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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如果再让温红选择一次,她情愿不来北京这繁华的都市,情愿不住在棕榈泉这个充满欧洲古典风格的豪华国际公寓之中,情愿不用身上那件件昂贵的奢侈品来填补自己的空虚。

  周围的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事业。她的生活。她的人情。她的世故。她的社交圈子。

  每次在苏丝黄买醉,她真希望一睁眼周围的一切全没了,全消失了。当然第一个先消失的就是手机,那个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手机。

  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处在这个循环往复的洋流之中,只能无助地向前航行,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心情极其烦闷之时,也只能靠购物来缓解。那些个限量版唯一版的奢侈品也只有在刷卡的一瞬才能多少刺激一下那已近麻木的神经。

  偌大的豪华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楼下还有一套同样大小的公寓。本来是打算让父亲母亲在楼下颐养天年的。

  可是……

  每每一想到这儿,温红就泪如雨下。

  年前回过大同一次,现在的矿区治理得比以前要好得多了。

  又回去看了看矿务局的家属区。小时候住的平房早已不复存在,都盖起了一栋栋小楼房。温红还能找到儿时小平房的所在地。

  父亲在大同市矿务局工作,年轻时是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母亲在同煤小学教书。那时人们的生活都不是很富裕,日子过得很是清苦,生活却是很充实很快乐。

  高考,温红填报的是北京商学院。为了保险报了个专科,学习财会。结果居然考中了。在当时的大同,矿务局的孩子能考进北京实属不易。

  三年的专科学习,使温红更加热爱北京。

  毕业后回去是帮助父亲打理生意。

  1994年,父亲下了海,和叔叔一起开了小煤矿,属于第一批自己办采矿证的小企业。那时办理一个采矿证,大概也就是七八十万元的投入,而现如今,一个矿区周边的小矿的采矿证大概需要两千万人民币。

  一时间,家里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到了2000年,全国煤炭价格一夜暴涨,一天的收入就是五十万人民币。

  一年之间就成为了千万富翁。

  生活的大转变应该让温红一家非常快乐非常幸福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完完全全的幸福、美满只能出现在童话故事里。这一切皆源自温红的弟弟。

  弟弟叫“嘟嘟”。

  温红1971年出生,嘟嘟是1977年出生,温红比嘟嘟大六岁。

  母亲怀着嘟嘟大概七个月的时候,走在矿务局家属区那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时摔过一跤。去市里妇产医院检查,大夫听了,说胎位什么的都正常。

  看似没什么事情,但是嘟嘟出生后,四五个月还总是抓不住东西。等再大一些总是站立不稳,始终是学不会走路。

  同煤医院的大夫诊断嘟嘟为“脑瘫”。

  其实在大同,在矿务局家属区,像嘟嘟这样的孩子多得是。有的是因为怀孕期间滥用药物所致,有的是因为环境污染所致。

  从嘟嘟一落生起,他就是全家人的焦点。

  小的时候还好,就是俗称的“呆傻症”,偶尔伴发癫痫,成年之后还伴发间歇性的精神障碍。现在的嘟嘟别看也有三十岁了,但是实际上的智力水平才等同于十二三岁的孩子。

  父亲母亲为嘟嘟操碎了心。小的时候就不敢让他一个人出门玩,总是要有人跟着,不是父亲,就是母亲,再就是温红。

  到现在,温红已经习惯了,嘟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2000年,温红带着丰厚的家产又来到北京,继续深造学习,并在北京开始投资生意。她看准了餐饮行业,先是在大北窑第一机床厂旁边开了她的第一家店“天涯总是情”,风味以家常菜为主,也就是“天涯情”国贸旗舰店的前身。2002年正式更名为“天涯情”。隔年在北京大学读完MBA后,建立了北京“天涯情”餐饮集团公司,并陆续开业了几家分店。直到现在发展成为在全国范围内拥有三十多家分店的大型餐饮连锁企业。

  温红年轻时很漂亮,高高的个子,丰腴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尖尖的脸膛看着甚是妩媚。佳人总是要配给才子的。

  温红也配了个才子,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同是山西老乡,太原市人,家庭很好。其父母均是省里的干部,父亲还是位高权重者。男朋友在北京大学读到博士,博士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中央国家机关工作。

  温红爱算命。大师说她是金命,生辰八字全为阳字,无阴字,命中多金,且有财有库,但命里就无早婚,如果早结婚也会离婚,晚结婚才是最好。后半生才是真真正正的婚姻幸福。一听这个温红就不高兴,扔给大师一摞钱扭头就走了。

