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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大概赞成开课的,是一般当监督的人;赞成开市的,是一般当掌柜的人。但这般人是少数,却又没有胆量出来主张非开课开市不可,他们也同主持者一样,全被大多数说不清道理的人支配着了。

  不过也难说,我们只须以盐市口隆盛号伞铺的掌柜傅隆盛为例,也可知道当掌柜的,不尽然赞成开市。

  傅隆盛行年五十七岁。只管说头发才花白,尚未留胡子,肥肥的脸,犹然又红又润,仅仅眼膛有点儿泡肿,眼角现出了鱼尾痕,到底老年人,总应该老的。纵然形态不算怎么老,——其实也老了,以前极灵活的指头,现在已拙笨了,以前极矫健的腰腿,现在不但粗了松了,稍为弓久一点,还感觉有一点酸软的意味。——心境总不该与年轻人一样,并且应该理知强迫感情,做不得的事就不做,做错了就得赶快掉回来,或是做了一半,精力兴会都不济事,也应立刻放下,老年人本是老年人,还怕旁人批评不澈底吗?然而傅隆盛偏偏不如此。他又任性,又暴躁,又热烈,又不审着利害,又不听旁边人的劝,他依然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们,大有是一泡屎,也得硬着喉咙吃下去的勇概。

  不必说,自从争路事起,他一直秉着信徒的精神,把保路救国当作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纯洁宗教,把主持这事的罗纶罗先生,蒲殿俊蒲先生等,当作了孔夫子元始天尊。即在初一罢市以后,他也具备了一种求仁得仁的心肠,不计利害,不计牺牲的,埋头做去。在一街之中,他主持最力,他监督最严。他是这条街的老街坊,已有相当势力。平日又有正派人的声名,在这个时节,自然更有了资格。

  所以,初二日他干涉了一家较大的零剪铺。——那铺子虽然上了几扇铺板,但货色都依然摆了出来,有买主上门,那当掌柜的依然大声的漫天讨着价,依然见买主要走了,便大声的喊,“请转来嘛!生意是讲成的,不是那么一冲,就卖跟你了!”被陈荞面看见了,无意的向傅隆盛说起来,他登时就冒了火说:“像这样罢市,真像大家说的只有五分钟的热心,没把我们做生意人的德丧完了!”于是,一个人提起他那大叶子烟竿,便奔了去,跨上阶沿,就是一顿大骂。那当掌柜的,起初自然不服,也是盛气凌人的说:“你有啥资格来干涉我?你是街正吗?你是商会吗?我喜欢关门就关门,喜欢做生意就做生意。”但是傅掌柜的气焰比他更大,加以一般看热闹的客师徒弟,又一致的主张傅隆盛的理直,全虎虎作势的喊道:“你狗日的,要破坏罢市吗?拉他到公所里去处罚他!同他讲啥子理,捶了他再说!”于是零剪铺的掌柜骇着了,忙躲了起来,凭一个二十几岁,有胆有才的掌柜娘,带着一个小徒弟,眉花眼笑的向着众人赔礼敷衍,一面叫小徒弟赶快把货色收了,把铺板紧紧关上,一面向着傅掌柜大骂她的掌柜胡涂不懂事,并拍着胸膛说:“我们都是街坊,傅掌柜,你总晓得我这个人的。今天是我回娘家去了,不晓得他竟做出这种犯众怒的事来。明天,傅掌柜你明天来,看我们可还是这样不?那时,随便你咋个处置!”傅隆盛也才换过脸来,同着一大群战胜的斗士走了。

