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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到西安,郑洁把我安排进一家离火车站不远的饭店,给了我八百块钱,说是算我从剧组借的,将来从劳务费里扣,然后和接站的朋友离开了我。我洗过一个热水澡,随便吃了些东西。昨儿在列车上也没怎么睡,疲倦得要命,倒在床上就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郑洁打来的,要我去西安一家最大的泡馍馆,说是她的朋友请我们。“我们?”我很疑惑。我开玩笑让郑洁别对我太好,否则我会动情的。我是一本正经说的。她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她可能喜欢别人开玩笑。我常常在无动于衷的情况下讲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更多的含意是挖苦,对对方和自己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郑洁更像个高手,对我这种寒酸的人并不陌生。她请我别这样,过分感激反而会使她不自在。她对我来说,“年事”高些,但身上仍有一种不正经的美,正因如此,倒让我更容易和她相处。

  我按照郑洁提供的路线往泡馍馆摸索。一路上,西安城给我的感觉特别陌生,和北京差远了,倒是很像电影里的民国社会,三四个人骑一辆车来来去去。找不着警察,街上贴满打击吸毒****嫖娼的横幅、竖条。天又见暗,每个人看上去都特生,真没有一点儿安全感,走了几条瞎道,摸到那家泡馍馆。郑洁和她的朋友正等我,席上还有一位老上电影的女演员,很眼熟,但叫不上名,加上我共四人。

  没有太多的寒暄,她们聊的都是电影圈子里的事,又是火车上那套,大小明星挨个挤兑。我听不进去也懒得听,就打量三位眉飞色舞的表情,因为个个表现得太浮夸,也瞅不出所以然。郑洁出于礼貌,不愿冷落我,边和别人聊天,边不停给我斟酒。我也愿意表现得像个雏,间或问一两个愚蠢的无精打采的问题。

  四个人的闲谈一直持续到打烊,郑洁用车把我送回饭店。她住朋友家,让我明早听她的电话。我一人进屋,冷呵呵看了会儿电视,依然没劲,白天睡得太多,带来的那本书也没意思,躺在床上,没事归纳一下在泡馍馆的谈话,缕清了内容。好像是郑洁从朋友那里租用摄像设备,那设备是当地电视台的,本来是完好的,而那主儿却打着送北京保养的幌子。这就是说用公家设备挣租金,揣自己腰包,而剧组要是到租赁公司肯定是贵得不行。同席那位女演员,好像是租设备那主儿的情人,刚拍了一部电视剧,准备到京参展,希望郑洁能帮忙。再后来,坐在车上就是谁谁的是什么车这类的废话了。我得出这个结论很以为了不起,瞅着他们道貌岸然其实人品挺次的。这个平衡对我很重要,因为他们不法,我的腰板倒有点儿直了。我甚至有些怕他们一心为公,若是那样,就证明我目前的倒霉处境是公平的。不太走运的人,总该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抱怨社会。这比每天挣几十块钱活得更来劲儿。

  没事,我只能接着睡觉。

  第二天大早,郑洁跑来说事情基本办完了,邀我一同去逛大雁塔,顺便参观博物馆。对这些玩艺儿我只是好奇,没什么兴致。看样子她对西安很熟。这些地方是该去看的。我没表态,看她大大咧咧一件件脱衣服,愣没想起她要洗澡,差点儿没制止她,得亏身上还剩几件就张罗钻进浴室。我瞠目结舌嗓子眼儿直犯干,听着浴室哗哗溅水声,愈发觉得自己有时特不地道。就这么一想,便想着给文惠打个电话。果然,文惠接了,她在北京跟我兴奋地嚷嚷。她知道我是在西安打的电话,显得高兴,千叮咛万嘱咐第一次办事别和人犯倔。我让她把想回去跟我讲的话先讲点儿,反正是别人掏钱。她一时默然无声。我告诉她我昨晚做梦梦见她了,心神很是不宁,好像要出什么事。我想了很多,准备好好调整,对她的关心实在太少了,回去后我得努力找个挣钱多点儿的活儿。我还说了好些谦虚的话。她最讨厌我自以为是和霸道。她说她忙,回来后再聊。我不让她挂电话,说呆着特没劲想和她多聊会儿。这时郑洁包着湿淋淋的头发说,舍不得分离了吧!我说,不至于吧。得,文惠在那头可是老大不乐意。当着郑洁的面,我不愿低三下四做过多解释,想聊点儿别的,那头就把电话给挂了。

  郑洁好像没听清,笑呵呵说:“怎么着,才两天就扛不住了?”

