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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就是马扒皮(2)

  李爱媛几天来,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丈夫,哪夜都得爬起来几回。她好像得了精神病,不管她睡多死,只要身边的吴森茂有一点儿动静,她立刻醒来。今天可怪,她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她翻身坐起,看见从窗板缝透进的强烈阳光,意识到自己一夜没醒。她一下子呆住了,一股紧张的劲头,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她胆儿突地俯下身,探看丈夫的鼻息,发现他呼气均匀、吸气有致——没死!李爱媛一屁股坐在炕上,长出一口气,自己用手一摸胸脯,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李爱媛原以为吴森茂一夜没动静,是人过去了,这着实吓得她半死!眼见得吴森茂睡得挺好,自己这才舒了口长气。想起昨晚二姐夫给吴森茂吃了一勺黑药水,觉得丈夫可能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于是赶忙下地,想去做早饭。到后屋一看,二姐一家却正吃着呢。原来,老爸和二姐早把饭做了。这时她才想起看钟点,好家伙,快九点了,这一觉睡的!李爱媛确实太累了,难得吴森茂一夜没闹,能让她睡个囫囵觉。

  吃完早饭,大胡子二姐夫又给吴森茂灌了一匙黑药水,还留下一个羊屎球大小的黑药丸,嘱咐李志忠,说如果他晚上不回来,就在临睡前,把这丸药给吴森茂吃了。说完,急匆匆出去——他是回乡下给自己一家人安顿房子去了。

  现在,吴家除了躺在炕上的吴森茂,就剩李志忠父女三人——两家的孩子早已在后院玩作一团。三个大人正好守在病情稳定的吴森茂身旁聊家常。

  父女姊妹十几年不见,自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李志忠向女儿讲述他们的母亲和乡下家里的情况。李爱媛给姐姐讲自己嫁到城里的经过,讲吴森茂得病的前前后后。轮到二姐讲她这十几年的生活和此次回乡的情由,她不由得一阵欷,掉下两串眼泪来:“唉,这十多年,我跟他过的那是啥日子!遭罪,我遭罪,孩子也跟着遭罪。他马扒皮这辈子不得好死!”

  “马扒皮?”李志忠和李爱媛同声问道。

  “马扒皮,”二姐重复一句,“就是马三驴子,马广志。”

  “马广志外号马三驴子,这我知道,怎么又叫马扒皮?”李志忠问。

  “那边的人都这么叫他,唉,造孽呗!骂他狠,打人杀人,恨不得扒人皮,抽人筋!”

  “真的呀?那么狠!”李爱媛吃惊地问。

  “就那么说呗,还真扒皮抽筋?不过,这小子是真够坏的:吃喝嫖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光是丧在他手里的人命,我知道的,就不下六七条。”

  “他在那儿到底干什么,听说是旅长,还是团长?”李爱媛问。

  “屁的旅长!”二姐狠狠地啐了一口说,“听他吹!他当的是破闾长,大概像乡长、镇长什么的吧,不是团长旅长那个旅长。”

  “既是小闾长,他怎么敢欺男霸女,杀人害命?”李爱媛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小,也不小,”二姐说,“管一镇人呢!合双杨镇,就他一个人说了算,土霸王,比土匪还厉害。你没见他那块头,打人狠着呐。大嘴巴是轻的,皮带、枪托、镐把,得什么,抡什么,双杨镇有几个没挨过他打的?”

  “那人命是怎么回事?”李爱媛又问。

  “我也是听大兵说的,”二姐说,“我听到的是六七个,究竟多少,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两个,是他的卫兵亲口跟我说的。那是前年秋天,他带兵下乡征粮,看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要糟蹋人家,她老爹不干。他就叫大兵打这老头。老头急了,要和他玩命。他抄过大兵手里的枪,一枪托子,把老头闷死了!然后他就作践那个姑娘,整整半夜,生生把姑娘作践死了。这一下子,就是两条人命!”

  “咋就能作践死?”李爱媛问。

  “谁知道?”二姐说,“也许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大兵呐。不过,也难说,你没见他那大块头,牲口似的。十几岁的小姑娘,经得住他折腾!反正这么说吧,双杨镇有模有样的女人,都叫他糟践遍了。”

  “满镇人,就这么受着?”李爱媛问。

  “不受着咋办?”二姐说,“他有兵,有枪,又有日本人做靠山。”

  “那也得想法整治他呀,不能由着他这么胡来!”李爱媛说。

  “也别说,还真有人整过他一次,可惜,没整了。”二姐说。

  “咋回事?”李爱媛问。

  “就是去年冬天,”二姐说,“天冷得很。一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一阵‘噼噼啪啪’声,把我惊醒了。原来是玻璃被人砸碎,好几条枪从窗外伸进来。有人喊:‘马扒皮,把枪扔出来,乖乖跟我们走!’他一边虚应着,一边把我和孩子推下炕,让我们在炕沿下猫着。他自己光巴赤溜爬出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就听院子里一片乱嚷,枪响得爆豆儿似的,子弹溜子满屋飞,整打了大半夜。傍明天儿,胡子跑了,窗下留下两滩血……原来马三驴子一个人光屁股冲上炮楼,抄起机枪,乱扫了半夜。第二天,炮楼子上,光子弹壳就捡出一簸箕。”

