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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婚礼与血案(3)

  自从李主任走了之后,整个大会就没开好。我坐在会议室里,头脑里总是重现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我完全没有想到,党和毛主席两次解放张定康,他第二次解放出来刚刚工作没多久,就这样活活地被自己的儿子砍死了,这个反革命二虎也太坏了。

  大会发言草草结束,大家就围在一起议论。所有人都认为,张定康年纪轻轻就背叛了剥削阶级,毅然决心投身革命,来到祖国最艰苦的康藏高原,在扎克木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虽然他执行的修正主义路线,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路线觉悟有了空前提高,获得第二次解放,重新站出来工作,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舍小家而顾大家,把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组织上对他的现实表现也作了充分肯定,已经内定到州革委报道组当组长,虽然那不过是个正科级领导,仍然体现出组织对他的莫大信任。可是,谁又能想到,张定康没有倒在工作岗位上,也没有在乡下被叛匪的枪弹击中,更不是被明目张胆的阶级敌人杀害,而是被自己的儿子乱刀砍死,还将自己的妻子赔了进去,这太出乎意料了!这太残酷了!那个逆子也太缺乏人性了!

  小王军代表一回来,好几个人都愤怒地问:“那个狗东西抓到了没有?”

  “他看到大家人多势众,满身是血不要命地往扎克木山上跑,爬到半山就被人保组抓住了。”小王军代表说。

  “他哪来那么大的仇恨,一口气杀了两个人?”大家一齐问小王。

  “人保组抓住审问他,问他为啥要杀张定康?你听这个反动家伙说啥?他鼓起两个牛眼回答:‘我千辛万苦来这里,就是要为我娘报仇!’人保组的人问他:‘你娘跟他有啥仇?’他鼓起两个牛眼回答:‘那个死鬼把我娘离了,你们不知道我娘受的啥苦啊!’说到他娘就眼泪长流。人保组的人问他:‘你为啥还杀你娘?’他回答说:‘她不是我娘!如果没有这个妖精,我娘这辈子不会吃苦!’人保组的人问他:‘你为啥还杀你的弟弟妹妹?’他回答说:‘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弟弟妹妹,他们两个当时不在家,如果当时在家的话,我统统要他们的命,我要为我娘报仇!只要我为我娘报了仇,我这辈子也就不白活二十来岁!’”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可思议!”仁嘉丹珍听了直摇头叹息。

  “阶级斗争太复杂、太尖锐、太激烈了!”我和张向东一齐感慨道,生怕别人知道,当初就是我们将二虎带进来的。

  小王军代表叫大家回去,下午继续大会发言,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案子经过周总理亲自过问,刘越已经得到昭雪平反,刘小雪收到刘越的信,当天就从山上回到扎克木。听说刘小雪下山回来了,我们一齐来到他们的新房。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这样小雪至少可以调到县上,斯朗泽仁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肯定会留在县上。”张向东站在窗前激动地说。

  张向东明天要到河南出差,二虎杀人性质定为阶级报复,人保组派张向东跟着副组长到河南去查清二虎娘的责任,如果二虎是受他娘的指使,潜入高原来杀革命干部一家,将追究二虎娘的刑事责任。

  “真是天佑好人,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们夫妇终于时来运转,到了柳暗花明的境地,我从心里为你们祝福,为你们庆幸,你们终于熬出头了,纯真的爱情终于得到好报!”我也非常激动,分到高原来那么多北大学生,他们是我们中最美满的一对。

  “我一直相信,肯定会有这一天!”斯朗泽仁高兴得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站在刘小雪面前说,“现在终于平反了!”

  扎克木县城就那么大,正如当初出身不好的刘小雪跟出身好的斯朗泽仁恋爱,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一样。如今刘越的问题经周总理亲自过问,已经得到昭雪平反,没过一天全城都传遍了。我们在屋里正说得热闹,魏扎西进来看到满满的一屋人,他欣喜地向刘小雪和斯朗泽仁祝贺。左邻右舍的人都一齐过来,一个个争相向斯朗泽仁祝贺。不少人挤进来直夸斯朗泽仁有眼光,当初那么多人反对,受到那么多的压力,豁出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坚决要与刘小雪好,拉姆班长兴奋地说:“如今爱人从北大毕业,岳父是知名教授,你们的婚姻,一下子成了来扎克木的老九中最理想的婚姻,哪个都赶不上你们!”

  “其实呢,斯朗泽仁还是斯朗泽仁,我还是我,我爸还是我爸,”人们显得那么激动,刘小雪坐在床上反而非常平静,她说,“我们其实没有丝毫变化。”

  “可是完全不一样啦!”魏扎西并没有听出刘小雪话中有话,他立刻辩解说,“你爸从敌我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矛盾的性质完全变了。你爸的性质一变,你再也不是黑五类了,一下子变成了知名教授子女,斯朗泽仁也就从跟黑五类子女划不清界限,变成了一对革命夫妻了!”

