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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风浪如初

  “看看背后有没有被人跟着。”兰香说。得到小琴肯定的回答后,母女俩便又往前走了。那条刚才长途汽车到此为止的柏油马路早已在她们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看到的只是一条铺满了泥粉、空荡荡的灰黄的大路,以及路两旁偶尔有一两个孤零零的草棚外见不到一户人家的荒野。尽管如此,当她们穿过一片甘蔗和一块棉花时,还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在跟踪着她们。现在,她们已经走上了一条高大的堤塘。堤塘这边是长江入海口,黄浊的海水从遥不可知的天边汹涌而来,一头撞在她们脚下的堤塘上,随即又不甘心地朝来时的那个方向滚滚回去,像一匹巨大的缎子在苍黄的夕阳光下涌动着。咸腥的海风使她们的头发一下子变得粗糙而又僵硬,一如脚边那些已经开始黄败下来的迎风起舞的荒草。

  兰香走得比女儿还快,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攥住了一个小瓶子,瓶子里的液体随着她的脚步咣咚咣咚地冲击着顶上的盖子,这是她昨天在“观音菩萨”那里求来的仙水,她对大媳妇身上的观音菩萨的话深信不疑,坚信这仙水果真能使自己的小儿子从此消灾免难。

  她们终于找到福龙所在的那个农场。在天色即将暗下来的时候被最后一个问路人指向了一间孤零零的、被一个个渔塘四面环住了的茅屋。她们在那渔塘边见到了光着个黑背、腰里系了根草绳的福龙,福龙的额头显得异常宽阔,她们注视了他很久,才发现这宽阔其实是由头发稀疏造成的。

  娘和妹妹的到来,并没有使福龙脸上出现小琴想像中的亲热和兴奋,或者悲喜交加,他朝她们冷漠地看了一眼,显得很勉强地叫了一声“娘”和“小琴”,随即就去那茅屋里取了几棵腌菜出来去那渔塘边洗。跟着一起出来的是一张脸已变得跟海水一样黄黄的张芳。

  母女俩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用完了这对夫妇手忙脚乱为她们赶做起来的晚餐。她们看着他蹲在那尊地灶口子前,笨拙地将一把把干草塞进那个灶肚里。一把湿柴突然压灭了刚刚还吐着舌子的火焰,一股子浓烟随即从灶肚里喷涌而出,于是她们都流了泪。菜是一碗腌菜汤、几条他们自己腌制的咸鱼和半瓶腐乳。可是她们几乎都没有动用,因为饭里的盐份已经足以超过她们以往在菜里摄入的含量。

  门外,天空中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油布被突然劈哩啪啦地挥动撕扯着,那烛光也跟着低低地呼吼了起来,像一根绷紧了的绳子,随时都会有被拉断的可能。福龙拿了张破草席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门外。小琴紧跟着出去。腥冷的海风一下子剥露出她整个前额,那些渔塘闪烁着跟鱼鳞一样的光芒。当她抬起头来望见那轮浑圆的红月亮时,不由得对自己此刻所处的究竟是黄昏还是清晨感到了迷惘。

  那时走在她前面的二哥忽然指着不远处那条高大的堤塘说:“对岸就是日本跟韩国了——外国佬其实跟我们也离得很近!”

  她很希望二哥能停下来跟自己好好地聊一聊,她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有那么长时间未见面了,中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谈的。可是他随即又加快了脚步朝前面还隔着三四个渔塘的一间草棚匆匆走去。

  三个女人一起挤在那张窄窄的板床上。那是福龙自己用木板、竹棒和铁钉拼凑起来的,崎岖不平,她们都感到自己仿佛躺在一个瘦骨嶙峋的牛背上。

  “他说要跟我离婚——他自己提出要跟我离婚!”张芳在最外边小心翼翼地放平了四肢——“他说他一看见我心里就烦,就头痛,眼珠子也痛,巴不得我早点儿答应跟他离婚,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荒滩上!我晓得他不是因为我兄弟的事气恨我,他是分得清是非曲直的;他也不是真心烦我,要赶我走——他真要瞧着我这痛那痛,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才痛,早好几年前就会把我一脚踢了的!他是不想连累我跟儿子两个人,他还有良心,还没有坏到底,光想想这,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我也计较不起来了。”

  兰香揉着那些骨关节,哼了一声,说:“睡吧。”

  “我晓得他还没有坏到底,忠厚的地方还是忠厚着的!印染厂里出的那场事故,本来是造厂房时埋下的祸根,可以上告法院要求乡政府赔偿的,状纸都已经交上去了,可就因为印染厂当初筹建时都是杨志原一手管的,杨志原怕查,一查他得过好处的那些包都包不住了,就哭哭啼啼地到我家里来了两趟,福龙又心软了,把状纸撤了回来。可是他们暗地里都要他死他不知道!只是我现在不能再在他面前提起志原的名字,一提起他就几天不说话,都不再理我了——”

  兰香放大了声:“睡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张芳终于坐起身来屏住了气,呼地一下吹灭了那蜡烛,月光随即一泻而入,剩下的只是屋外那油布被挥舞撕裂般的劈哩啪啦声。

  中间不知是什么时候,小琴迷迷糊糊地醒来过一次,床头的月光依然白亮得仿佛黑夜已经被睡惺忪了,正在揉着眼睛。她朝娘那边翻了个身,一只手跟着过去,姿态有些霸道,那边草席上却是空的。

  草棚里,门被弄开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福龙依然沉沉地席地睡着不知觉,睡眠像个坚硬的果壳将他的听觉和视觉全都牢牢地包裹了起来。一根火柴被擦亮了,火花安居了下来,兰香将蜡烛放在地上,烛光在她儿子脸上舞蹈着。她不由得又攥紧了那一小瓶液体,再次把它举在烛光里审视着——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它将会给儿子脸上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那些话,儿子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他的脸而来,她得照菩萨的指示把眼前这张与骆家的遗传相距甚远的脸进行改变,以求得到骆家祖宗们在阴间里的认可,不再因怀疑和嫉妒继续有意给他设置一场场的灾难。她现在不再奢求别的什么了,只希望儿子从此能够平平安安,有朝一日把债都还清,重新挺起腰板做人!

  她拧开了瓶盖,把瓶口放到了鼻子底下嗅了嗅。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但她对这股气味没有再加思索。她再次朝儿子那张俊美的脸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她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是怀着那么强烈的欲望创造了它。

  烛火忽然又像蛇一样往一边低低地伸长了脖子,天空中又在拼命挥舞撕扯那张巨大的油布了,有砂石扑打在那扇板门上,的的剥剥作响。烛火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月亮忽然又大大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刹那,兰香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她十四岁那年跟着五姑来到草荡时的情景:草一浪一浪地跌下去又涌上来……

  几个小时后,数百里路外的江宁村,刚刚早起端上粥碗的村人们忽然听见从灵净庵那边传来一阵轰隆隆声响。待人群潮水般赶过去时,只看见一台推土机巨蟹般地扬起大钳,朝灵净庵最后一堵墙挥舞过去。又一阵呛人的白烟弥漫住了村人们的视线,使他们好会儿才重新得以看清对面的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和站在警察旁边的慈航寺主持、县佛协会长慧清的面容。

  2000年12月12日二稿于传化集团专家楼307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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