  “那大兵呢?”李爱媛问。

  “大兵?”二姐一愣神,“你是说卫兵吧?都叫人家堵屋里了。这班人,可怜,差点没叫他打死!十几个人,排成排,他,大耳刮子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回来,直打得他自己抬不起胳膊。他还不解气,又叫他们排两排,两个两个地对抽……”

  “我饿了……”

  李爱媛姐俩听了这仨字,互相对看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李志忠。

  李志忠呢,这时也在愣怔怔地瞅她们。仨人都以为谁说了话,可又好像谁都没说。

  李爱媛猛然想起,屋里还有第四个人——躺在炕头的吴森茂。她急忙过去,俯身轻声问:“他爸,是你说话?”

  “我饿了……”

  吴森茂这仨字一出口,屋里的三个人全跳起来了!

  “好,想吃东西啦!”二姐说。

  “有门儿,知道饿啦!”李志忠凑过来说。

  “想吃啥?我去做。”李爱媛说。

  吴森茂两眼微睁,嘴半张着,无力再说什么——方才的半句话,似乎已经把他累坏了。

  “别问他,”李志忠说,“就熬粥,小米粥,稀溜儿的。你守着他,我去熬。”

  李志忠高兴得一路小跑,到后屋熬粥去了。李爱媛喜极而泣,她泪眼模糊地瞅着丈夫,脸上露出了近日难得一见的笑容。她已经好几天没听见他说话了,也忘了他还能吃饭。到这时,她仍然不敢相信,方才那三个字——“我饿了”,是眼前这个等着穿装老衣服的人说的。她真想叫他再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行,可是她不敢;她怕,怕眼前这个瘦得像灯草儿似的人,会因为再吐一个字,把劲用完了,没气儿了……她高兴,高兴得有点糊涂了!

  粥熬好了,李爱媛喂吴森茂,像喂吃奶的孩子:一勺勺,吹凉了,用自己的舌头试了,送到他的嘴里……李志忠和二姐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吴森茂的嘴。他每咽下一口,他们就发出一阵谨慎的欢呼。一口,又一口,吴森茂吃两口,歇一气儿,再吃两口,再歇一气儿……

  吴森茂能吃东西了,虽然只是半小碗小米粥汤!

  晚上,马三驴子没有回来。晚饭后,吴森茂又吃了半碗的鸡蛋羹。临睡前,三人把马三驴子留下的“羊屎球”,用温水研开,喂给吴森茂。夜里,吴森茂又吃了一点东西。第二天早晨,他能倚着被子,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

  吴森茂活过来了,这可是奇迹!整条鞋料街都被震动了,尤其是曾帮吴森茂躲过日本卫生车的老邻居门,原本在家等吴家来报丧,等来的却是喜讯。一个死定了的人,怎么又活过来了呢?谁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吴森茂命大,是他命不该绝,阳寿未尽?是天理昭章,好人好报……不管怎么说,吴森茂到阎王爷那儿溜一圈,又回来了,这总是喜事。于是,东邻郭家,西邻张家、岳家、于家兄弟……纷纷带上日本人统制的稀罕物,米呀,面呐,糖啊……跑来探望,道贺。人家知趣得很,都是明事理的场面人,进门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多数人只隔窗看一眼,和李志忠、李爱媛说几句话,生怕惊扰了大病初愈的吴森茂。只有张春生两口,趁没外人,进屋看看吴森茂,说几句安慰话,也是适可而止。

  至于两家的孩子这两天早已打成一片,裹作一团,后院、下屋、小楼是他们的天地,人家根本不到前边来!前屋剩下四个大人,除了照顾吴森茂,没事就是聊马三驴子的事,反正他也不在。有时吴森茂也坐起来听听,偶尔还能插上一句。

  谈到马三驴子和二丫头结婚的往事,李志忠一脸悔意:“唉,都怨我,瞎了眼,找这么个畜牲!可当初……”

  李志忠开始回忆“当初”的情景:

  马三驴子,本名马广志,家住紧挨大井子火车站的大井子屯,离李千户屯八里地。马家是庄户人家,家境并不富裕,有几亩薄地,自种自收,闲时也给大户人家打工。马广志排行老三,家里的活,都是两个哥哥干,他念书。高小毕业,他不愿在家挨累,整天游手好闲,在车站上鬼混。也不知怎么搞的,没两年,竟让他混上了个路警,穿起了官服,人模狗样的,还挺神气!其实就是查查票,维持维持车站的秩序。那时,李志忠正在城里干活,进城、回乡,少不了要坐火车。偏僻的乡村小站,能有几个人上下车,车站上穿官服的又有几个?没几次,李志忠和这位路警就认识了。所谓认识,无非是李志忠知道大井子站有这么个大个子路警,马广志呢,知道有这么个老头,常在这上下车。俩人见面,不过点头为礼,实际根本没过过话。