  我说:“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你还没结婚?看上去你可有四十了。”

  她的话着实让我揪心,也没法说别的,只能干笑。她从皮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使劲往脸上涂抹,来回翻着薄嘴唇。她白了我一眼,说都不容易,刚才是开玩笑。问我是不是也三十多了。我点点头,懒得接她话。她又说:“唉,也没什么,我四十了,不也一人过吗,说了半天都不易。王子和把你的情况大致说了说,我看得出来,你这人也是挺有个性的。”

  “子和和你说什么来的?”

  “这有什么,在社会上混,首先都得拿自己当中性人。”

  郑洁说她同情我。我心里说我用你一个娘们儿同情?笑话。

  随后郑洁包了辆车,我们在西安逛了逛。博物馆休息,没去成,倒是去了大雁塔。我有些后悔和郑洁说话没轻没重,有点儿装孙子的意思。我主动邀她去兵马俑玩玩,她说她去过,再说也该看看车票了,让我自己去。我们俩有过那么一通,都感到没趣,尤其是郑洁,看样子她后悔和我说话太多。也是,花着钱挨挤兑总是犯不上。晚上,她把我送到饭店,说是有人请她吃饭,一开始想带我去,现在改主意了。她笑着对我说。我嘴里没说要是我也这样,但心里还是希望郑洁能原谅我的不友善。

  郑洁走后,我忽然想到,她说这些是不是希望我去呐?我和衣躺在床上,感到自己是个没趣的人。

  第二天风很大,我在服务台买了份地图,还是去了世界七大奇迹的兵马俑。

  到兵马俑博物馆是上午。下车我就领教了这地方的狂风。简直和这里的辣椒一样令人汗颜,卷起来的哪是黄土,而是铺天盖地的琉璜。最惊心动魄的是我还亲眼目睹一场流血斗殴,一群皮毛贩子追打两个北方人。派出所出来位挟着条烟的警察,才算平息事端。俩北方老哥满脸青肿和那警察走了。我也随着围观的人群散开,走进大厅。我是个比较渺小的游客,匆匆转了一圈就跑出来,感觉就是“去过了,真不错”,再没其他富丽堂皇的纵深感。我本来打算喝瓶酒的,但见那位胳肢窝挟条烟的警察和刚才那两个北方人觥筹交错,便有些后悔到这来了。我在这个号称世界之最的“圣地”,最大的收获就是灌了一肚子黄土。我买了点儿酱牛肉和一瓶啤酒,然后和老板娘打听回西安城里的路线。她告诉我这儿没有直接回城里的车,只能到临潼。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走出三十米,眼前冒出一憨朴大汉拦住去路,非要我乘他的机动三轮车,说别人是三十块钱,他只收我二十五块钱。我没打算去临潼,可看到那大汉的实诚劲,再想到老从书上读到的贵妃娘娘浴身的华清池,就和那大汉讨价,争执一会儿,二十块钱成交。好价,我一上了机动三轮,大汉的疯劲就来了。我可没想到他敢把破三轮每小时开足到六十公里,细瞅过,车上连牌照都没有,而这位老哥在坑坑洼洼的破沙石路上还回头和我聊天。我顾不上害怕,倒有点儿奇怪,他怎么可能活到今天来拉我,要不就是第一天试营业让我给赶上了。曲曲弯弯的路,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烂绸子,轧过摊摊积水,将肮脏的污水溅得哪哪都是,甚至溅到我的脸上。我本来想叫他慢些,忽然,一种宿命的情绪主宰了我,阴死阳活的太阳,满是污水的路面,半空的黄土以及仿佛雾气沼沼的高原氛围,倒是挺符合车毁人亡的情调。这位老哥翘着腚,上衣的下摆呼嗒呼嗒掀动,露出细布花里子,我还留意到针脚很密实。这个疯子比我走运,准还有个贤惠的老婆。

  我大声问他:“你这车没牌照?”

