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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葡萄承认(2)

  之后,部队屯垦戍边,确实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发展生产,兴修水利,创建工业……慢慢赢得了兄弟民族的信任,汉人进疆的越来越多,维汉民族始终亲密相处。直到——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还有不少维族人把被斗的汉族干部藏在家里,流着泪给他们洗伤、喂饭,表现了如兄弟般的情谊,也表现了维吾尔族这个伟大民族的勇敢、真诚和善良的性格。当然,十年动乱破坏了这种亲密的关系,引出了许多祸患,此处暂且不提。

  这里只说,刚解放时维族人民和汉族人民还不是这样亲密,当初,相互的猜忌还是很深的,民族纠纷也时有发生。因此,当这批大学生一到自治区报到,组织上就决定把几个女孩子留在乌鲁木齐农业厅,先让男孩子们下去。但她们就是不干!破除封建嘛!男女平等嘛!我们在学校分数比他们还高呢!非下去不可!下到州,州要留,不干,还要下!下到县,县要留,不干,还要下!难道自治区农业厅的大楼里能长葡萄吗?不能!州农业局办公室里能长葡萄吗?不能!可我们是为了葡萄才到新疆来的呀,所以,下,下,下,还要下!

  王惠珠就这样一竿子插到底,到了农业技术推广站。但她还不愿意,跟站长吵死吵活,非下到地里,下到社员家里不可!

  站长爱惜地讲了许多道理,可她就是不听,原就说过的,王惠珠犟得很。站长最后也生气了:“要下,你自己下!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站长原是赌气说说,只是吓唬吓唬她的,谁知道这位团员,组织纪律性太差,“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太足,居然转身出来,背上行李,雇了辆毛驴车,自己就下到了沙河子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

  那会儿,可没有现在这样的柏油路。泥路窄窄的,一脚下去灰就扑起来没脚脖子。那会儿的毛驴车也不像现在这样披红挂彩,用于旅游。那会儿的“六根棍”可破哩,小毛驴儿可瘦哩!一步一摇,两步一摆,就这样摇摇摆摆地走了去。

  解放葡萄生产合作社,刚刚和互助组合并,只是个初级社。农机站说要给他们派个技术员,为了拥护政府,他们点了头。但当看见坐在小驴车上一扭一扭来到的竟是这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王惠珠的相貌当时看来比她实际年龄还小——质朴的维族老乡一下子生了气,什么技术员?哼,骗人的!原来是个小姑娘,怕还没有十八岁哩!哼,傻瓜才愿意跟她打麻缠呢。

  王惠珠没想到,竟没有一个人答理她。满院子的老汉、妇女,都各顾各地坐在那儿编筐。她东问西问,人们连头也不抬。她急得直嚷,“社长,我,找——社长!”半晌,只有一两个好心的妇女对她摆摆手,意思是:“听不懂你的话。”本来话倒是真不懂的,可难道你们就不能对我笑一笑,哪怕给个好脸呢!王惠珠也来了气,回身比比画画地打发走了毛驴车,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扔,自己往上一坐。看你们什么时候理我?!

  有人不禁抬眼打量打量这个犟姑娘了,但仍没一个做声。王惠珠想起过去下乡的经验,应该抢过活来干!但她实在不会编筐,怕做不来惹人笑话。想着过去下乡给房东大伯大娘挑水、扫院子时赢得的爱怜,可也不敢动,这可是民族地区,还不熟悉民族生活习惯哩!于是,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有人抬头,就赶紧冲人家笑一下,点点头,人家不答理,她就又默默地坐着,坐着。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

  谁知道这默默坐着的王惠珠这时想了些什么呢?是回想那作为独养女儿娇生惯养的童年,是回想家里不允许她考大学时自己赌气三天不吃饭的壮举?是回想当年知道家里被划作地主成分时自己的绝望心理?可那时,乡政府的工作同志却交给她大学录取通知书,批准她去上学了。在大学里,党委也不顾她的出身批准给她助学金了。青年团没有嫌弃她,把她吸收入团了。老师们没有嫌弃她,像教别的学生一样,尽心尽力地把她培养成一个高才生。同学们没有嫌弃她,还选她当了班长……而当她学有所成了,决心把自己从党和人民得到的恩泽,用自己的学识向祖国回报时,却得不到机会么?会被无情地拒绝么?!