  初三日又干涉了一家较有地位的公馆。——初一日下午,铁路公司已将在昌福公司印好的“庶政采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凭中一行“德宗景皇帝之神位,”即所谓先皇灵位之黄纸单子,散给了各街保路同志协会。又由协会挨家挨户的散一张,叫拿来供起。大家遂把来贴在铺板上,或门枋上,下面设起香烛架子,居然有一日三次磕头,每次必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的。而距隆盛号半街之远,恰有一家黑漆公馆,据说公馆主人是贾知县的后人,门外一道横匾,不也明明写着大夫第三个字吗?据说贾知县的大儿子现还是南京的候补道哩,二儿子也做着什么官在,只看他轿厅上陈列的官衔高脚牌,只看他大门外不时放着的大轿子,也就可以知道贾公馆的势力,真不算小!或者就因为势力大了,不便下与百姓们同列,百姓们顽的把戏,贾公馆向来不在例内。即如每年三月的清明醮,七月的盂兰会,或是瘟火二醮,家家都须捐纳几文,而贾公馆则半文不出。自从警察开办,各街设有议事公所,举凡本街什么兴革之事,譬如修理官沟,换补破滥石板,粉刷毛厕等等,凭打更匠登门一请,大家总得按时而去的,而贾公馆则向不瞅睬。这种例外的例,在平时,大家本已默许了的。所以先皇灵位,大家只管争着供奉,认为是抵敌政府的法宝,而贾公馆依然不作理会。初三日的早晨,就有人来向傅掌柜说了,傅掌柜本也要提起叶子烟竿,一个人跑去的。他的掌柜娘却拦住他道:“你又发疯了!也不想想,那是贾公馆啦!大班底下人一大群,你一个人,安心去挨趸打吗?”傅掌柜因才耐住了气,把早饭吃后,先就在街上来游说:“我们要齐心呀!铁路争得回来,争不回来,就看我们罢市供先皇牌位的齐不齐心!若是不齐心的只五分钟热度,那就是汉奸!就是盛宣怀的走狗!就是安心要来破坏我们的!”自然有人会说:“那头贾公馆就不齐心,就没有供先皇牌位。”“嗨!这样吗,我们去干涉它!”于是四五十人一鼓作气的涌到贾公馆门口,但是敢于进门去大喊的,依然是傅掌柜。贾公馆声势只管浩大,大班底下人一大群,却是经傅隆盛盛气的一喊,全像老鼠样,直看不见一个人。他的胆子自然更大了,便率领了十来个大汉,一直吆吆喝喝,几乎闯进了轿厅,这才出来了一位白发盈头的老太太,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扶着一个小丫头,很强勉的做出一脸的笑容,问大家为什么而来?傅隆盛摆着两腿,慎而重之说出他们之来,是为质问公馆里为何不把先皇牌位供出来?接着便是一篇大道理:“难道你们做官为宦的,就不是中国人?就不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你们不供先皇,是不是不屑于?若果存了这心,你们就是叛逆,还配做官为宦,来管百姓?那吗,我们这条街,也不能再容你们住下去了!你就是老太太罢?你进去问问你们做官的孙子,叫他回我们一句话,我们等着在!”老太太似乎放下了心,这才真的笑了出来道:“原来为的这个!倒把街坊劳累了!那牌位,昨天我们就供在神桌上了,我们还朝衣朝帽的一日两朝哩!我们是大清的臣子,怎敢不供先皇?只是看门头将牌位送进来时,并没有说是供在门外。早晓得,我们还等你们来问吗?”然后躲着的男女老幼也才钻了出来,也才把傅掌柜等请在从未经见过的大客厅上,泡茶敬烟送点心,男主人出来周旋了一回,直把傅掌柜恭维到满面是笑的,很有礼貌,带着一大群战胜的斗士走了。

  他于是就隐然成了本街主持罢市的重心,他有一二百竭诚拥护他的群众,——客师徒弟以及小户人家的妇女们,自然十居七八。——他更其高兴了,更像得了顶小一点成功的宣教师,念兹在兹,全在争路救国,与夫罢市争路的两个信条上。

  他在罢市的三四日内,还做了几件为一般人所歌颂的事情。

  第一件,是搭盖过街的先皇台。这不是傅掌柜的创作,也考查不出究是那条街,那位智士发明的。先在街公所的门前,顺着街边,搭了一个高台,台上安了一张讲圣谕广训的条桌,定制了一张黄布桌围,桌后安了一张交椅,也盖了一幅黄布椅帔垫;桌上立了一只高牌,把黄纸石印的牌位放大写在上面;牌位前香炉烛台,应有尽有。这一来,立刻就风行了,并且踵事增华,有在台前悬上五彩堂帐的,有仅悬一道软彩,而在条桌上竖起耳帐来的,甚至有撰出寄寓牢骚的对联,大书黄纸之上,而贴在台柱上的。又不知那一街,那一位智士,又发明了,把顺在街边的台子,移来横搭在街心。起初尚要将就轿子来往,不能不把台子搭得高一点。但是,任凭你搭得再高,总难高过屋檐,而成都一般闹标劲的知县官儿,他们所坐的五个人抽换着其实是三个人抬着飞跑的拱竿大轿,轿顶之拱,则每每高过于旧式街房的屋檐。如此的轿子,一到台下,因为供的是先皇,只好由轿夫老实把腰弓下溜过去,而轿内的官儿,则不敢哼一句。因此,傅隆盛从贾公馆一出来,就到街公所,同一般热心人商议,“我们街上也搭他妈的一座先皇台,老实搭矮点,只能过人,不能过轿子,等那般耀武扬威坐轿子的东西,下来走走,也大家拉平点!”这话是颇能合乎一般平民,而从未尝过坐轿滋味的心理的,当然便赞成了。用费哩,容易;算一算,一共要多少钱,分派一下,大公馆多出点,小公馆大铺子少出点,住家人户小铺子再少出点。傅掌柜说:“这种钱,比做神会还要紧,谁敢不出,就罚谁!”大家却也热心,到下午,这只能过人的矮台子,便横街搭起,而台上的铺张,也实在热闹极了,大都是出于傅掌柜的指导。