  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是真真正正思想健全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不希望自己能过上甜美幸福的婚姻生活的,钱财都是其次,温红也是。

  她偏不信大师说的那个邪,当时下定决心一门心思就是要嫁给北大博士。

  婚期都已定好,就差办喜事了。大同那儿也兴热闹,肯定是要大操大办的。

  谁承想婚前两个人在温红的家里吵了一架,其实也就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发生的小小摩擦。温红也没当一回事儿。可家里有人当回事儿了,那个人就是嘟嘟。他那时由于不定期的癫痫病发作,还伴发了间歇性的精神障碍。嘟嘟听见最疼自己的姐姐在家里和一个陌生男人发生争吵,受不了了,从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就冲北大博士挥去。

  那之后,婚礼取消了,北大博士也从此永无消息。

  温红看着突发“精神障碍”的弟弟欲哭无泪。

  这就是命。

  多年以来,温红身边不乏追求者,且都是青年才俊。上到政府高官、青年企业家,下到公司白领、艺术工作者。有的图温红的财,有的图温红的貌,有的图温红的情。开始都是热情奔放激情四溢,用尽各种手段苦苦追求。月下举花久久伫立者有之,雨中长跪不起者有之,许诺无限财富许诺政治身份者更有之。但到深入了解,见过嘟嘟之后就又都灰溜溜地扭头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过了三十岁,温红也就不像以前那样渴望婚姻了。幸福的婚姻对温红来讲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面前的这道鸿沟是那么的难以逾越。一直到现在。

  有时夜晚打烊从店里出来,刚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就看到自己“天涯情”的那些下班的服务员兴奋地跑出门口,有的投进男朋友的怀抱,有的跳上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老公的自行车。每见此情此景,温红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心烦意乱之余,到苏丝黄去买醉。

  金天出现之前,温红在苏丝黄里认识过一个小男模。那纯粹是生理与心理的需要。

  刚认识那个东北小伙子的时候,温红感觉他很有教养,很会说话,很会哄温红开心。

  可是日子处久了,他就原形毕露,整日里好吃懒做,就知道花温红的钱。

  那时的温红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交往了三个月后,温红就毅然决然地断绝了来往。

  后来她刚开始和金天交往的时候,曾经一度认为金天也一样,也就是个高素质的小白脸。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来自家庭的打击使她更无心于感情。

  2003年,棕榈泉刚刚开盘,坐落在北京的东四环内,毗邻朝阳公园,拉开窗帘就能俯视整个朝阳公园的全景。超豪华的国际公寓,顶级欧洲古典宫廷式装修风格。许多影视名人皆入住于此。

  刚开盘的时候,价位就在一万五一平米。在当时,属于北京最高价位的国际公寓。

  温红很喜欢这里的环境,楼下就是北京的天然大氧吧,很适合父亲母亲过来居住。开车出行也方便,一出门就是四环路。于是她一口气在棕榈泉买了两套公寓房。

  楼上的是她自己住,楼下的是爸爸妈妈和嘟嘟住。

  矿区的生意交由叔叔来打理,接一家人一起来北京,颐养天年。

  可是,天又不遂人愿。

  那时正赶上非典时期。温红布置完两套房子,欢天喜地地回大同接父亲母亲和嘟嘟来北京。可温红是高高兴兴回大同去,愁眉不展返北京来。脸上那几条怎么做美容都下不去的皱纹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性情温和的父亲,居然查出了肺癌,而且是小细胞肺癌。

  小细胞肺癌扩散得很快。

  这该死的污染。

  开始还是瞒着父亲,只谎称是肺炎,来北京住住,入院治疗等等。不敢让他知道,但后来瞒不住了,父亲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花最多的钱,住最好的医院,用最贵的药。

  冬虫夏草挑最粗最好的吃。

  西北有雪莲,能治疗肺癌,派人去采摘。

  灵芝,同仁堂橱窗里做展示用的,不问价格交钱打包就走。

  但就这样,父亲还是日渐消瘦、衰弱,一日不如一日。

  坚持了一年半父亲去了。

  回大同入葬的那天,下着雨,酸雨,落在黑色衣服上全是灰灰的泥点子。温红已经哭干了眼泪。只有嘟嘟趴在地上,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母亲也是心力交瘁。

  没两年,母亲也走了。乳腺癌,一直有肿块一直疼,没在意,发现的时候,也晚了。

  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温红拉到床前,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嘟嘟。

  温红对母亲说过:“您放心,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让嘟嘟受一丁点委屈。”