  泪水涌上王惠珠的眼睛,但她咬着牙把它咽了回去。她仍然默默地坐着,天已经越来越黑了。老乡们都在收拾家什,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准备回家了。王惠珠紧紧咬住嘴唇。不能哭,决不能哭!一哭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他们就更不会要我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在二下吐鲁番时,曾专门去看了这个场院。景物已经全非了。在当年破屋子的地基上,已盖起了漂亮的红砖红瓦的一排排新房。当年的小树也已长成枝叶扶疏,绿荫满地的老树了。可我仍然一眼就看见了当年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年轻女大学生默默静坐在行李上的身影。落日的余晖曾在那娇小的身影上镀上了一道金边。日落后,就变成了一个倔犟的,一动不动的,黑黑的剪影……泪水不禁也模糊了我的眼睛。其实,那时,满院子人都注意着她呢。也并不是对她本人有什么恶感,只是她的形象与他们心目中的技术员的形象距离太远了,他们太失望罢了。世世代代,他们以葡萄为生,解放了,政府说:他们的葡萄应该增产,可以增产,于是,他们答应了要个技术员。可她——她就只好还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其实好心的乡亲们心肠早软了,趁回家之便找来了社长。社长默默地对她打了个手势,王惠珠忙站起来,扛起铺盖卷就跟他走。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把行李从她背上接过,给她安置在办公室里早就给技术员准备好的那张床上了。

  从此,王惠珠就开始了她那段“哑巴生活”。白天,她跟维族乡亲们下地;晚上,她在浓浓的莫合烟雾中瞪大两只眼睛,看他们开会,屏住气息听那一句也不懂的维语。吃饭了,房东的小孩来她门上敲三下,她就去他们家里,等待他们全家做好马奶子,然后吃饭。房东大嫂给她一个黑碗,她就用它盛满水,一口一口地啃馕。湖南人原是自小吃惯好大米的呀,但她就这样默默地,一日复一日地就着盐水啃馕。有一次,她试着帮大嫂挑来了水,可大嫂当着她的面,就哗的一下把水泼在了院子外边。她也明明看见大嫂一家吃饭都用白碗,是互相通用的,可就给她一只黑的,用过都是另洗另放的。他们嫌她脏呢!屈辱感曾不止一次地激荡在她的胸间,但她默默地忍耐着,自己化解。这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隔阂,是他们对汉族统治者进行民族压迫的一种反抗。他们鄙夷地管汉人叫“黑打衣”,说他们臭,因为他们吃“大肉”……于是,从此,王惠珠不再沾一点猪肉了。连去站上、县里开会打牙祭时都不沾,她既然心甘情愿地来为兄弟民族服务,她就要全心全意地尊重他们的生活习俗。她开始每天学三个维字,她相信总有一天,民族隔阂会消失的,他们会把她当自己人看待的。

  只是,她发觉她在学校里学的那点知识是太不够用了。教科书上关于葡萄只有一句话:“新疆吐鲁番盛产葡萄,其味甘美。”什么葡萄呢,怎么生产的呢?就全都没有了。王惠珠原是要嫁给柑橘的呀!

  “你们农学院就没种过葡萄么?”我不禁问。“当然,种过,可品种完全不同,那时内地只有玫瑰香,红葡萄,哪里见过什么马奶子,无核白,长穗白……这么多品种?何况那是种在试验田里,都在篱架上,就那么有数的几架,可娇嫩哩,整天侍候着,我们都叫它’小姐葡萄‘。哪像这里这样自由自在地爬得满坡满地的呀!”