  也是天缘巧合,偏偏有一次李志忠回城,二丫头惠媛和老丫头爱媛,非闹着要跟他上车站去看火车。李志忠本不想让她们去,姑娘家的,疯跑什么?可是,女儿求一回,姐俩做伴,都老大不小了,又是大白天,就八里地,能出啥事?心一软,就带她们去了。李志忠领两个女儿来到车站,买了票,在等车的当儿,带她俩四处转转,逛逛站前的小街,看看火车……等他那趟票车进站,李志忠叮嘱女儿两句,自己也就上车走了。李惠媛姐妹玩了一会儿,也平安回家,啥事没有。

  没想到,第二年过年,马广志摸到李家拜年来了。原来,李志忠带两个闺女去火车站玩的时候,他们一进站,就被马广志盯上了。这小子一眼瞅见李志忠的两个姑娘,心里不由得一惊,哎呀——真漂亮,真水灵,真白净!他像丢了魂儿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两姐妹,寸步不离,看她们嬉笑,打闹,蹦跳,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大的弄到手。直到火车进站,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从老头子下手!不然又有什么办法?他马广志现在是一无钱,二无权,既不能买,又不敢抢,幸好他还认识这老的,常见他坐这趟车,干脆找个由头,拢住他吧!于是有了拜年……直到托媒求亲。

  李志忠没有贸然答应,而是转弯抹角地打听了一下马广志的家世人品,知道他家是老实庄稼户,他本人念过书,小学毕业后,一直在车站干事,没发现他有什么劣迹。李志忠想,自己是穷手艺人,比庄户人家好不了多少,自己的闺女能嫁个有点文化,又是吃官饭的人,已经不错啦,还攀什么高枝儿!再说,马广志家近,二女儿能留在自己身边,不像大闺女,嫁到老远的黑龙江北,一辈子见不着面,一点济得不着。马广志人长得也帅气,和二丫头满配,岁数差点,不多,一个二十,一个十五,行啊!就这么着,李志忠答应了。

  照说,李志忠做得没错,想得也在理。马广志呢,年轻人,怜香惜玉,不足为奇,想讨个好老婆,动点小心眼,也不为过。

  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还算门当户对,小两口也说得上是郎才女貌。李惠媛嫁过去的第二年,给马广志生了个千金,三口人生活蛮好。马广志也常带老婆孩子到丈人家走动,李志忠老两口也挺满意。可是,世事难料,谁承想,这种安泰的生活仅仅过了两年,情况逐渐变了。说起来,这都是小日本害的!乡下人也闹不清为什么,日本人突然要搞什么“强化治安”,确保铁路运输安全,支援“大东亚圣战”。

  这下子马广志来劲了:逮逃票的,抓扒车的,查经济犯,整反满抗日分子……谁犯到他手里,他一整一个半死,平时看谁不顺眼,张口就骂,动手就打,很快就成了个“万人恨”。“马三驴子”,就是那时人们送他的“雅号”。可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爱什么鸟”,老百姓不待见马广志,日本人喜欢,也就在这时,马广志因在“强化治安”运动中表现突出,成绩显着,被日本人破格提升为巡长。

  正所谓“官升脾气长”,自打马广志当上巡长,他就成了沈抚线铁路上的一霸。

  这些事情不光李惠媛清楚,李志忠也知道个大概,就连李爱媛也听到一些。至于马广志离开大井子站以后的情形,就只能听李惠媛讲述了。

  那是在马广志当上巡长两年后,因北满局势不稳,抗日武装活动频繁,为加强那里的治安管理,日本人又把马广志这个“声名卓着”的治安干员,调到了吉林铁路局;一年后,又调到双杨镇任闾长。就是在那里,他又得了第二个“雅号”——“马扒皮”!人,就是这样,不坏便罢,一坏,准坏个透。马广志在外边无恶不作,在家里也好不到哪去。随着他步步高升,他对李惠媛也越来越坏。原本被他视为心肝宝贝,现在只能算是他的生孩子机器,是他的出气筒、泄火药。你想啊,他现在是双杨镇的地头蛇、土霸王,合镇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挑着干,拣着睡,还在乎家里这个黄脸婆?包括孩子在内,家里的几个人,他是非打即骂,对哪个他也不待见。到双杨镇以后,马广志还添了一个毛病,那就是,每当他在外边糟蹋了一个女人,回家必定在李惠媛身上逞逞余威。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家里是否有孩子,院里是否有人,骂一声“都他妈给我滚开!”按倒李惠媛就扒衣服,每次都把李惠媛折腾个半死。这还不算,后来竟动起了自己亲生女儿的邪念。李惠媛说到这儿,眼泪“唰”地一下涌出来了:

  “可怜我那大闺女和二闺女……”

  “怎么,给糟蹋啦?”李爱媛问。

  “没,”李惠媛说,“人是没糟蹋成,可一个跑了,一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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