  在北京的时候,总是妈妈带着嘟嘟出门,朝阳公园里溜一溜。北京太大了,没有温红跟着,远的地方娘俩哪儿都不敢去。

  今后的日子……温红闭上了眼睛,想都不敢想。

  现如今,楼下的房子里,嘟嘟和二姐睡得正是香甜。

  母亲走后,温红把二姐从老家接了来,帮她照顾呆傻的弟弟。

  二姐算是母亲远房的外甥女,比温红大几岁,家境贫寒。给别人家做工也是做,温红毕竟是亲戚。二姐刚来北京时,根本不敢下楼,那一口地道的山西话,北京人很多都听不懂。

  看看身旁那束鲜红的玫瑰。

  又想到那只小猪,那只可爱的小猪,温红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温红独自回忆着:

  他可真有意思,居然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来。这么多年,收了多少束花记不清楚了,能收到一只“小猪”送的花,还是第一次。

  也真够会琢磨的。试探我,看我能不能猜出是他送的花。

  上午前台的小姑娘刚捧进办公室的时候,我还真是吃了一惊,心想是谁送的呢?看到那只小猪,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就算不是,我也希望是他。

  我特意在下班时间下的楼。公司里的那些个小姑娘见到我捧着这么一大束玫瑰,都纷纷过来称赞。电梯间里也是赞不绝口。

  我故意不问他,就是让他着着急。估计他一上午都在办公室里转磨磨儿呢。

  我也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发个短信来问我,可他就是忍住了。

  别看他在苏丝黄里穿的跟花花公子似的,其实心里……

  哎,他这样的好小伙子应该有个好归宿,会有个好女孩在等着他的。他从小就是在良好的环境里长大,就没见过什么太低劣的事物,又是那么的渴望感情,那么的渴望……

  从和他的第一次接触我就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那还是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我的一句玩笑,他还真当真。夜夜去苏丝黄等我,就是为和我认识。我逗他说是不是在苏丝黄还等过别的女人,他还真急了。

  他其实挺帅的,一些个年轻的女孩很吃他那一套。外表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想起来了,他等到我的那天是个周四。那天晚上回到家,嘟嘟不听话,我和他吵了几句,心情烦闷,才一个人去苏丝黄喝酒。

  他绕过屏风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他了。他看到我也是很吃惊。

  我逗他,装作叶塞尼亚。他竟然很是配合。那低沉的男性嗓音富有磁性,还真像配音演员。

  别看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一笑起来,还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烂漫。

  老北京人就是老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的男人,骨子里就透着那么一骨子玩世不恭的劲儿。

  高高大大的身形,略微有点胖,宽宽的肩膀,从背后看去,有点像年轻时的父亲。尤其他那伏在苏丝黄吧台上的身形,像极了父亲夜晚伏在写字台上为我辅导功课的样子。

  那眼神,柔柔的,像是父亲将我拥在臂弯中,慈爱地注视着我。

  那双手,圆润的大手,阵阵炙热的暖流汇聚在掌心,使人莫名地有一种想捧起来摩挲自己面颊的冲动。

  他握了我的手。很暖,很暖很暖。寒冷的冬夜里,那双手所传递过来的热情仿佛一时间融化了我心灵的层层冰冻。在那时,我的手颤抖了,心灵的颤抖传递到了神经感知的末端。

  那一刻,我真想让他拥我入怀。真想好好依偎在他那宽阔的胸怀里。那个滋味到底是什么,我已很久很久未曾体会过了。

  带他回了家。可在我想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继续。就那样扭头走了。

  他拒绝了我,我还是第一次被拒绝。莫非他华丽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传统的尊重?

  我以为我今生再也不会遇到他了。就算是遇到,也会形同陌路。那是两个人的事,把彼此的珍重都深深地放在心底。

  可巧春节的时候又遇到他,苏丝黄给了我和他一件礼物,叫“缘分”。

  我承认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

  我对他投怀送抱,他装作不解风情。

  送给他礼物,他不接受。刚开始我认为是他看不上,拿着个劲儿,之后的表他又是不接受,退却时又是那么的让我感动。

  莫非?

  倒是那天周末聚会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个东北女人跟踩鸡脖子一样,叽嘹叽嘹的,苏丝黄里的音乐都盖不下去她那小尖嗓。不过越是装作亲热越是没什么。那小子对我还真是在意,跳个舞还不时向下看看,生怕“丢”点什么。

  网络瘫痪,他一个小时就冲到我面前,一忙就是一夜。

  他给我讲《时光倒流七十年》,没想到他的性格里有那么多的柔情。

  难道,难道他真的与众不同?

  明月之下,美丽的玫瑰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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