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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习室里,菜油灯光正自荧荧的争辉着,五音六律的人声正自尽量发挥着之际,王文炳满脸通红,董的一脚,向第四自习室踏将进来。室里六个人,——连楚子材在内——都抬起头,把他望着:他不但脸红气粗,连眼睛似乎都有点朦胧,自然又喝醉了,而且眉毛倒竖,还带着几分怒气。

  他大踏步的一直走到自己书桌跟前,在坐下之先,又訇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无目的的骂道:“杂种!非革命不可!”

  “非革命不可,”这是他的口头语,凡他在不得意的时候,这句话就自然而然的冲口而出。也不知是他自己的创作,也不知是习染而来。在上学期,监督初初接事时,为这一句话,几乎把他连同几个目为不安本分的学生,一并挂牌斥退,说他是叛臣逆子,“不与同中国。”后来得亏监督的那位强有力的上司,轻轻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学堂里一个叫王文炳的学生,很非凡的,他同胡先生有点啥子瓜葛亲罢?”监督才自行收回成命,自抹稀泥,示意监学,叫他写了一张悔过书,誓不再言“非革命不可,”然后记小过一次,“准予自新,以观后效。”可是不到两月,他这句口头话,又自然而然的恢复起来,乃至因一件很小的事,——在自习室里抓去他一部古本的《蜃楼志》,监督拿回家去与太太共读,不知怎么,在散学发还他这书时,着他查出在最淫秽的字句上,加上了许多浓圈胖点的一件事。——他与监督理论起来,说监督不该把学生的淫书抄去自己看,看了还把好好的书弄得这么脏法之际,竟一句一个“非革命不可!”监督只是力辩圈点不是他亲手加的,而对于他的“革命,”竟似乎没有听见。自此,他这句“非革命不可,”也就等于注了册,而失去了它的刺激性,竟和普通的“性骂”相同了。

  “杂种非革命不可!现在是啥日子?国都要亡了,大家都要当亡国奴了,他妈的还拿记过来虎骇人……国都要亡了!怕你记过?杂种!非革命不可……”

  “老王,又犯了啥子规则了,要着记过?”

  王文炳已坐下了,两手把纷披在额前的长刘海向头上一揽,使得枯燥刚硬的头发更其蓬松了,一面掉头向问他的罗鸡公道:“你问吗?就是那一窍不通的李矮子,说我请了两点钟的假,耽搁到现在才回来,逾限得太久,要记我的小过。杂种!我臭训了他一顿!我问他:你晓得我今天请假出去为的啥子?我是四川铁路股东的一份子,特为到铁路总公司去开会的!你晓得盛宣怀办的借款合同已寄到了不?你晓得合同内容是咋个的?杂种!非革命不可!据人说,那简直是他妈个卖路合同,亡国合同,我们要承认了,无异承认当亡国奴!大家闹得很凶,蒲先生等都很激烈的主张反对,大家还很商量了一会。你们不信哩,只管看,不出三日,必有大事……”

  罗鸡公说道:“商量时,你也在场吗?”

  “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在我们同乡的陆先生房里,恰与他们隔个壁头,十有六七,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于你喝酒逾限何干呢?”

  王文炳便跳了起来道:“凉血动物!亡国奴!你也与李矮子一样了!杂种!非革命不可……”

  罗鸡公也跳了起来道:“你胡闹!开口骂人!先就革你的命!”

  王文炳两拳一伸道:“不怕死的就来……”

  不提防发辫着背后另一只手揪住,只一拉,王文炳便向后一跤,跌坐在地上。罗鸡公等都哈哈大笑起来。王文炳跳了起来叫道:“是那个阴谋家?”

  楚子材拈着笔管笑道:“林傻子。”

  “杂种!是他!这回非鸩到注,非鸩到递了降表是不放手的!”于是登登登的便奔了出去。

  罗鸡公回到坐位上去道:“老王这几天就同掉了魂的一样,天天朝铁路公司跑。我想股东会里,未必有他,就是各法团开会,他又不是代表,不晓得他在干些啥子?”

  一个姓陆的道:“干啥子?救国!”

  楚子材也插嘴道:“他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只听他口里随时都在喊革命?”

  姓陆的道:“倒有点像。”

  罗鸡公道:“今天那个教博物的郝公爷,还更像些哩!”

  另一个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真看不出来,平常一个很规矩很谨慎的人,也公然说起排满的话来了。”

  楚子材回想起郝又三说话的情形,觉得这确是应该钦仰了,他是革命党。

  姓陆的笑道:“革命党连皇帝都要推翻的,为啥子单单害怕监督?你们没见忽然讲起食虫草时,满脸通红,又惶恐,又忸怩,时时拿眼睛扫着土端公的那样子,真说不出的可怜!”

  罗鸡公辩护道:“这怪不得他,土端公本不是个啥子好东西,不但腐败透顶,并且狼心狗肺,随时都在想陷害人,若是晓得他在讲堂讲革命,讲排满,他很可以去告发他,把他的脑壳砍下来的。”

  姓陆的道:“革命党讲究的流血,就不应该怕呀……”

  王文炳气呼呼的走了进来,将姓陆的瞅着道:“你在说那个?”

  “没有说你!”

  “谅你也不敢!”

  楚子材在抽屉里摸出一支纸烟,就着菜油灯嘘燃,刚抽了两口,王文炳便走了过来道:“楚子,让为王的先抽三口!”

  这是学堂里不成文法的公约,任何人的纸烟,都是公吸的,一支纸烟,至少要经过四张口。

  楚子材把烟递给他道:“我看你一天到晚东不对,西不好,总是气势汹汹的。你说句真话,你到底是不是革命党?”

  王文炳把眼睛一眨道:“你要当侦探吗?”

  “笑话了,我岂是福尔摩斯?”

  “那也倒非你楚子所能。若罗鸡公在,其庶几乎!”

  罗鸡公道:“你不要装疯,臭绷啥子革命党,你入过同盟会不曾?”

  “革命党一定要入了同盟会才算吗?难道就没有别的社会了?你既安心当侦探,我又何必告诉你呢?”

  姓陆的便来一个反轰道:“谅你也不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文炳将纸烟一丢道:“你们这般人,都是清朝的顺民,都是凉血动物,都是胡虏!”说着,便拿起一本洋装的康有为的《法国游记》,走过去,在众人颈项上一比,连素不与人相争的楚子材,也着他比了一下,一面念念有词:“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铃声响了,已是入寝室的时候,第四自习室的有趣自习方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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