  他回答:“没有。”

  “你也没有驾驶证?”

  “有学习证。”

  “要是让警察逮着呢?”

  “罚一百。”

  老哥伸手在屁股后摸排档,摸了好几把。我奇怪车的设计者怎么把排档放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股浓浓的混合油味,直冲我鼻孔。他还在加油,像是察觉到我的不放心,告我他开二年多车了,让我踏实坐着。我心想,你还活着也称得上世界八大奇迹了。风太大,我掉过脸,竖起衣服的领子,一方面我听天由命,另一方面我喜欢速度,那种喜欢当然并非瞪眼盯着跑表,而是很放肆地陶醉其中,把自己变成抛向空间的物质,置身于一种流动,整个身心融入大自然的运行中。这是种很低的欲望满足,简单、抽象,对我这种不走运的人来说,还充满了象征,如同一个寓言。我多想沉迷过去,一切看上去非常简陋,没有封闭式的跑道,没有舒适的坐位,只有一个二把刀的车手和一辆要散架的破车,还是个三轮的。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它在向前,划破凝固的空间,在黄土高原的外壳上圆着个荒唐的梦。朴质自然在诱惑我挺进,寻觅陈旧成了我的习惯,而且我还常常夸大这种习惯。老哥把车停下来,我以为他告我还活着,他却说车没有牌照不能往前了。我只能步行走完最后的路程。他指着骊山,说山下就是华清池,使劲强调说十几分钟就走到,然后用敦厚和憨笑加强讲话的诚实效果,并要我把车钱给他。我成心和他要票,他还是用大无畏的憨笑从内衣里掏出一把各种票证,有电车、汽车、罚款单等等,粗略算一下,有三十多块,就像给我个大便宜一样塞过来,他拿过钱掉头开着他的破车晃晃悠悠顺原路回去了。由于听信了他的话,我整整步行了四公里山路才到了华清池。

  我累得不行,因为停电,风又大,人很少。我买票进去就开始觉得没劲,迎面一尊贵妃娘娘沐浴雕像,个好大,光着半拉屁股。不少面露偷人表情的男男女女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留照。我几个庭院转了一圈,看了个大概,就像是给自己打对勾,算是来过这里了。我坐在那尊雕像旁,忍不住了了一眼,老实说多情的雕刻家把活干得非常性感,客观说,也有成功的一面。

  脚生疼,可还得走,先在书摊上买了几本介绍陕西风物的小册子。正在浏览,偶然抬眼,大门口有个破衣褴褛的小老头忙忙叨叨瞎张罗什么,细细辨过,太阳底下那对泪泡子似的风沙眼似曾相识,愣过神,只一会儿就记起这人是那个玩蛋雕的高亮晨。我奔了过去,他不认得我了,问我刻什么字。这才留意脚底下用白布铺着摊,摆了不少劣质的石料印章,大本子上摘了有百十句和华清池、骊山有关的诗词,旁边戳块纸壳板儿,贴着用复印机放大成至少八开的那篇《铁笔走乾坤》,只不过我的名字换成一位着名作家的名字。我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他弄一思考者的架势,半天一惊一乍握住我的手说:“想起来了,你是王子和王老师。”

  我有点儿失望。“差不多,王子和的朋友。”

  高亮晨很用力地拍了拍脑袋,我真怕他把脑浆拍出来。他想起我的名字后,直埋怨自己。他说:“你们两口子还给我过生日来的,你是作家。”他把署名的事给忘了,还指着纸壳板儿啧啧连声。我心想是坐家,都坐出火来了。当他想起署名事件,挺不好意思,请我别介意,都是为了谋生,向别人打听文艺界谁最有名,人家告他是谁,他就写谁。

  我说:“你最好别这样,你写的那人的名声太大了。撒谎不能没边,你走到哪儿就写哪儿的文联主席。要说名声,鲁迅比谁名声都大,你能写吗?”