  听到屋里高谈阔论,整幢楼里的人都来了,小小的房间根本就挤不下,楼道里都站满了人,人人都显得非常高兴。他们咋不高兴呢?一个藏族翻身农奴的后代,好不容易考入北京大学,爱上了个知名教授的女儿,当初人们都以为找了个黑五类,如今突如一阵清风吹散迷雾,原来找的却是一个知名教授的女儿,这怎不令人高兴和庆贺!

  “小雪说得对,她父亲还是原来那个父亲,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小雪也还是原来那个小雪,”斯朗泽仁平静地说,“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斯朗泽仁的新房,墙上的大红喜字仍然鲜艳夺目,牵在电灯上那些红绿彩带也没取掉,结婚送的那只大盆放在床下,里面放着搪瓷饭碗和铝锅,上面仍然拴着条红绳。一会儿来了不少工人,听说刘越平反了,一齐前来祝贺,竭力鼓动斯朗泽仁,要求县革委落实政策,将刘小雪调到县城,给斯朗泽仁一份好工作。

  “斯朗泽仁,你要求调到康定当记者!”拉姆班长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你出身好,又是藏族,又从北大毕业,你比哪个都更有资格!”

  “对!坚决要求落实政策,调到康定当记者!”几个年轻藏族工人一齐附和拉姆说,“最好小雪跟你随调,他们原来那样乱分配小雪,现在更应该落实小雪的政策!”

  无论别人说得如何扎劲,夫妇俩始终不为其所动,我站在那儿百思不得其解:说来真是双喜临门,旁人都是那么兴奋,他们为啥兴奋不起来?我激动地说:“今天真是太高兴啦!”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眼里涌出了泪水,强作欢颜一齐回答:“是啊!是啊!”

  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唧唧喳喳一路去上班,张向东回去准备去河南,刘小雪上街去了,我和斯朗泽仁继续到读书班学习理论。

  我们正在会议室讨论,斯朗泽仁从李主任那儿回来了,我问李主任找他说啥?斯朗泽仁回答:“给我看北大革委会来的一个文件。”同时就将那个文件递给我看。那个文件说,文革初期批判刘越,是革命群众的自发行动。现经查明,刘越虽然在研究康巴方面存在着一定的问题,但还够不上敌我矛盾。为了团结更多的人一道为革命工作,决定撤销对刘越的专案,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心里真是忍不住笑。

  “刘少奇一类的政治骗子,他们反对学习马列着作,实际上就是搞数典忘祖,”魏扎西在发言中说,“如果我们不学马列,我们就不知道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不懂得马克思、列宁怎样与形形色色的机会主义做斗争,就不能识别什么是真马列主义,什么是假马列主义,就会受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的当。”

  原先大家都以为,学不了多久就会分配工作,现在一学又是一个多月,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别说思想觉悟低的人,就是我这种思想觉悟的人,整天听着不着边际的空谈,都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斯朗泽仁也不喜欢这种毫无意义的空话,他小声对我说:“走,上厕所去。”我们两个就一直蹲在厕所里,宁愿永远不回去讨论。

  “李主任还给你谈些啥?”厕所里没有别的人,我小声问斯朗泽仁。

  “李主任说他从来就对我非常关心,包括当初硬将我和小雪分开,也是立足于对我的培养,别人对我在印刷厂劳动锻炼有那么多反映,他也是立足于拉我并没有推我,现在既然小雪父亲已经正式平反,他对我更是充满希望。他希望我不辜负党对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期望,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你向李主任提没提出要求?”我问斯朗泽仁。

  “提啥子要求?”他问。

  “工作呀!既然州里要从扎克木调人,我认为,你北大毕业,又是藏族,又很年轻,现在小雪爸也平反了,你最有资格调到州里工作。”

  “我绝对不提啥要求。”他说。

  “为啥?”我问。

  “现在你做啥不做啥,结果还不是李主任一句话?”他说。

  魏扎西也来上厕所,他问我们蹲在厕所说啥,我们笑着回答:“交流学习心得体会。”魏扎西对斯朗泽仁说:“刘小雪正在外面等你呢。”我们从厕所出来,刘小雪已经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刘小雪给斯朗泽仁一份电报,刘越明天将到扎克木,他们一齐回去了,我回到会议室继续讨论。

  刘越见到仁嘉丹珍,两个人在招待所谈了一个通宵,刘越一个劲向仁嘉丹珍解释,几十年来他对仁嘉丹珍是多么怀念,仁嘉丹珍却反问刘越:“你当年跟我许下海誓山盟,回去为啥立刻就结了婚?”刘越眼含着泪央求仁嘉丹珍:“过去的事,不说行么?”仁嘉丹珍问他:

  “如果不说,你到扎克木来干啥?”刘越不得不老老实实向仁嘉丹珍解释,他从康巴考察回去,父母如何坚决反对他跟一个藏族女子结婚,同时亲戚朋友也认为,一个年轻学者同一个康巴女子结婚,简直是胡闹,他没有顶住各个方面的压力,因此铸就了一生的大错,结果受到了命运的严厉惩罚。