  王惠珠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告诉你个笑话吧,就在那天,我坐着毛驴车下乡,只见一路上鼓鼓的,一个挨一个,简直数不清的大土包,我心里还纳闷哩,寻思怎么这村里死这么多人,这么多坟!过后才知道,那一个个都是葡萄墩。谁见过呀,中南的葡萄虽说是小姐,也不入土越冬呀!”

  于是,王惠珠就跟当地的果农学开墩,学种植。“什么时候开墩呢?”王惠珠问,“又是什么时候入土呢?”各人说法不一。王惠珠回来翻书,各种书上都没记载,这是新疆吐鲁番呀,是说维语的民族地区呀!她就丢开书本,自己-笔一笔地往本子上记。可当地果农没有准日子,只有物候期的记忆:“杏树开花的时候。”“河水化冰的日子”。“那天呀,白白的杏花全落了。”“那会儿,活泼的小河不动了,结冰了。”王惠珠只好一个一个到气象站去查对,大前年杏树开花是几月几日,前年呢?去年呢?每年河水化冰的日子是几月几日?结冰的日子呢?大致差不多么,到底错落几天呢,可以有几天的参差呢……她毕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很快就找到了规律,很快地发现了当地耕作的粗放,老乡竟从不剪枝、不施肥,甚至不搭架呢!就让葡萄那么满坡满地地疯长。她运用半生不熟的维语告诉他们,要剪枝。老乡摇头生气:“波买多,波买多,心爱的葡萄,你要伤害它吗?”王惠珠用手打开自己的发辫说:“披头散发,疯丫头一样的。”她迅速地编好辫子说:“要梳梳洗洗,弄整齐才漂亮呀!”但大家仍笑她,妇女们更是抚摩着她的发辫,笑着对她伸拇指:“亚可西,亚可西,嗯,漂——亮,漂亮的。”王惠珠想了几天,去找了一个当地人最尊重、技术最高的老果农,出来进去跟着他打下手干活儿,一有机会就嘟嘟囔囔地每天给他比画比画剪枝。剪枝,不是每根枝条都结葡萄的,不是的,你看,不是的呀!老农看着看着,渐渐不摇头了。有一天,犹犹豫豫地交了一把剪子给她,王惠珠拿起剪子就果敢地咔嚓咔嚓剪起来,心痛得老农直跳脚,恨不能抡起拳头打她一顿,可当王惠珠把剪下的枝条与他家老枝上不结实的枝条对比给他看时,他明白了。嗯,这女子还真有两下子。老农毕竟是老农,他问:“你还有什么本事吗?”

  “有哩!”王惠珠说,“施肥、搭架……”“保准能增产?”

  “保准。”“要是不增产呢?”

  “我赔你!”王惠珠泼辣得很。老汉哈哈大笑起来,眯缝着眼打量她:“你有多少钱?”“政府有钱,多多的钱。我是——政府的技术员。”王惠珠郑重地说,“不信,打帖帖子!”帖帖子就是合同书。于是打着王惠珠手印和老汉手印的合同书签订了——老汉这个组拿出一块地,按王惠珠的方法种植,增产部分(无论多少)全部归组,减产部分,(按最佳年成算)全部由王惠珠(政府)按市价包赔。帖帖子上边盖着农机站鲜红的大印,看咱们谁敢赖。

  科学胜利了,按新法种植的葡萄增产百分之三十。家家户户另眼看待这个娇小的女子了,房东大嫂给她换了个白碗盛水,而且收拾洗涮也不再分盆了。嗯,虽说也是个“黑打衣”,倒还真是个技术员,真心向着我们维族的技术员呢!

  王惠珠几年如一日地就住在这个大嫂家里,大嫂的丈夫嘎衣特得了开放性肺结核,她也没搬走。她每月所交的三十元饭费,对当时这个赤贫的家庭小有帮助,大嫂又把碗都给换过了,拿她当家里人看待了,她怎么能搬呢!有家里人因为父母兄嫂生病就分开另过的么?有过。但这是些什么人呢?群众是怎么看待这些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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