  “他不是死了嘛。”

  看他一本正经的就像经过深思熟虑一般,我哑然失笑,让他拾掇家什,一块儿喝几杯去。我提醒他别忘了纸壳板儿,他粲然一笑,鬼鬼祟祟让我看他油渍麻花的手提包,好价,里边还足有百十来张。他见到我也挺乐,领着路,拐进一家小饭馆,说是常来,和这里的伙计都特熟。我们落了座,要了酒,又码了一桌子菜,还没动嘴,伙计就来收钱,看样子倒不像是和高亮晨很熟。他还是碎碎叨叨,毛病没改,不让人说话,或是以为是在接受记者千里迢迢的采访,话里话外还是那套苦大仇深。我归纳一下,他在南方没着落,靠给别人刻这刻那挣点儿小钱,可那里的消费太高,结果碰着一位同乡,一块儿回了汉中老家,转来转去不敢往南方去了,便来了西安,骗骗旅游者和青少年,每天弄个二十、三十的。他说他对蛋雕又有了新创见。我绝对不敢让他讲“比如”,否则非晕菜不可。

  他说:“你不爱听我说是吧?”

  我说:“我太累,累极了。”

  “谁也不理解我的追求,我太执着了。为了艺术我也顾不了许多了,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我已经不在乎了。”

  得,又一个自以为是的极品流浪汉。

  我开始严肃,仿佛要做出牺牲,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别那么垂头丧气,你的成绩不都明摆着,连那么出名的作家都写文章捧你。”

  “你别挖苦我好不好?”

  “生活没问题吧?”

  “我不在乎别的,主要是没人承认我。”

  我笑了,尽量让高亮晨觉得真诚。他本来可以在家乡弄个小作坊之类的摊子,找个年龄相当的女人。可看上去他更喜欢现在自以为是的大师生活。我们谈到死亡和前途。

  他说:“我有点儿顾不上了,但我还想人是应该相信永生的,我四海为家,走走停停,很可能有一天举步不前了,像匹老马一样口吐白沫倒下去,可消失的仅仅是副皮囊,我会随着我的蛋雕艺术飘向九天云外。我搞艺术比较看重境界。这些话你是不能理解的。”

  我把酒瓶举起来,把眼睛睁大凑近了看。他有点儿急,说根本就没喝多。

  我说:“是不多,一瓶白的不是还剩几滴吗。”

  他不抻这话了,带着醉鬼通常的奸中带傻的怪笑向我磨叨这些日子的艰辛岁月。我留意到他开绽的破运动鞋和不知哪儿捡来的合成革夹克,鼻腔涌上一股酸楚。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流着口涎趴在桌子上。伙计要轰他走,说他常喝多,但醉成这样子还是第一次。我付过账,又给伙计一百块钱,让他们给老高找个能躺着的地方,等到他酒醒把钱给他。我看着他的睡相,很是安详。这是心里没事人的睡眠。我挺不安的,觉得他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帮伙计把他安顿好,立刻逃之夭夭了。

  回到西安,我责备自己无耻,可另一方面又百般开脱自己,我留在他身旁又能怎样?再说我是被别人雇来干活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感情。我想我是给他了。懒得再想,也祈求上苍不要再让我碰到老高亮晨,也许我们对幸福的理解有差异,我看他的表现的确有些让人揪心。在北京,我也常常能撞到醉卧街头的流浪汉,但仅仅能给自己不佳的处境找点儿平衡,从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的世界,周围肯定也有像我这类无耻的熟人。我又在夸大我的某些不达标的道德感,甚至愿意把仅仅属于缺乏自我完善的责任感归类到无耻和卑劣的范畴中去。不知为什么,那样我反而高兴。我讨厌自己像个君子,也讨厌别人这样评价我,因为我知道那样虽不能完全算作谎言,却离真实太远。为了真实,我就是喜欢夸大我的罪恶,再说,就想象而言,我也是该下地狱的。

  见到郑洁,她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没劲,老高的事我没说。只是和她闲扯我在电影院门前碰到一位姑娘,我想她可能是妓女,非要和我玩玩。老实说她比文惠漂亮,真让我动心,但怕得要命,也觉得不该对不起人,贫了几句就完了。

  郑洁没有言声,显然,在她眼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第二天,我们乘晚车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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