  “你做学问那么坚忍不拔,爱情上怎会如此脆弱?”仁嘉丹珍不信。

  “我年纪轻轻面对两个大家庭和一个社会,我能有啥办法?”刘越低头说。

  “既然面对压力毫无办法,当初何必许下山盟海誓?”仁嘉丹珍根本不接受刘越的解释。

  “你也许不知道,我后来流了多少悔恨的泪水!”刘越说。

  “既然木已成舟,泪水再多又有何用?”仁嘉丹珍用手帕拭着泪。

  “就因为怎么也忘不了你,所以后来我很快就离了婚……”刘越也是眼泪汪汪。

  “你现在活得比我好,你至少有一个女儿,我却至今孤身一人!”仁嘉丹珍淌着泪说。

  不知道两个人正谈得激动,我和斯朗泽仁兄妹突然闯了进去。看到我们推门进来,两个人赶紧抹去脸上的泪。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听得到扎克木河哗哗的水声,对面山上传来几声狗叫。刘小雪看着表说:“爸,你们早点休息吧。那些事,结婚那天晚上丹珍阿姨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等你休息好了,如果身体允许,我们陪你到处走走,扎克木变化可大啦!”刘越却说:“我本来是不想来的,我的问题留了个尾巴,也想叫他们给我弄清。但是,自从找到了你仁嘉丹珍阿姨,我一直就想亲自来向你仁嘉丹珍阿姨当面解释,那些事光写信和打电话,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说到这里刘越望着斯朗泽仁问:“你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到县上?”

  “他们已经动身,可能过一两天就到。”斯朗泽仁回答。

  格桑伯姆推开窗,外面的天都快亮了,我不住地打着哈欠,仁嘉丹珍站了起来,刘越一直将她送出招待所,两个人站在清晨的街角上,又谈了许久许久,看到好几个阿妈到河里背水,两个人才不得不分手,已经看得清两面的山,山上是迷迷茫茫的晨雾。

  “你爸经历了那么一场事,身体和精神还那么好!”回来的路上,我对刘小雪说,“都六十岁的人了,到了高原反应还很小。”

  “他这个人,当年从国外留学回来,学校本来对他非常信任,准备提他为系主任,可是他却对那些一点也不感兴趣,千方百计通过关系来到康巴,从此一心埋头研究康巴。”刘小雪说。

  “我与刘伯伯接触,他感动我的不仅仅是他的学问,感动我最深的是他的精神,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安下心来做学问。”斯朗泽仁说。

  “还不是风风雨雨中锻炼出来的!”刘小雪说,“他吃亏就吃亏在他太看重学问,一辈子从不过问政治,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

  我们回到县革委宿舍,天已经完全亮了,扎克木山头洒满了朝阳,晨雾从山垭里飘过来,像给一对年轻的恋人,穿上了美丽的婚纱,扎克木沐浴在清亮的晨雾之中,河水在不停地欢笑。

  格桑伯姆陪着阿爸阿妈从招待所出来,两个老人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头一次跟刘越相见,完全不曾料到,刘越是那么平易近人。他们跟刘越真是一见如故,见面立刻就完全消除了拘束与不安。刘越见到两个老人,仿佛见到分别多年的故友,对寨子里的啥都要问,他仿佛千里迢迢不是来会初恋情人,而是来作社会调查。格桑伯姆充当他们间的翻译,从中意外获取不少内幕新闻。

  “他的精神和身体真好,他对人也非常周到,”将阿爸阿妈留在斯朗泽仁新房里,格桑伯姆立刻就跑来关上门向我报告,“他记忆力非常好,当年他在寨子里找过哪些人谈话,连人名地名和当天的天气,甚至阿爸阿妈都记不清了,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些问题他问得非常奇怪。”

  “啥问题?”我忙问。

  “比如说吧,”说到这里,格桑伯姆特别叮嘱我,“我告诉你这些,你可不能向任何人讲啊!”我点头之后,她就低声神秘地告诉我,“他反复问阿爸阿妈捡到斯朗泽仁的具体过程……”

  “斯朗泽仁是阿爸阿妈捡的?!”仁嘉丹珍当初说的终于得到了证实,我听了大吃一惊,着急地反问。

  “难道斯朗泽仁没有对你说?”格桑伯姆问我。我回答没有。格桑伯姆说:“当时亚多土司同意阿妈阿爸结婚不久,亚多土司就叫阿爸阿妈收养了斯朗泽仁。为了不影响斯朗泽仁跟阿爸阿妈的关系,这事儿一直没有告诉斯朗泽仁。整个寨子里,除了亚多土司和阿爸阿妈,就只有那个送斯朗泽仁的哑巴娃子,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外人,所以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仁嘉丹珍当初说的完全被证实了,天底下真有这样的怪事情!我继而又想,如果斯朗泽仁真是捡来的,那他又是谁的儿子?仁嘉丹珍长久以来为啥又不说出来?我向格桑伯姆提出这些问题,格桑伯姆笑着说:“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你现在问我,我又问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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