  第二件,很是要紧。因为从初一罢市以来,卖油盐柴米的铺子,自然不在例外,也全关了不敢做生意。而成都城内,能够囤着大批油盐柴米在家,而不买零的以度日者,除了官绅和一些素封之家,以及富商外,实在不多。愈是热心的平民,愈是需要天天买零的。所以到初四早晨,街上就发生了恐慌,一般平民拿着钱无处去买,除非到城外去。然而每天为半升米,一把柴,四两油,一撮盐,要跑到城外,不是太不便了吗?何况天气又那样的热?即是傅隆盛的铺子上,也快要把存米存油用尽了。因此,在初四的早晨,大家到先皇台上烧了香后,陈荞面遂向傅隆盛说道:“这件事,怕要你傅掌柜出来维持一下才好啦!”他说这话时,旁边还站有好些人,都与陈荞面的情形差不多的。及至详谈起来,才是为的零买油盐柴米之困难,众人说:“本街两家油米铺存货本多,也肯出卖,就只害怕大家说他破坏罢市,所以一升米也不敢卖。我们想来,你掌柜是通情达理的,何妨开个口,叫他们卖,大家都方便了。其实,别条街的油米铺何尝没有偷偷的在做生意?因为偷着做,价钱抬得都很高,这只苦了我们一般穷人,省俭几个钱,便不能不朝城外跑!”傅隆盛想想自己的情形,便点头说道:“本来,罢市只管罢市,断人水火的寡毒事,却也不应该。你们跟我来,叫他们公平出卖,若要抬价,就封他们的铺子。不过面子也不能不敷衍,只准他们开铺门,不准他们下铺板挂招牌就是了。”

  第三件,是跟着第二件而来的。成都一般平民,因为居处窄逼的关系,以及需要交谈,茶铺便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不能离却的一个所在。在平常有工作做着时,大家尚且早晚中午,一日三次的去坐一会,如其要找什么人,如其有朋友来说话,也大都往茶铺里一钻,花钱不多,得用却大。何况目前大家无工要做,一天到晚,岂能抄着手长坐在热闷而不透气的铺子里?岂能打着赤膊长在太阳精光的街上跑?大都是工作惯了的人,一旦空闲了两三天,又不是节,又不是年,再懒的人,心里都有点空虚起来。如其有个茶铺坐坐,岂不甚好?少城公园,诚然可以避热吃茶,但这般需要茶铺的人,却那能每日花费当十铜元一枚的门票,又两枚的茶资呢?这种需要,就是傅掌柜也甚为感觉;他虽然还有铁路公司可走,还有街公所可坐。铁路公司不但不是消遣之地,并且每去一次,总要流许多汗,耗许多气,费许多神,伤许多心;而街公所,到底是谈正经话的地方。所以在招呼了油米铺开门不开铺板,许其公平交易后,他灵机一动,向众人微笑了一笑道:“妈的!我想茶铺也可以这样打开罢?”他如此说了,那还成问题?陈荞面首先就跑进春和茶铺,向掌柜报信去了。傅隆盛到底还找了一句口实道:“如其我们家里都有了水阁凉亭!”

  他的三件工作,影响真大,不到一天,多数的热闹而当冲的街道,全照样学了起来。大概已经传到铁路公司去了,所以在初六傍晚,王文炳或者因为过路罢,竟到春和茶铺中把他找着。

  王文炳先就把指头一翘道:“傅掌柜,你真能干!连罗先生都在夸奖你!”

  他受宠若惊的,笑着谦逊道:“我是做生意的老实人,罗先生咋个会夸奖到我的名下?”

  “就因为叫油米店照常公平交易一件事。罢市连油米店、茶铺、饭馆都关完了,实在不对!若果再不想法子,不出三天,一定会闹出乱子来的。但我们总会又不好拿人出来招呼,大家还会议论我们主持不公平哩!幸亏你这么一办,事情和缓了,人家也怪不着我们总会,这是人民自动的呀!就只一件事,你稍稍做拐了一点,罗先生他们倒没说啥子,我是从旁边听来的。”

  他说的就是那横街搭得甚矮的先皇台,真把一般坐轿的人害煞了,过一条街,要下来一次,“你们这样做法,只把罗先生害着了。”

  “咋个的?”好几个人都这样惊诧的问,倒不只傅隆盛一个人。

  “罗先生是个大胖子,平日走路,已不容易,兼是热天。你们想,他一天有多少事,又要到谘议局,又要到铁路公司,又要到有关系的地方,有时还一天两次的上院。这一来,轿子不好坐,只有打着阳伞,走得吐不赢气。”

  “哦!我们倒没有想着,只以为把些坐倒三班的官老爷鸩着了。”

  “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这障碍除消了?”

  傅隆盛把那庞眉皱起,半晌才道:“劝人做顽弄人的事,无益的事,是容易的。不然,就是要跟他有好处的事,他也可以答应。若是只为别人的好,况且只为一个人的好,那除非像我这样的老实人。”

  王文炳定睛看着他道:“那吗,罗先生本人都号召不动了?”

  “也难说,除非不为他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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