送刘小雪回矿上去了?”电影开始之前,谈起了我们送刘小雪回矿上,格桑伯姆紧紧地靠着我小声问。我回答是,离开她的身子稍稍远了点,可她立刻紧紧地靠了过来。

  “今天在街上碰上张定康,他和我说到了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他要我赶紧劝劝斯朗泽仁,最好不要跟刘小雪结婚,那样肯定会断送斯朗泽仁的前程。”

  电影终于开始了,我们肩并肩坐着不再说话,我完全是来陪太子攻书,《地道战》的台词我都背得出来,我暗自将张定康和斯朗泽仁比较,我相信张定康跟前妻还是有感情,如果他参加革命之后不与前妻离婚,肯定会因为这个复杂的社会关系得不到信任,也就不可能当上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如果他不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解放后十七年的生活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而斯朗泽仁恰恰与张定康相反,他出身翻身农奴,又从北大毕业,如果他坚决果断地与刘小雪分手,随便找个出身好的对象,哪怕感情远不及跟刘小雪那么深,十几二十年之后,他很可能提拔到县州的主要领导岗位,运气好说不定弄到省里或中央当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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